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云思遥2025-11-11 17:3415,717

  温宁远番外

  (一)京城

  “宁远,恪纯的将来,就交给你了。”萧霁睿背负双手,双目望着窗外,缓缓说道:“恪纯这孩子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被宠坏了性子,今后你还是要担待她些。”

  温宁远听着皇帝这番客气,唯唯点头,心里却是别一番想头:“你现在把责任往太后身上推,明明是你老大自己宠的,养出来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辣椒,也就见了你老大的面,才收敛一点。咱俩这样熟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开始的那算盘,本是养着到大了自己收在宫里头的,谁知道后来怎么着阴错阳差,遇着个解语花慕婉辞,就把小辣椒给放下了。话说我还不就是那个专门给你老大收拾烂摊子的,这会子没处放了,就开始宁远宁远地嘱咐人家了。”

  皇帝瞥了一眼温某人的表情,把那一肚子的腹诽瞧得清清楚楚,暗中道:“我说宁远啊,你虚伪了吧。话说当初是谁听说了恪纯公主要和亲的消息,急得要不顾一切,跟那些人拼得鱼死网破的啊?如今朕成全了你,你倒怪朕把个公主养成了小辣椒。辣椒怎么啦?没听人家唱吗?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妹子辣妹子不怕辣。况且如今是恪纯看中了你,你也别想跑了,这丫头,啥时候放过到手的猎物啊。”

  皇帝旁边的太监小德子瞧着二人这番情景,也在自顾自地嘀咕:“瞧那温大人的样子,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啊,说得也是啊,寻了这么个刁蛮的公主,将来家里面到底谁说了算还不知道呢。可是温大人是喜欢恪纯公主的吧,记得上次在晓畅苑的湖旁边,明明是他赶过来见恪纯公主的啊,当时一干小太监小宫女们从宫中各面八方赶过来,就为了亲眼目睹这宫中头号八卦,刁蛮公主和书呆子的幽会。话说那次最激动的要属净荷宫的霜娥姑娘了,她信誓旦旦地说,按照她对恪纯公主的了解,这两个人绝对不可能拥抱就了事了,铁定要一吻定情。这个时候,明珠姑娘跳了出来,说,她虽然不了解这两个人,但是据她的观察,这两个最多拥抱一下表达悲苦之情,至于越礼的事情,打死也干不出来的。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打起赌来了,其他地小太监小宫女就跟在后面下注,可怜我一招不慎居然相信了霜娥姑娘,结果把一个月的份例银子就这么输给了太后宫里的小安子。霜娥姑娘那个一脸的难以置信啊,口里面不住地念叨:‘姓温的真是没用啊,真是没用啊。’直念叨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恪纯公主一句话让她醒过来了:‘那个书呆子,我都说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恪纯本来心里还是挺高兴的,结果看到自己皇叔,情郎,甚至皇叔身边的小太监都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一肚子的兴奋竟然好像被压了回去,说不出的郁闷。寻思开了:“话说这书呆子怎么这副神情?他难道不喜欢我吗?不对啊,上次他明明说了,不舍得我去和亲啊,难道不舍得我去和亲不等于他会娶我?这个人说话弯弯绕绕太多,我不是又被他骗了吧?”想到这儿,恪纯瞪了一眼温宁远,只瞪得他头皮发麻。又开始思索:“不对,书呆子不是看上什么其他的姑娘了吧,他跟皇叔这么大眼瞪小眼,莫非是让皇叔帮他当说客?不行,绝对不行,我回去就要把这个女人给揪出来,有多远赶多远。”

  太后来迟了一步,发现这一屋子的人都在发呆,以为恪纯舍不得,不肯走呢。搂着公主就开始大哭:“我的儿呀,你怎么就要到那鬼地方去呢?”恪纯被她一提醒,心里更是难过,想那番邦女子本来就比中原女子作风大胆,若是他们都来勾引书呆子,自己失了皇叔的庇护,那可怎么办才好?于是也跟着大哭起来。

  温宁远这不还没出城呢,就担负着劝慰公主的职责了(谁让其他人都搞不定她呢,看起来某皇上根本不是因为解语花的出现放弃了自己的侄女儿,压根儿就是他发现了烫手山芋摸不得,赶忙丢给温宁远这个善后的。)

  恪纯那个越想越伤心啊,温宁远只得硬着头皮把她给劫家里去了。到了家还是不依不饶,非逼问书呆子刚才打什么哑语,温某人秀才遇见兵,只得跟夫人坦诚:“还不是就要去边关了,那地方条件这么恶劣,我在跟你皇叔谈条件呢。”恪纯气得直跳脚:“谈条件不说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做什么?分明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肯让我知道。”

  温宁远有苦没的说,只能翻白眼:“就算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也是你那皇叔的。可怜我小心翼翼当了这么多年的跟屁虫,临走的时候开个条件,想赚一把,还被你给搅黄了。你皇叔可真没白养你十几年,真是个孝顺闺女。”

  只可惜翻白眼不能帮助他蒙混过关,当即某辣椒公主就此爆发,大将军府里面一片稀里哗啦碎碟子破碗的声音。

  净荷宫外,小德子揣着新领的份例银子,远远地看着那霜娥姑娘在吆喝:“押这边,押这边,这次不用我说大家也都知道,就恪纯公主那性子,肯定让那姓温的书呆子吃不了兜着走。”她身边已经聚集了一帮子宫女太监。那边明珠冷笑着看着他们,不动声色:“就我平时的观察看,那温大人的心眼比恪纯公主多了不止一点点,公主哪里斗得过他?恐怕早就百炼钢化绕指柔咯。”

