“真有此事?”
辛柑质问老板娘,真是没想到,看上去开朗爽直的一妇人,竟能做出此等……残害小动物的事情来!
老板娘倒也是不禁吓,诚实承认她确实做了在马的粮草中下毒的事,一面承认一面哭着求情,看样子并不是老手。
“小姐……哦不,会长,会长饶命啊!”
多插一句,老板娘虽一时行错,眼力见儿还是委实不错,就这关头还知道学着她身边的人一般称呼自己为会长。这样的职业素养,好好做生意不好么?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情?
“你光让我饶你的命,倒是把我为何要饶你的原因说说看,我猜你也不是惯犯,你可是有什么苦衷?”
老板娘披头散发地发着抖,大约摸从来都没受过这种惊吓和委屈,心态早崩了,是问什么就答什么。
“回……回会长的话,奴家本是好人家的女子,嫁与这间旅店的东家为妻,与人为善,诚信经营。可就在一月之前,浮梁闹起了灾来,难民一路往东,来到了歙县,奴家与外子心中不忍,施粥铺救济难民,还给难民们提供遮风挡雨的地方。可就是有那心狠之人,不行善积德也就罢了,竟将主意打到了这些可怜人的身上,他们不光抢夺了难民们的保命钱,还掳走了外子,以此威胁奴家……”
“威胁你开黑店?”
“是。”
“为何不报官?”
“他们安排了人手扮作帮工,监督着奴家的一举一动。”
怪不得。
她就说,一开始明明就说了一个月都没有生意,哪里来的新鲜麦草喂马?既没有生意,又哪养得起这么多帮工?
这么一来,虽弄清了事情,只怕也是打草惊蛇了。
他们是来救人的,不会人没救着,连浮梁都到不了,在半路的歙县就折了吧?
正伤脑筋时,不远处又是阵阵叫嚷声,几个人转头一看,只见五六个帮工打扮的人被剩余的家丁和几个当地捕快踢进院中,而这一团人的后面,正是神色平淡,雪肤花貌,与血腥画面隔隔不入的阙小公爷。
他这是……先行一筹,套娃了潜藏在这里的匪徒?
这先不说,重点是自己现在……自己现在连妆都没画呢!
她没有眉毛啊!
这怎么能见他?关乎到面子问题,辛柑下意识地就想躲起来,原地蚂蚁似的转了两圈,随即终于找到了方向,风一般窜进了房间。
被抓住的假帮工真匪徒连滚带爬翻进院里,各个身上都挂着彩,先是被私人家丁暴揍一顿,然后再被官家捕快暴揍一顿,任凭是多硬气的也都服软了。
老板娘一见到欺压自己那么久的匪徒也有今天,瞬间情绪高涨,一下子跳了起来,不顾被绑着的双手就开始踹:
“杀千刀的!叫你们掳走我男人!狗娘养的,叫你们威胁老娘!”
脚脚都瞅准了往伤口上踹,踹得匪徒们龇牙咧嘴跪着叫奶奶。场面之伟壮,家丁和捕快们都不由别过了头去。
唯有小公爷八风不动,一心只知道找辛柑。
“你们会长呢?”
“会长就在——”
诶!他们会长呢?
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竟然能让会长消失了,难不成会长其实是个顶级世外高手?
这还全得靠同样身为女性的老板娘一言道出真相:
“会长见公子来了,自然是回屋打扮去了啊……”
当,真?
阙小公爷心头一时蠢蠢萌动,面上仍然光风霁月:
“你们先带走匪徒,然后立即将把旅馆的丈东家救出来,今后务必在其位谋其职,保卫一方百姓安全。”
“是!小公爷。”
安排好了捕快,又安排家丁:
“时间不早,你们快去喂马备粮,待会儿好上路,今夜之前需赶到浮梁。”
“是!小公爷。”
老板娘最识时务,第一个走的人就是她。一时人都被支走了,院子空荡荡,阙昭在门前。独自一人思索学术命题般郑重站着盯着门。
五分钟。
十分钟……
秋风瑟瑟,颇有些冷……
直到有家丁跑来叫他:
“小公爷,会长吩咐启程了,您快来吧!”
方猛然醒悟,他竟忘了,这家旅店的格局布置,还有一扇侧门,直接通到大门口。
***
犯下如此重大失误是阙昭人生中的初体验,从里面走到门口的短短一段路上自省了一篇长论,甚至连辛柑如果问他要怎么隐瞒修饰都想好了,结果出了门,看到辛柑已经坐在马上,枣红的骏马,红衣的美人,风流落拓,连措辞都忘了。
因为单纯的视觉冲击而忘词,也是他人生中第一回。
原来老生常谈的失去时才知道珍贵是真的。自己从前要不是猪油蒙了心,怎么就不知她美?哪怕人人都在他耳边无数次地说她美,也衷心地只是觉得还好而已。或许是那时候眼光浅,觉得美人美在内秀,到了现在才终于明白,美就是美,就要美得痛痛快快,美得睥睨众生,恃美行凶……
“哼,这么慢,小公爷若身体不济,可别拖累我们。”
阙昭轻松上马,眼神没有一刻从她身上离开。
“绝不拖累。”
“这可是你说的。”
辛柑扬鞭,红衣翻飞,乱花渐欲迷人眼。
“驾!”
