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啊——
有些感慨的想了一下那里的风光,鱼弯弯默然笑了笑:她现在成了仙,自然心态跟以前不一样,比如何苏习的魂魄在地府看到她时,那眼珠子差点都从眼眶里蹦出来了,鱼弯弯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查看了一下他投胎的下家。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居然他要投胎成童重锦的儿子。
Emmmmmm——
鱼弯弯看了看他的阳寿五十八,有些语重心长道:“阿苏,回到人间就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别再走私偷运了,答应我做个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三好青年行么?”
何苏习脸一黑,正准备说些什么,黑白无常手执哭丧棒,一鬼压着他一条胳膊,“哇呀”个不停:“鬼帝跟你说话,你居然敢不听?”
鱼弯弯对着虚空点了点手指,黑白无常被送到奈何桥的另一边,看着自家殿下跟一个人类悄悄咪咪的说了些体己话,那人类果然笑逐颜开,却还是不肯喝孟婆汤,鱼弯弯这回倒是没跟他客气,扒开他的人嘴,直接给他灌下去了。
初期那人类还反抗了一下,状似有些不好受,后来灌下去的水多了,也便认命了。
喝完孟婆汤的人类对自家殿下明显还有些肖想,却汤效上头,被迫浑浑噩噩的离开了,我们看到殿下看着那人类的背影,流下了几滴仙泪,这时我们才知道,殿下虽然成了仙,其实对人界还是有些恋恋不舍。
导致殿下再下凡的一个契机,是已经成仙的屠门来找她,说了一些话,还交给了殿下一把华光四射的匕首,他便再次乘着祥云飞走了。
那段话是这样的——
“我也不瞒你,那颗玲珑心窍的下落,我一直都知道。”
鱼弯弯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屠门将一把匕首塞到她手里,威严无比的甩了甩袖子:“你这样聪明,你应该也猜到了你的那颗玲珑心窍在哪里是不是?”
鱼弯弯不点头也不摇头,屠门告诉她,其实殿下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鬼的,殿下曾经是天界一个了不得的神仙,跟那个叫骆惊舟的人类,曾经有过一段仙缘,那人类遇到大劫没扛过去,殿下便将自己那颗令三界都垂涎欲滴的玲珑心窍按在了他心口上,给了他在人间辗转百世后,重新成仙的机会,这辈子是那人类当人的最后一世,也唯有这个时候动手,殿下的玲珑心窍才能回到殿下的身体里,再次让她成为一个了不得的神仙。
屠门知道殿下爱上了那个人类,舍不得下手,因此屡屡想代殿下动手,却又囿于殿下苦苦哀求,现在殿下应该在人间看清了那个人类的嘴脸,再次动手时,不会再有丝毫犹豫了,所以屠门放心,放心将匕首交给殿下,让殿下去剜了那个人类的心脏。
这次殿下没有丝毫的犹豫,握住那把匕首,她知道,这是自己成仙的唯一契机。
殿下再次回到人间了。
黄昏别馆孤零零的搭耸着脑袋,坐落在垂垂老矣的梧桐大道之后,每一颗梧桐树都像是鱼弯弯曾经看到的那样,蓬蓬勃勃,听偶尔路过的人说,这里的主人在半年多前洗清了何氏集团安在他头上的罪状,他现在已经是整个国家传媒界的大拿了。
自己与何苏习,原来都是被他利用的工具啊。
鱼弯弯漫步在林荫道上,一辆久违的莱肯超跑“呲”一声,横在了她的眼帘前,鱼弯弯看到发了疯冲过来的骆惊舟,看到他目眦尽裂、心肝皆颤的神情毕现,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一向端庄持重的人类,也会如此失态。
骆惊舟走路似乎不太利索,有些不大站的起来,本来是跌跌撞撞朝着鱼弯弯冲来的,却到了鱼弯弯跟前,反而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开口,期期艾艾了半晌,鱼弯弯挠了挠头,有些纳闷:“又失忆了?”看着跟以前的骆惊舟不太像啊。
骆惊舟确认她是她,将她一把掐入怀里,泪流满面。
什么叫泪流满面?