  正在小德子愁肠百转,不知往那边去的时候,小安子趾高气扬地过来了,啪嗒把一叠银票搭载霜娥姑娘面前的台子上,还冲着他挤挤眼睛:“太后听说这边开局,特地命我过来下注。”

  小德子听他如此说,忙忙就要跟着压过去,突然被一个人拉住了肩膀。回头一看,吓了个魂飞魄散,竟然是皇上站在他后面,旁边还亭亭玉立了个慕娘娘。只见皇上悄悄地给他指了指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的明珠姑娘,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金子,说:“帮我也押上,母后这银子,我赢定了。”

  小德子奉命把金子交给明珠,犹豫了半天,又掏了自己口袋里捂得热热的份例银子,一股脑全给了她。再回头的时候,看到皇帝已经走远了,倒是慕娘娘边走边回头冲着他笑呢。他又望了望兴高采烈的霜娥姑娘,突然明白了那笑容里面的含义,心里一乐,咳,看来他今后的日子,不愁没银子花了。

  (二)边关十年后

  从殊羿的金帐中出来,温宁远面色苍白,心里不停地咒骂殊羿这家伙心胸狭窄:说到底恪纯还是你远房侄女,跟个女人儿计较什么?!再说了,宁拆一座城,不毁一门亲,殊羿你这家伙平白无故给人制造家庭矛盾,简直是令人发指!

  温宁远前脚进了家门,后脚就有人给院子里抬进来一抬软轿,轿夫交代了府中下人一句:“这是王赐给驸马爷的女人,驸马爷至今没有子嗣,王着实心有不忍。”一句话听得温宁远肺都气炸了,慨叹当日错看了殊羿这白眼狼,现如今居然也学会了仗势欺人了。他干脆书房门一关,吩咐下人不去理睬那一人一轿,一切等恪纯回来再说,就是不知道这只小辣椒,该要如何闹,但愿不是同自己闹才好。

  话说恪纯这日在庙会上玩得极是兴起,昨日将那殊羿赌得说不出话来,谁让他动不动就敢提起兵犯境这样的事情。想着殊羿那家伙气得手发抖,却又不得不同意自己的看法,恪纯的心里就乐开了花。

  还没到家,就有人禀报说王赐给驸马一女子。恪纯咬了咬嘴唇,恶狠狠地骂了句:“该死的殊羿,我跟你没完。”就要甩了马鞭朝金帐奔去,及至下人提及王乃顾念驸马爷至今未有子嗣,不禁心中一酸,打道回府了。进门直奔书房,有许多话或许不得不与温宁远说。

  这个时候轿子里的姑娘突然掀开了帘子,笑眯眯地朝着府上管家温福招手。温福愣了愣神,不自觉地走了过去。那姑娘莞尔一笑,问道:“你说你们家驸马爷到底要不要我留在府上呢?”这话问得太直接,温福不由地支支吾吾:“这个要我们家驸马爷说了才作数。”那姑娘脸色一沉:“原来驸马爷根本不将王的话放在心上。我原道驸马爷知书达礼之人,却也是这么慢待人家的。”说毕,扶着袖子,就开始掉下泪来。温福见她变脸比翻书还快,不由地慌了神,忙安慰道:“姑娘莫要担心,依我看今日有戏。要说我们驸马府,都是恪纯公主当家。依着她往日的性子,姑娘早被打出去了。如今姑娘还留在这里,就说明十之八九留得下来啦。”

  此话一出,那姑娘立刻停了哭泣,四周望了望道:“你说得可真?”温福连忙点头称是。那姑娘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如此我们便赌一睹。”温福一愣:“赌什么?”那姑娘奇道:“自然是下注了,我听说你们在中原的时候,常常玩的。”温福心道,这姑娘倒是见多识广,话说当年还在京城的时候,带头开赌局的,还是皇上的宠妃慕娘娘的心腹丫鬟霜娥呢。如今发配到了边关,可有好多年没玩了,还真有点手痒。于是问道:“不知姑娘要如何下注。”

  那姑娘沉思了片刻,道:“这样吧,你把周围的人都叫过来,愿意下多少是多少。你们押留下,若是我今日留下了,我就是府上未来的二夫人,所以你们也不怕我欠你们的注钱。我押离开,若是我不能留在驸马府,只怕王面前难以交代,赢一些彩头,让我好过下半辈子。”温福一听,心道这姑娘算得真精,不过说实话,他这次还真的瞅准了,恪纯公主还没有这么反常过。话说公主驸马成亲这么多年,至今没有子嗣早已是二人的心病,只是公主不曾提及,而驸马也不便提及,如今公主这一关居然过了,还怕自己赢不了这点养老钱?于是呼朋唤友,争相奔告,一时间驸马府中人人揣着私房银子过来押注。

  这边厢刚刚字据拟好,书房的门打开了。温宁远缓缓地走到轿前,高声道:“这位姑娘,烦请你回去告诉王一声。宁远此生,心中只有恪纯一人,也只娶恪纯一人。若是将姑娘留在府上,白白耽搁了姑娘的青春,还望王替姑娘寻个好人家,莫要为难宁远了。”恪纯追了出来,早就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温宁远转身抱她在怀,低声安慰。

  “如此也好。”轿中人的声音略微带着一些伤感,转而窗帘掀开,纤纤素手递出一张字条:“我听说驸马宅心仁厚,不知愿不愿意替家中众人还一笔账?”一句话说得本来听到他主人的话已经万分沮丧的温福更加心惊胆战,只见温宁远接过方才字据,瞄了一眼,随即锐利的目光扫过温福一众人等,然后道:“这个自然,温福,取银子来。”

  轿中人拍手叫好:“驸马爽快,今日之事,错不在他们,还望驸马莫要谴责他们为是。”返身去支银子的温福心中犹如暖流淌过:感激涕零啊,这么有情有义的姑娘,咋就没嫁进来呢!