两个人杠着比赛似的,家丁们也训练有素,除了中午时分补给休息了半个时辰,一路上快马加鞭,天还没黑,就已经见到了浮梁的城门。
“看来还真如歙县的老板娘所言,浮梁饥荒严重,刚才一路走来田地里颗粒不收,这里更是连个守城门的人都没有。”
辛柑勒住了马,后面的人也都跟着停下,横在他们眼前的城门太过反常,如果三国里空城计的那一出当真是现实发生过的,应该就是此时的画面。
门前落叶卷地,尘土弥漫,而无一人打扫,城门虽看似关着,实际却是虚掩着,从外面望进去,可以看到同样荒芜杂乱的街道,一切都灰蒙蒙的,笼着一层贫瘠凄苦的氛围。
除了少了坐在楼上弹琴的卧龙,其余的都跟故事里讲的一样,万籁俱寂,城里面安静得如同一座死城。
辛柑一个眼神,便有一个家丁翻身下马前去推门,浮梁灾荒不过闹了月余,这城门推动起来居然已经像是年久失修般吱呀惨烈,一个人没了希望就老得快,一座城没了希望同样如此。
随着城门的打开,城里面的景象也就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了他们眼前。
并不是死城,那些躺在地上乍一眼像极了尸体的,是还会喘气的人,只是离死也就一口气了,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看着有生人进城,也只能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呼出的气都带着死亡的绝望。
辛柑见此瞬间就懵了,坐在马上僵了整整半刻,然后僵硬地下马,僵硬又飘忽地走进城中。
她所生活的时代,国家已经全面小康,饿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有吃饱了撑着减肥的时候才体验过。多少哗众取宠的人饱食终日每天都濒临在撑死的边缘,这些人,包括她,又哪里知道下一秒就会饿死是怎样的恐惧?
三岁小孩都晓得民以食为天这句话,但现实做到的却都是各个何不食肉糜,在一个好的时代,永远不知粮食宝贵是幸福的无知。可在这里,粮食二字举足轻重,作为支撑起百姓生活的最基础需求,一旦得不到满足,不仅仅是这一城的人,更是蝴蝶扇动翅膀后,金字塔尖端的倾塌。
作为一个商人,她本不应该有那么多的心软,但作为一个人,兔死狐悲,谁的心不是肉做的?
失神间,身后有人上前一步,有意捂住她的眼睛,不过被她先一步避开,怔怔地盯着他看。
“你做什么?”
阙昭言简意赅:
“别看了。”
这场面,他一下子都有点于心不忍,劝了自己多遍才能些许接受,只是编造出来的虚拟世界罢了。可她陷在其中,为之共情同感,伤心得叫他不舍。
然而辛柑早已经陷了进去,感同身受,又哪里知道他的苦心?见他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含着眼泪气愤不已:
“你冰清玉洁独善其身,我做不到……这里哪有什么劫匪?分明是一群求生不得的百姓,他们饿得实在不行了,所以抢了来往商队的东西,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活……”
浮梁百姓看着他们的眼神,那几乎都不是人类的眼神,而是饿狼见到了肉,但凡有一点力气都扑上来了,可这些狼实在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有心无力,只能苟延残喘罢了。
“但凡我们能来早一点,都不至于这样……他们还能站起来,从我们这里抢到食物,吃下去,活下去。”
“辛柑。”
这应该是阙昭第二次这样叫自己,上一次是在辛府游廊上的那个夜晚,他是试探性地叫的,叫完一声之后马上换了回来,这回却当着她的面,盯着她的眼睛,十分坚定地叫着。
坚定得好像要把她从某种幻觉中叫醒一样,
“你清醒一点,如果因为自己的不幸,就可以肆意伤害别人,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法律可言?”
清醒么?
自己一直都很清醒。
是他这种仗着自己有知识有文化,就瞧不起世俗情感的人脱离了人性。
“法律,是对人的最低要求,一个人标榜自己遵纪守法,那他很有可能是个人渣。”
罗老师的名言,自己送给他,提醒他总别那么高高在上,明明是一个人,偏要自诩为神,最后连个人都算不上。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阙昭想解释,却发现自己实在是解释不出来什么,他们之间的交流总是不在一个频道上,如果因为交流问题而互相误会实在得不偿失,可现实又证明交流是二者关系中举足轻重的一环。
偏偏此时又正好有一家丁前来禀报,这场交流就更是无疾而终。
“会长,我们找到他们留下的记号了,如果没错,应该就在前方左拐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