其实这个词是个相当文学性的词,要表现出来得花点功夫,首先那个人的情绪要很亢奋、很激动,其次,也得有让他泪流满面的事情或人物出现。
骆惊舟的泪流满面,没掺杂一点水分,没有哭声,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就是这样,眼泪止不住的砸在了鱼弯弯的脚后跟上,濡湿了她的肩头。
《汉书注·月令》说: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盖桃方华时,既有雨水,川谷冰泮,众流猥集,波澜盛长,故谓之桃花水。
也不知骆惊舟哭了多久,鱼弯弯本来是冬天落在这儿的,却等到他不哭的时候,半仙一抬手,居然在梧桐树影里抓到了桃花的花瓣。
他把冬天哭走了,春天哭来了。
鱼弯弯看到他拄着拐杖:“你怎么瘸了?”
骆惊舟笑了笑:“我就应该是个瘸子,否则我不至于做出身体健全的人都做不出来的事情。”
鱼弯弯默然半晌,发现她不论看向什么地方,骆惊舟都将视线牢牢的盯在她身上,鱼弯弯抬头挥挥手,透过梧桐树的树梢看去,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
“我成仙了。”
“恭喜你。”骆惊舟知道了,她不是来与他山水相逢的,是来说再见的。只不过上次他的再见,是为了让她痛苦,而她的再见,是生死相隔的死生契阔。
一非仙一半仙从梧桐大道的这一头走向那一头,鱼弯弯指了指尽头的黄昏别馆:“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是你的秘书——吕绫带我来的,我那个时候看到她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你来着。”
骆惊舟拄着拐棍,走的很慢很慢,有些自卑的抿了抿双唇,想到鱼弯弯现在已经是个仙,而他只是个瘸子,以前她当鬼时,自己便常觉得她永远无法拥有,现在仙凡两隔,更加遥不可及。
有人说喜欢一个人的第一感觉有很多,而爱上一个人的第一感觉,却一定是自卑。
自卑这种感觉,骆惊舟很早以前就有了,但是现在越拉越大,慢慢清楚之间的沟壑是愈发弥补不了了。
“你什么时候走?”骆惊舟讷讷问道,有些小心翼翼的看向鱼弯弯,轻轻的喘息。
鱼弯弯诧异回头:“靓仔我这才刚来呢。”
总编笑逐颜开:“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美术馆?我在那里新栽了好多的梧桐,梧桐树的长势很好,才半年便已经很高了。”
半仙“嘿嘿”一笑:“那感情好。”
非仙还慢慢走到车门的副驾驶,为半仙拉开车门,却半仙摇摇头,指着天上的那道彩虹:“我们坐彩虹去。”
一道云笼在两人的脚底,鱼弯弯扔开骆惊舟的拐杖,非仙惊呼一声,转瞬便骑在了彩虹上,彩虹如游龙般抖了抖尾翼,呼啸着向海口冲去,一瞬间跑了个没影。
红尘里即便相逢,也再难唤你的名字了,时间一长,即便梧桐一棵一棵的栽,终究也会化成脚下的青苔,唯有现在种在这座城市里的情深才似海。
港“弯”美术馆里的游客络绎不绝,雕塑、剪影、木刻……一切艺术品前都聚集了不少人观摩,但人数最多的,却永远是三幅陈列在浮雕上的油画。
《追赶帽子的时间骑士》、《玫瑰园中的少女》、《银杏大道上的早春风景》。
骆惊舟失去了拐杖,走路有些一瘸一拐,鱼弯弯扶着他,路人都让开了一条道。
有牵着父亲手的娃娃看了看鱼弯弯,又看了看油画里的人物,天真无邪道:“这个姐姐怎么跟油画里的姐姐长得一模一样?”
那玫瑰园中的新月已从天幕下斜挂一钩,渐渐的照向人来,倒影着想通的月迹与心鹿怦然。
远看山有色,静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这一天,鱼弯弯好像看见了隐约而美好的前程,骆惊舟在一片金灿灿的银杏大道上举着鞭子,催促着飓风在原野上飞驰,鸟群在马前惊飞而起,大地起伏着迎面扑来,每一道起伏后,都是一片叫人振奋的风景。
而他看着怀中的往事。
“总编,我觉得这幅画好像不太写实。”鱼弯弯看向骆惊舟,接触到他灼灼的视线,有些羞赧的偏了偏脑袋。
“哪里不写实?”