  殊羿端坐在金帐,笑看着云珠儿走进来,伸手道:“我说此计行不通吧,还不快把银子拿来。”云珠儿哼了一句:“那书生,死心眼儿,害得我在轿子里做了那么久。”又赌气将一包银钱扔到殊羿手中:“还是王呢,在乎这点小钱。”殊羿笑眯眯道:“钱不重要,赢得是这点彩头。倒是你,今天难得大方,出手这么爽快。”

  云珠儿格格笑得如同草原上娇艳的花,随手丢出来一个比方才大得多的包裹,笑道:“这是我今儿的彩头呢。王,你说我们到底谁赢得多些?”

  端柔番外

  前日刚下过一场细雨,大早却放晴,微凉的秋风将殿前梧桐树枯叶吹得纷飞如蝶。沁芳阁里却温暖如昔,睡鸭金炉里燃起的那一抹静芫香弥漫在华殿里。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随意地披散如云长发,眼波流转里无从掩饰的浅媚娇慵,一袭天青的衣衫更衬得未施脂粉的容颜清丽婉约。

  门被缓缓推开,她没有转身,依旧慵懒闲适地对镜梳妆,明眸皓齿间俱是风流婉转的浅笑。

  “今儿是你的寿辰,本是喜庆的事,穿得过于素净了。”那声音温若春水,分明责备的口吻听在耳里却格外的舒畅。

  她闻言回头,阳光温润地映在他脸上,勾勒起静谧安宁的神色,愈发显得深邃的眼温柔朦胧。她逐渐恍惚,那一日亦是那么温和的阳光,亦是那么温暖的面容,向她伸出温厚的手掌,遮盖她往日岁月所有的清寒孤寂。

  那一年的冬日那么冷,偌大地敬福堂冷得酷似冰窖。她把宫里所有御寒的衣服都披在身上,却无法阻挡寒气阵阵地从脚底蔓延开来。“柔儿。”气若游丝的呼唤低低地传来,她跺了跺脚,发力跑到母妃床前,苍白如纸的面容依稀柔婉美丽,却不知美丽是深宫里最不稀罕的武器。

  “很冷吗?”母妃竭尽全力饱含疼惜地问。

  她分明冻得牙齿咯咯打战,却笑着说:“不冷,您看我找到那么多漂亮的衣服,穿在身上很暖和。”

  衣衫穿在她身上很不合身,长长的拖曳,盖住她清瘦娇小的身躯。母妃的眼底蓦然有流光溢彩闪过,挣扎着要触摸她的衣衫,却无力地垂落。“我以为我都看不见它们了。”

  她笑得天真无忧。“我知道,母妃若是穿起来定然比枝上的梅花更美。”

  一行清泪缓缓落下。“柔儿,是母妃连累你,你连你父皇的面都看不到。”

  她指尖微微颤动,却仍旧不在意地笑。“我不去见他,我要日日陪着母妃。”

  母妃憔悴的眼里蓄满绝望的泪水,喉头一甜,咳出血来,无声无息地跌落下去。她惊呼:“母妃,您别吓柔儿,您别吓柔儿!”

  她抱着母妃哭泣许久,方才缓过神,夺门而出。眼前越发模糊,她用尽全身力气奔跑,深一脚浅一脚地足迹漫过没有尽头的雪地。长长的裙摆绊住她的靴子,重重摔落在地。她挣扎着要爬起来,浑身上下刺骨的寒冷和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只想沉沉地睡去再也不愿醒过来。

  “你是谁?”她好似听见天籁,温柔的声音轻柔地拂过心房,敲开她昏昏沉沉的意识。她抬起头,他披着雪白狐裘,面如朗月,笑如春风,向她伸出手。

  她情不自禁地费力想握住他修长的手掌,却听到尖细的声音惊道:“太子爷,您别去碰那些低贱的奴婢!”

  她的心蓦然一沉,刚抬起的手便要坠落,却被温厚的手掌握紧。坚定、有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扶起来。他的笑容温暖明亮,那一刻她似乎感觉不到心底的寒冷。

  “你是谁?”他复又问道,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她苍白的面孔,轻柔地拭去雪珠。

  她不觉回道:“端柔,我是端柔。”

  “端柔?”他微微皱起眉头,忽而舒展开来,明亮的目光好似溺毙她,“你是端柔,你是我的妹妹,端柔。”

  那太监听见是端柔,先是一愣继而松口气,道:“太子,皇后娘娘叮嘱您要速速去颐华宫,可别为不相干的人耽误您的功夫。”

  他目光淡淡瞥去,素来温润的面孔倏地笼上寒冰的气息。“她不是不相干的人,她是我的妹妹。”

  她眼中一热,从来倔强地不肯留下的眼泪竟那么不由自主地滑落。

  她抱住他的手臂,恳求道:“救救我的母妃,我求你救救她!”

  春雷陡然响起,端柔缩在角落掩住自己的双耳,不住地瑟瑟发抖。呼吸凝滞,透不过气来。一个温暖的怀抱笼罩着她,渐渐抚平她的恐惧。她在他怀里仰起头。“述。”她不叫他哥哥,在她十二岁以后便不再叫他哥哥,她总喜欢叫他的名字:述。

  萧述温柔地道:“我知道你害怕打雷,所以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如兰芝玉树般温润体贴,她攀住他的颈项,在他怀里如受惊的小鹿般颤抖,不肯松开分毫。自七岁那年母妃骤然离世他便是她的天!

