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浮梁往应天府去的路上，辛柑说起来是不在意到了宫中要怎么做，虽然是见天子龙颜，可在她眼里那也不过是个早就安排好的角色罢了，大炘的人顶礼膜拜又关她什么事？
但是，毕竟她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这就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或者换句自欺欺人的话来说，就算是去玩密室逃脱，花了钱和精力，也想玩得逼真一些吧。
说实在的，以前看穿越小说，主人公刚到一个新的世界就开始感同身受，她实在是不能够代入理解。一个人突然来到另一个世界难道不应该没有真实感吗？就算是一帮人在自己周围吵吵闹闹再像一回事儿，也只会觉得像是在玩一个先进一点的AR游戏而已。
可能是她这个人的共情能力比较差，但是，那么容易被外界影响，那么容易就忘记自己究竟是谁，是没有经过什么的小女生才会发生的。而她是一路独自往前的创一代，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都要保持头脑清醒，又怎么可能分不清现实和虚拟？
至少，不会这么快。
所以就算她看似打成一片了，看似掏心掏肺为这个世界中的人考虑着，也不过是她自己想这样做。故意扮演得更逼真一点，希望能自己给自己洗脑。如果暂时离不开这里了，那就努力地想象自己就是这里的人，毕竟这里的生活也确实不错。
这正是郑板桥的那句难得糊涂。人活得太清醒了也不好，现在她倒是想成为那些头脑简单，可以无缝衔接人物角色的人，那么就可以尽情享受这个世界提供给自己的一切偏爱，哪里还需要继续劳心劳力？
从浮梁离开的人马一共分成了两队，一队保护他们去应天，一队回临安商会继续打工，本来大家都挺想去应天府，毕竟是京城，作为大炘百姓这一辈子谁不想去趟京城看看？可于辛柑看来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好去的，她还想跟他们直接回临安去躺着休息呢！
人和人的思想觉悟果然不能一概而论，或许等到她什么时候真的能够用这里人的思维逻辑想事情了，而不仅仅是理解，那么才能真正算是融入其中，彻底完成了自己对自己的主动洗脑。
而此时，她离这样的思想觉悟显然还有一段距离，正坐在租用的马车上唉声叹气，坐在对面的阙小公爷实在听不下去这叹息声，不由开口：
“你这是不愿意去应天府？”
她能愿意吗？
本来她是该慢悠悠地回临安，先和许公子聊一聊用户反馈，然后舒舒服服地等上个小几个月，龙窑差不多也就完成第一次的正式烧制了，趁着现在这个好季节，瓷器一定烧的又好又多。然后浮梁城的百姓就能都过上好日子，自己的辛氏瓷业大厦也有了着落，辛氏集团又拓展出一条强有力的分支，临安商会也能升级成为江南商会……
现在可好，非不让她舒舒服服地赚钱，非要她去应天府走一趟。有的人是生来喜欢往上爬，就愿意跟王公贵族打交道，可也有像她的人，专一地只喜欢赚钱。当然，谁都知道贵族人傻钱多，可与此同时，难相处也是出了名的，要装孙子不说，弄得不好还得倒贴。她现在又没有那么缺钱，也不稀罕什么虚名，宁愿保持现状不打破这个阶级，可这世界的走向又非要她再往上，她能愿意吗！
“这你要我怎么回答？说愿意，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说不愿意，又好像犯了什么政治性错误一样。”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陡然一笑，最近她也可能是给赵菁杨管事等人画大饼画得太多了，笑起来是越来越透着阴险，“其实，你是不是知道他们到底要赏我些什么？能不能预先透露一下？如果是东西的话，一万两以下的就算了，就当我上交给大炘国库了，一万两以上我亲自派人来取，如果是口头褒奖的话就更简单了，直接由你转达一下不行吗？”
阙昭看着她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表情可以说是十分精彩，倒也不是有多瞬息万变，只是在他那张脸上，稍微出现一丁点儿的变动都显得弥足珍贵，此时先是扬眉疑惑地看着她，接着垂眸微微思考，最后抬眼起来满是无奈。
无奈归无奈，拒绝起来还是非常坚定：
“是不是东西不好说，有多少价值也不好说，但是你不去肯定不行。”
什么都不好说，就知道让自己一定要去。明明言外之意他分明是知道内容的，但就是不肯告诉自己呗。
口风还真严。
得，他们皇家的规矩自己也不清楚，她还不想知道了呢，爱怎样怎样吧！