“哪有人骑马不看路的?何况飓风的速度还那么快。”
梧桐树叶“哗啦啦”的在港“弯”美术馆响着,游客在一阵阵空明的光影中消失了,鱼弯弯抬手抚上油画的边框,看到了油画布上的褶皱,都是被压在枕头下的痕印。
“一直在看鹿,只是鹿没有看我。”
这一片世界的人消失的诡异,一汪巨大的光幕将这片空间包裹,鱼弯弯站在梧桐树下双手结印,十代明王阵一层层的将结界像蚕茧般保护起来,结界之上闪烁着仙印的符文,流转着光辉。
骆惊舟有些诧异的看向鱼弯弯,却她对着他笑了笑:“仙者的诅咒啊——”
屠门之所以对鱼弯弯独自下凡放心,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倚仗:因为他曾在骆惊舟身上下过一道仙者的诅咒,因此鱼弯弯若不杀了他,他便要痛苦一世,而鱼弯弯也没有办法解开诅咒,因为鱼弯弯还是个半仙,既没有能力,也再没有第二颗玲珑心窍救他了。
正在凌霄殿的屠门忽然心口一烫,急急撇下众仙,感应到了鱼弯弯的所在,从天穹俯冲下来,却被十代明王阵阻拦,见鱼弯弯脸上的表情与决心,战栗不已。
“不要!!”
骆惊舟连连后退:“我这次不会要你任何东西,你让我自生自灭,我愿意这样蝇营狗苟的活着,让我安静的死,偿还我的罪孽好不好?”
“大胆半仙,你不记得你缘何从仙变鬼,又缘何从鬼变人的了么?你若迷途归返,我屠门在此立誓,助你成仙,让你脱离轮回之苦!”天府下响起的声音,如晨钟暮鼓的黄钟大吕,是为仙家之言,一字一句皆有雷霆之力。
我当了一万年鬼了,不知道情爱忧乐,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每一刻都是干涸的鬼影与忘川的沼泽,成仙之后的与世无争,难道会比我当鬼还来的痛快吗?
鱼弯弯对着虚空点了点,骆惊舟悬浮在树影的斑驳中,挣扎不已,听她轻声道:“小鬼无用,只成半仙,不成真仙,破不了仙家的诅咒,也解不了他给你的困厄痛楚,我只有一颗修炼了万年的仙心一朵,曾照过地府的万丈山河,今日还你给我的彩虹七色,免惊舟百岁无忧。”
十代明王阵寸寸溃败,发出玻璃破碎的“咔嚓”声响,荡起滔天的符文涟漪。
鱼弯弯握着一道金光按在了他的胸襟上,屠门的瞳孔猛然一缩,穿过岁月长河的迷雾,想到了万年前他在天界看到的一切,与此情此景,居然诡异的契合起来。
“轰——”
十代明王阵颤抖着散开,屠门负手立于苍生之巅,看着鱼弯弯慢慢透明的身影驻足长叹。
骆惊舟手脚并用的爬到鱼弯弯的身边,看到她的身影慢慢虚化,破灭成了一道道雨烟的立夏冬雪。
“总编,我骗了你,其实我就该在你求婚的那天告诉你,我不是人,我当鬼当了好久了,连累你这么久,我真过意不去。”
骆惊舟的眼睫砸下一滴泪,落在她的瞳孔里,洇上一片属于人类的心绪。
“我早就知道了,不然我便不会带你去见向夏深,去确定我对你的心意,我是故意去见她的,你知道么?”
“那便如此,你还要娶我么?”
“自然是要的。”
风过无痕,一朵朵梧桐脆嫩的树叶从树顶落下,迷蒙的春烟凉丝丝的穿过人类的手指,一片灰飞烟灭的随风而逝。
“那我怎么舍得。”
我本孤魂,有总编真心牵挂,若有来世——
我只有今生,再无来世,可是你有。
好好活着,为我活着。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地狱万般皆是苦,有鬼得总编之偏爱是救赎。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