  他教她读书写字、他教她琴棋书画,他宠她、护她、疼爱她,无微不至。

  她的世界从未那么明朗,因他明亮的笑容而驱散所有的阴霾。她纵情地笑、纵情地哭,他会给予她全部。

  “述,别离开我。”她眼里流露希冀和恳切。

  他心底不知为何隐隐疼痛与温柔,如反复的曲调在脑海里不停地演奏,不肯停歇。“我不离开你,永远都不。”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一双眼却明亮媚惑。他似受了蛊惑,不由自主地回答。感到清丽无双的面容一点一滴地靠近,她的气息近在咫尺,清甜馥郁。

  她天真地笑,眼底却有化不开的清愁。

  “述,我是你的。”她声音低柔婉转。

  他微微燥热,伸出舌尖似要润泽干燥的嘴唇,却被温热清甜的红唇覆盖。喃喃低语,诉说永世的情怀。

  往事似乎一刻都不曾离开她的脑海,生生地凝固无法遗忘。她望定他,柔美婉丽的面容风情万千。“我等你好久。”她似真似假地嗔道。

  “被朝堂的事拖延住了,让你久等。”他眼里闪烁其词,很快笑容温和镇定,“每年都要你等着朕,让朕过意不去。”

  她巧笑倩兮。“让你觉得欠着我那么多却是好事,这一生你总还不清的,我会慢慢儿地跟你清算。”

  他心头微微泛着酸楚。“朕那日特意叫人给你生辰做的衣裳为何不穿上?”

  她仰头,笑容明媚。“我只愿给你一个人看见。”

  月白的轻纱裙上缀满齐整的珍珠,绣成芙蓉的模样。莲步轻移,那衣上的珍珠勾勒的芙蓉花似也生动起来,摇曳生姿。她眉目含情。“我美吗?”

  他艰涩应道:“很美,世间再无比你更美的女子。”

  她秀眉微蹙。“你不开心吗?”

  他摇首。“没有,你的生辰我定是开心的。”

  她也不去计较,一味畅快。“我可否再问你要别的礼物?”

  “但凡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他向她张开怀抱,将她揽进温暖不再的胸膛。

  她盈盈浅笑。“我要你为我作画,要似我一般高。”

  “好。”他毫不犹豫地应道。

  她知道的,即便要他的命他亦会给她。

  朗月皎洁,宫灯璀璨的光亮却亦不逊色。湖里漾起绮丽的涟影,两侧回廊水榭中环佩叮当,各个雍容华贵。端柔慵懒地饮酒,目光不时地投向正中央,气宇轩昂的男子眉宇间隐约忧愁。

  她微微蹙眉,尚未来得及掩饰,只听得一声娇笑:“端柔今日双喜临门,怎么却愁眉不展,莫非心中不舒畅吗?”

  端柔冰冷的眸子倏地射向禧妃,那不曾掩饰的厌恶令禧妃不寒而栗。“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宁贵妃见事态紧急,忙出来打圆场。“端柔,禧妃的话是玩笑,你别放在心上。”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端柔重复道,固执的眼神让所有人都没了声响。

  禧妃原本惧怕地想要躲开,忽然燕嫔走到她身后轻轻说了几句。她好似吃了定心丸,笑靥如花。“端柔这是害羞吧?也对,十六岁还未出阁的姑娘,又是马上要嫁到鸪望族去和亲的人,自然是害羞的。你放心,听说鸪望族的族长凌赫容貌武功都是当世一流,也算不折辱你。”

  端柔脸上的红晕被褪得一干二净,摇摇欲坠似要跌倒,宁贵妃忙搀扶她,叱道:“禧妃,捕风捉影的事你也拿来吓唬端柔,到底有何居心!”

  端柔拂开她的手,冷笑道:“和亲,是吗?果真是天大的喜事。不过禧妃你似乎得意的过早,就算我果真要和亲,宫里消失个把人亦还是易如反掌的事!”

  她言罢拂袖离去,禧妃脸色苍白,跌落在座。

  傍晚时分,萧述身着常青轻绡常服,并没有带上任何人,径直去往敬福堂。隔着纱窗正看见端柔斜斜地躺卧在檀木榻上,一双明眸似睁非睁,白玉般的脸庞微微带有泪痕。长长地叹息似是惊动沉思的她,转过身去,徒留纤细的背影。

  萧述推开门,却被端柔贴身侍婢锦书拦住。“皇上,公主说她身体不适,谁来都不见,您别为难我们。”

  萧述温润的嘴角扯出一丝漠然的笑。“原来朕要见谁还得过你们的关!”

  锦书忙跪下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这就给您通传。”

  未过多时,端柔身披淡粉色轻纱,秀眉微挑,似笑非笑地讥嘲道:“堂堂的天子唯有拿低声下气的奴婢出气的本事。你若是在朝堂受委屈,就痛痛快快地回击,别在这里欺负我的人。”

  萧述脸色微变,一屋子的太监宫女慌得连忙跪下。“皇上息怒,公主有口无心。”

  萧述眼光始终没有离开端柔,倔强的眸子盈盈泪光,娇喘微微。他不禁道:“你们都下去吧,朕没有怪罪任何人。”

  她转身要进屋,却被他紧紧握住手,大力扯进怀里。“端柔,别跟我置气。”语气依稀低声下气,他害怕极她那么冷漠的表情,害怕她转身不再回头。

  “你放开我!”她挣脱不得,便咬他的手背,咬到无力,咬到嘴角渗出血迹。心微微一痛,松开嘴,“你放我走。”

  她累极、厌极、倦极。

  就让她远走天涯,视而不见岂非是最好的结局?