***
车行二日之后，马车进入应天府。
内宫之令，不敢耽搁，直接驶入宫城。
不过进宫之后并非马不停蹄地前去面圣，而是转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偏殿，辛柑实在没有什么经验，宫廷戏看得也少，只能向阙昭寻求解答：
“这是哪儿？为什么要带我们先来这儿？”
未及回答，几个穿得跟太监似的宫人早已在殿内等着，见人到便迅速低头站好，神情不悲也不喜：
“小公爷，辛小姐好，一路辛苦了，请随我等先行更衣洗尘。”
声音也跟猫被踩了尾巴之后发出来的一样，辛柑大受震撼，这还真让自己见到活的太监了！
她在大炘第一次见着了太监，这种感觉就跟大炘的人第一次见到了瓷器差不多，总之都很颠覆三观，以至于她忍不住想要多去看这几个太监几眼，看得人家纵然受过训练也逐渐红了脸，弄不懂她到底是什么恶趣味。
这……一定很疼吧？虽然要她感同身受很难，但是大概可以想象，也难为是怎么忍下来的，真是各行都有各行的不易……
好心好意地替别人痛了半天，反倒还被人制止，阙昭先是用眼神委婉提醒，发现眼神不管用，只好又拉了拉她的衣服。
辛柑本欲再观察一会儿，又想到这样老盯着人家似乎是不太好，人家都已经这样了，自己还这样……实在是不好。
微微一笑，表示有扰，才跟着脸红的小太监进了殿内房间。
接下去的流程就算阙昭还来不及教给她，她大概也猜到了，太监得先全城伺候自己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尘土，然后才能干干净净地去面圣。就是这被人服侍着洗澡，对于她这种连澡堂子都没有勇气进去的南方人来说，就实在是有点精神压力了。
她连去澡堂都不敢，这回却要被好几个人专门盯着洗澡，虽然太监将她领进去了之后是几个宫女候着，随即退了出去，这还让她稍稍好受了些。但即便如此，这个澡依旧洗得不那么轻松，身上是被洗得再没有那么干净了，心里却觉得自己脏了。
换了身面圣的衣服出来，辛柑容光焕发的同时又垮着脸，不可谓一副奇景。
倒是迎面走来的阙昭与太监方阵，神采奕奕，光彩夺目，叫她不由在脑海中冒出来一句诗——
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阙小公爷换了一套绯色圆领服，是有官爵之人面见圣上所穿的公服，腰上束带，衣上绣二寸散答花，补子上是一只孔雀。
照例国公的儿子应该算是二品，可绣三寸小独科花，用锦鸡补子。但大炘规定高品官可穿下品服，故二品也就意味着可以穿着二品及以下品服，阙昭用了三品的规制，正是其作为国公之子，不必科举世袭爵位的一种谦逊的做法。
辛柑往前朝他走了两步，不管这张脸与自己曾经有过多少的爱恨纠葛，也不得不感叹一句，人模狗样。
“看你穿成这样，我倒是真得称呼你一声小公爷。”
阙昭被她这么阴阳怪气地夸，居然还跟没听出言外之意一样，诚恳地跟她说了声谢谢，高富甜的人设算是立稳了，但又没有完全立稳。像是隐隐有所察觉，眼神上下仔细打量了她好几遍。
不正常，今天的她，绝对不正常。
这笑里面，别有用心。透着一股……谄媚？
媚从何来？
“辛小姐同我不必客气，别忘了总有一日，你我是要进一家门的，又何必见外？”
这下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人就成了辛柑，愣了会儿，绝对有理由怀疑这个人其实情商极其之高，三言两语就怼回了自己。事到如今，她居然也只能用他的那一招，装傻。
“对了，听说小公爷您是自幼在宫中长大的，想来应该对宫中规矩很熟知吧？那么接下去，就请多多照拂了。”
大䜣隋珠阙小公爷，靖国公独子，母亲为当朝皇后之妹，自幼聪慧善记，受皇上皇后喜爱，七岁前常住宫中，与太子交好，同受皇子教育，是个根正苗红的超级贵族。
自己和他比起来那就是个草民，阶级差距在这里，再不想承认也得承认，这还是说得好听的，说得再难听一点，那就叫土鳖，对于宫中的规矩一窍不通，百分百要闹出笑话。这种经历就跟她第一次出席上流社会的聚会一样，再谨慎小心也躲不过，而这种局促笨拙的样子落在擅长这些场面的人眼中，就成了调节气氛的小丑表演，看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她才不愿意再经历一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精神重压，这个世界不就是由她开挂横行，随心所欲的？
而阙昭站在这里，那就等于脸上写了快来用他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