  “那件事朕没有答应,你相信朕,朕不会让你去和亲。”他抱住她,似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朕不能没有你。”

  她心软,眼泪落进脚底,倏忽不见。

  她为他耗尽一生的眼泪。

  “述,我想去鸿锦寺。你放我去,这里,我一刻都不想待下去。”她近乎哀求地道。她不愿每日看他的妃嫔为他争风吃醋,为他殚精竭虑、为他你争我夺。

  她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

  即便她们的伎俩拙劣而可笑,但至少她们名正言顺,唯有她们才能理直气壮地做这些事。她却不可以。

  那是毒,辗转体内,会将她逼疯,那般撕心裂肺的痛,逼得无处可躲。

  他的怀抱软弱无力地松开,下巴仍旧搁在她的头顶,倦倦的无奈的酸楚。“我答应你,我等你回来。”

  空色如洗,雀语蝉鸣。端柔白衣胜雪,清丽面容隐隐流露高不可攀的气度。她离开宫里已有一月,每日里讲佛论经却亦是心平气和。自住持禅房回所在的重华殿,却听到有男子的声音问道:“你是谁?”语气甚是奇怪,不甚流畅的僵硬。

  她一怔,很久不曾听到有人这么问起,不由停住脚步。

  男子身形高大,饶是萧述亦矮他几分。面容冷峻而深刻,不像天朝人的形容。端柔兀自猜测,却听那男子道:“天朝的女子各个都似你这般美丽吗?”

  她不由嗤笑,挑眉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男子向她走近几步,原本探究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倘若不是,我连公主都不要,我只要娶你。”

  端柔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不可抑制地咯咯笑道:“好狂妄的话,你焉知你能娶到公主?你就知道我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你?”

  “我不要她。见到你,我便谁都不要。”男子似倔强的孩童,坚持道,“倘若我要娶你,没有人可以反对。你跟我走,你可知道我是谁?”

  端柔秀丽的嘴角挂着丝讥嘲的笑。“我知道,你是鸪望族族长凌赫。很可惜,不管我是谁,端柔或是平常百姓家的女子,都不会嫁给你,你死心吧。”

  她不等他回答便转身离开,清冷的面容上是对他痴心妄想的嘲笑。

  凌赫目送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嘴角渐渐凝聚一丝志在必得的笑。“端柔公主,世上从没有凌赫做不到的事。”

  冬日午后较清晨多几分融融的暖意,天色依旧灰蓝,偶尔抬首却能看到淡黄的太阳遥遥落下几缕稀薄的光芒。端柔听闻萧述卧病在床便急忙回宫,敬福堂亦不曾回便赶往朝仪殿。示意宫女们不用通传便径自去往里间,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宁贵妃叹道:“皇上,果真决定了吗?若是让端柔知道恐怕她会以死相争。”

  她心下奇怪,听到萧述咳嗽几声,沙哑道:“朕亦是无能为力。她痛,朕比她痛十分。可是边关告急,死伤惨重。凌赫坚持定要端柔和亲才肯和谈,朕不能牺牲祖宗的基业,不能让它毁于一旦。”

  “公主,您怎么不进去?”锦书给她送来斗篷,却见她驻足凝神,面色惨白。

  端柔双目涣散,茫然道:“我不进去,我要回去。”

  里面的人听闻她的声音,皆脸色大变,萧述更是挣扎着起身,嘶哑地叫唤:“端柔,你回来——”

  心口似刀绞般的疼痛,她踉踉跄跄地奔走,却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她心心念念希冀能够保护她的男子竟然毫不犹豫地牺牲她,叫她情何以堪。

  她抱住一棵大树,无力再往前一步。

  “姑姑,你为何哭?”她回神,却见年幼的萧霁睿睁着黑白分明的眼关心地望着她,依稀令她想起记忆深处扎根的面容。

  端柔抬起红肿的眼,迷茫而无助,半晌抱住他。“睿儿,将来你若是能继承皇位定然要做最强大的皇帝。答应姑姑,不论外族的人是谁,他要娶天朝的公主你都不能让他得偿所愿。天朝的公主只能生活在美丽繁华的天朝,她们担当不起那么深重的责任,她们只是想要留在自己深爱的男人的身边。”

  幼小的孩子不能明白她的话,只是抬起稚嫩的手臂为她擦去泪水。“姑姑别哭,睿儿答应姑姑,要做最好的皇帝,要让我们的公主永远留在京城。”

  她抱着他,惨白的脸上犹挂泪痕。

  “端柔。”宁贵妃追了过来,叹息道。

  她缓缓起身,转过脸,惨然而笑:“宁姐姐,我会帮你坐上皇后的位置。因为你有个能征善战的好哥哥,有睿儿这样意志坚定的孩子。将来,天朝的一切就全靠你们了。”

  她的目光缓缓投注在宁贵妃身后,苍白清瘦的萧述身上,俯下身子一字一句道:“皇兄,端柔愿意嫁到鸪望族,愿意嫁给凌赫。”

  萧述神色更是惨淡,一头栽了过去。

  端柔,你可知,你的离开带去我全部的生命!

  “皇上您看她像谁?”宁贵妃温柔浅笑,将身后的人往前推。

  萧述如被雷击,不能动弹,半晌方颤颤地伸手:“柔儿,是你回来了吗?”他眼中依稀是不确定的狂热,女子含羞带怯地低垂头,默默不语。

  宁贵妃心中隐约腾升微妙的不祥预感,长长的指甲深入手心,不住地告诉自己那样的猜测非常荒谬。

  萧述触到凝滑如脂的肌肤上,那失而复得的喜悦仿佛将他淹没,他将她搂在怀里,呢喃道:“朕不会再让你离开朕,永远都不会。”

  女子茫然的眼底逐渐清明,似微不可察地叹气,旋即笑容温婉。“皇上,臣妾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

  宁贵妃面若白纸,双目涣散,泪水悄然滑落。

  原来,真相是那么的伤人。

  隆庆二十四年三月初七,端柔公主薨,享年三十六。

  隆庆二十四年三月十日,隆庆帝薨,享年四十六。

  暄妍番外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边关冬日的阳光总是明亮的,毫无遮挡的温暖。我放下手中的绣活,本想将箱子里许久不曾使用的旧物整理出来,却在箱角看到了一本很久不读的诗词拓本,而折角的那页正是这阙词,默默吟诵,未读罢便已泣不成声。两侧是舒大哥的批注,一如他本人刚直却隐藏温柔的秉性。往事历历在目,却早已物是人非。

  那些随他而去的回忆早已成为我抵抗余下生命里重重寂寞的武器。

  有一种痛苦是别离。依稀记得入宫前和他的点滴。我安静地刺绣,而他或吟诗或临帖。字字句句都是他的铮铮傲骨。我爹因牵扯前朝纷争,一夕之间满门获罪,女眷入宫为婢。他却向我郑重承诺必然会等我。

  他虽是举人出身却执意参军,我知道那是他自小的心愿。他的父亲罹难于战场,他的母亲因灾荒而离世。他的苦我都知道。纵然战争无情我却没有阻拦,我知道倘若不能让他尽心,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快乐。

  我不能陪伴在他身旁为他缝补衣裳,为他做可口的饭菜,为他洗去满身的尘埃。我只能在宫里缝制冬衣犒劳边关将士时捎去点滴的情谊。纵然两情相悦却是天各一方。

  从前娘在世,常对我感叹:“妍儿,娘只盼能有一人将你时时刻刻放在心上,不委屈你,娘就安心了。”我常会抿嘴一笑,心中满是隐秘的喜悦。那样的人近在咫尺,终此一生都会不离不弃。

  可现在我明白,真正的幸福是你记挂的人就在你的身边,给你触手可及的温暖。

  遥望远处绽放的梅花,白胜雪、红似火,天地间仿佛独留我一人,静静地思念。这里是他长眠的处所亦是我新开始的地方。他生前我做不到的事唯有等到此刻才能心愿达成。有时会痴痴傻傻地想,倘是你在我的身边,我们可以一起去看那长河落日、大漠孤烟,逍遥自在!可没有你,再美的景致都不过是苍白的背景。

  依稀记得那日,婉辞将我从牢狱里带出宫时清清浅浅的微笑。

  入宫数年,冷眼旁观着这宫里未曾间断的明争暗斗,我时刻警醒,步步小心、事事留意,努力让自己站在是非之外。其实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凭借出色的技艺和不问是非的性情,我博得众多娘娘的好感,得以平顺地生活在宫里。深宫里美丽的女子何其多,浮浮沉沉数载,慢慢地便会忘记自己想要的最初。唯独见到婉辞,才知诡谲的深宫亦可以看到真挚的温情。她总是不经意的微笑伫立,不曾刻意追寻,不曾遗落自我。她如同深宫最温暖最明亮的色彩,彰显着所有人的苍白冰凉。

  或许,没有她,我无从想象我的人生会在哪一刻戛然而止。

  “你想去哪?”她和婉的面容里是我不能抗拒的关心。

  我低头思索半日,方才回答:“我想去边关,陪伴他到老,去实现我们没有实现的梦想,与他朝夕厮守。”

  婉辞轻轻的叹息搁在我心上,我不禁泪流满面。“暄妍,人生在世终究是得到和失去的过程。总是沉湎于失去,对你、对曾经关心你、此刻关心你的人来说都是不公平的。我相信舒参军永远都不会离开,即使岁月流逝他依然会在天上注视你、等待你。他一定不愿意看到你跟幸福失之交臂。”

  “你不是我,你何尝知道我的苦。”我下意识地抗拒她的话,她不知道我想做的是守住我和舒大哥的回忆,穷尽一生的孤独。

  她一如既往的温暖沉静,笑容里总有抚慰人心的力量。“我不会强求你做任何事。‘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倘若有一日,能有人愿意给你幸福,别阻止自己往前走。也许你终会看到天空的辽阔,你会发现你比我们更有权利得到幸福。”

  我泣不成声,倚在她怀里哭泣。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曾经美好的期盼终究在化作水中月镜中花。从此心甘情愿守候在他的坟墓旁,用温柔的言语告诉他我的点滴,用我的眼睛代他看清他未曾看到的美景,用我的耳朵代他聆听世上最动人的乐曲。

  日积月累地绣着锦帕,毫无例外的是吐蕊梅花,每一针每一线都细细密密地刺进心里。很多时候我不敢停下来,生怕停下来我会不知道我生命的意义所在。其实我早已明白,自那日噩耗传来我的世界便轰然塌陷。

  我整日整夜地失眠,我害怕闭上眼睛那张熟悉到无以复加的面孔会侵蚀我的身体,我却又那么渴望他,渴望他的温柔将我带离万劫不复的深渊。

  当舒大哥最后留下的遗物辗转来到我的手中时我痛得晕厥过去,依稀记得有人以他的温暖包围我,沉稳有力地接住我所有的软弱悲哀。

  他是巴图,殊羿的贴身侍卫。

  不记得从何时起,我的身边便多出一位沉默坚定的男子。我刺绣的时候他会静默地看着,有时我会不经意地抬头,阳光浅浅地映在他的脸上,折射的是令我心悸的怜惜和忧伤。我不知所措地低头,执拗地抗拒着他眼底令我害怕的内容。

  他从来不曾计较我对他的冷淡,总是将打猎得来的野味最早地送到我这里。有时我想报答他的恩惠,他却总是笑着说我留他用饭便是报答,说我做的菜比族里任何厨子做得都好,占得便宜的其实是他。他会将我绣好的绣品送去宛城集市,总是换回最好的价钱,确保我的衣食无忧。

  天长日久,不是看不到他眼底竭力压抑的情感,只是清楚地知道我跟他之间隔着舒大哥,隔着殊羿,隔着我刻骨铭心的爱与疼痛。

  慢慢地,我开始回避他。

  他初时不知所措,渐渐却也明白过来。他终是通情达理的人,也就逐渐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好似从未出现过。

  我以为我的日子会如最初的平静,却发现整日刺绣里的我会不知不觉地怔仲。无声无息的房间里唯余我寂寞的回声。

  打碎平静的是殊羿。

  当我的仇人那么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几乎不能自已,针刺进手心却毫无知觉,用尽所有气力憎恨地望着他,只希望自己刀锋般的眼芒能真切地刺进他的心窝。

  殊羿却毫无察觉,焦急的神情丝毫不曾掩饰,恳切地直直问我:“你能不能去看一看巴图?”

  我一愣,下意识地追问道:“他怎么了?”

  殊羿的眼睛未曾离开我的脸,此刻方才松口气。“他本想打猎为你做件白狐围脖为你御寒,却不慎跌落山崖,昏迷不醒,梦里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我的心不自觉地揪起,口中却冷漠道:“我不会去,有族长这么关心他,他不会有事,无须我操心。”

  我转身要走,却被殊羿拦住去路。“你曾经失去过舒参军,你该知道失去的痛苦,为何不能怜惜巴图的伤?”

  我那颗被仇恨淹没的变形的心似要跳出胸腔,恨声道:“天下谁都有资格指责我的绝情,唯独你不可以。倘若不是你我不需要尝到失去的痛苦!倘若不是你舒大哥会平平安安地活着等我出宫!倘若不是你我不会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差点连生存的勇气都没有!是你害死舒大哥的,你凭什么要求我怜惜巴图?”

  殊羿冷静地道:“你恨的是我,不要迁怒在巴图身上。他待你怎样,明眼人都看得见。你可以不接受他,但请不要糟蹋他的心意,不要见死不救。”

  “那是我跟他的事,请族长高抬贵手放过我。”我拭去眼泪,眼前却仍然模糊不清,“我要去宛城,请族长让路。”

  殊羿仍然固执地站在那里,不肯退让半分。“倘若你真的这般恨我,那么我今日站在这里任由你责罚,只要你肯见他,给他生存的希望。”

  他眼底依稀能看到沉痛的泪水,眼前的人那么珍惜他的同伴的生命,又为何那么漠视舒大哥的性命!我心头的恨意再无从阻止,从他剑鞘里抽出他的剑,指向他的咽喉。那一刻我唯有那强烈的念头:定要为舒大哥报仇雪恨!

  我不能忘记无数个夜晚我带着蚀骨的疼痛辗转反侧,我无数次地拿起刀无数次地想要将他碎尸万段。

  忽然间婉辞那日痛苦的面容在记忆里真切地浮现,连同那日她说的话:“我救的不是他,而是你。”

  我怔怔地看着殊羿,他闭着眼,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留下炽热的眼泪。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婉辞那句话,她拯救的不是我的性命,而是被仇恨掩埋的苍白的灵魂。

  我无力地垂手。“我跟你一起去看他。”

  殊羿惊讶地睁开眼,须臾静默,道:“多谢。”

  巴图的病情逐渐好转。

  我不再刻意地躲避他,有时他会安静地陪伴我在舒大哥的坟前听我呢喃细语。

  “巴图,你可知道他是谁?”我问得傻气。

  他认真而坚定地回答:“我知道,他是我生平罕见的英雄。我敬重他。”

  我眼眶一热,这耿直寡言的男子很少言谈,偏偏这句发自肺腑的话沉痛得叫我落泪。“巴图,我不会忘记他,永远都不会。”

  他眉头纠结,定定凝注我。“我陪你一起记住他,一起永远都不忘记。”他的眼睛很亮很有神采,仿佛坚定着一件事永远都不会改变。

  虫蚀一样的揪心渐次平静,我忍住哭泣,竭力道:“有些东西一生只有一次,付出过就再也没有第二次,你能明白吗?”

  巴图眼底的光芒骤然黯淡些许。“我明白,所以我想给你独一无二的。就算你不会忘记他,就算你永远都不会喜欢我。但请你需要我,让我来照顾你,这样就足够了。”

  泪水不听使唤地掉落,似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缀满衣襟。

  告别过那样阴霾的爱恋,我能给自己许诺幸福的未来吗?

  舒大哥,倘若有来生,你会不会原谅我,依旧愿意牵起我的手温暖着我的心,直到天荒地老?

  于冰艳番外

  薄雪降。

  我娉婷独立,任凭冰雪落满双肩,任凭乌黑的秀发被霜白替代。我甚至幻想就此仰面倒下,将自己深深地埋葬于漫天飞雪间。

  仿佛那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我终于亲手将他送进地府,亲手为他敲响丧钟。

  我从七岁起就立誓必报的仇恨终究湮灭,连同我唯一可以触手可及的幸福。

  尘埃落定后,往事历历在目,反而成为桎梏我的枷锁。其实我很早就明白,这条路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失去的永远都比得到的更多。

  暮春时节,鸟雀调嗽,卉木萋萋。

  一位身着玫红撒花裙袄的女童肤若凝脂,明媚鲜妍,活蹦乱跳地奔向庭院里娘亲的房间。才近院门却被护卫阻拦。“大小姐请留步,老爷吩咐谁都不能进去。”

  七岁女童凤目微挑,冷笑道:“你在府里也算不上是新人,竟也会说出这样的笑话!我要进去的地方有谁阻拦得住。”

  护卫变了变脸色,低头道:“请小姐高抬贵手。”

  话音方落,他脸上顿时挨上火热的巴掌。“我想我的话不需要重复第二遍。”于冰艳挑高眉眼,微微冷笑,再不看他一眼径直前去。

  “你既然心心念念的是那贱婢,当初为何跟我爹提亲非我不娶?”是娘亲的声音,带着悲凉的愤慨,似愤怒的火焰轻易点燃幼小女童单纯的心。

  于冰艳不觉顿足聆听。

  “我以为你很明白,我们的结合是各取所需。当初我若是选择怜心,还会得到你爹的扶持吗?”于运龙的声音冷漠而略带讥诮,“如今我只是要回我最初想要的而已,怜心为妾已经很委屈她了。”

  “你休想。”那狂风般的愤怒掩盖她一贯的优雅高贵,她做梦都不会想到曾经恩爱不疑的夫君心里藏着的是另一个女子,她从小都看不起的庶出的妹妹,“有我在的一日,她休想踏进于府的门。”

  于运龙嘴角的笑容残酷诡谲。“倘若你坚持的话,我也不妨成全你一心求死的心愿,将于府正妻的名分名正言顺地交给怜心。”

  明晃晃的太阳一下失去炽热的温度,陡然生出彻骨的寒冷。于冰艳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任何一句话。她的父亲,世人眼中爱护妻女的父亲竟然以死亡威胁她的母亲,以那么轻描淡写的态度。

  她努力睁大迷蒙的眼睛,听任泪水慢慢滑落直至眼底干涸。缓慢的脚步回到庭院的门口,冰冷的如同利箭的眼眸不带温度地射向护卫略带恐慌的面孔。“倘若有人知道我来过,我保证你以及你的家人会死得很难看。”

  “属下什么都没有看见。”护卫惊恐地应道。

  她其实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脑海中闪现过些许温馨的片段,记忆深处仍有真心愉悦的笑声回荡。原来那仅仅是笑话,是刺进心底最锐利的剑!

  她绝不容许有人伤害她的母亲,哪怕是她的小姨跟父亲!

  华丽的卧房彰显华贵的繁复,菱花镜中清艳绝伦的女子细细描画,一身珠冠朝服艳光四射,她嘴角露出明丽的笑。“冰儿,娘好看吗?”

  “冰儿从没有见过比娘更美丽的人。”于冰艳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于夫人将她安置在自己膝盖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冰儿长大以后定然会比娘更美丽更高贵。那时你会知道,美丽并不能给女子带来幸福。”

  “娘,我恨他们。”于冰艳望着她惨白的面容,蓦然道,“我恨小姨还有爹,他们欺骗您,害您伤心。”

  “你都知道了?”于夫人嘴角勾起冷漠却疲倦的笑意,“想必离开那一日不远了。”

  于冰艳扯着她的袖子,坚定地道:“我不会让爹伤害您,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

  于夫人眼中一热,轻抚她细致柔滑的面容。“娘总算没有白疼你。”

  “娘,您这里疼吗?”幼小的于冰艳轻轻按在母亲的心口上,柔声问道。

  于夫人美丽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阴鸷。“疼,所以我要让她尝到更痛苦的滋味。”她忽然明媚地一笑,“世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妹妹。逆来顺受是她的天性,唯有要她终生背负命债,她才会一生寝食难安,悔恨终生。”

  “娘?我不明白。”七岁的女童尚不能理解她的话,更无从体会刻骨铭心的绝望和毁天灭地的仇恨。

  “冰儿,娘不指望你现在明白,你只要记住。”她的面容凌厉肃杀,“永远都不要相信男人,不要相信他们会给你幸福。你要知道女人比男人更聪明更坚韧,当我们握有权力的时候会比他们更出色。可一旦你真心爱上一个男人,你就会忘记上天赋予你的聪明才智,忘记自己的尊严骄傲,被他践踏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所以不要对任何男人动真情,你记住了吗?”

  于冰艳被她的力道禁锢得生疼。“娘,冰儿记住了。”

  于夫人笑靥如花。“娘可以安心地做娘最想做的事情了。冰儿,你去给娘拿娘最爱吃的藕粉桂糖糕好吗?”

  于冰艳乖巧地道:“好。”

  年幼的她不会知道那样一别便是永远的天人相隔。

  待她兴高采烈地回来却闻见空气里弥漫的刺鼻的酒味,不禁瘫坐原地。

  烈焰轰然燃烧,强烈的热气熏得她睁不开眼,耳畔唯听到凄厉的叫唤:“江怜心,我要你此生痛苦不堪!我要你永远背负我的血债,一生都偿还不清!”

  秋高气爽、丹桂飘香。

  曲径通幽处一股清泉潺潺东流,细碎的花瓣顺流而下,美不胜收。于冰艳傍水而坐,眼眸深邃,轻吟道:“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秋风撩起搭在前襟的丝帕,轻飘飘地在空中旋转、坠落。她回头,见一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长眉星目,温文儒雅。他轻轻拣起那方绢帕,蹂拭几下,方踏前一步递还于她。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俊雅男子微微翘起嘴角,接着她的诗。

  她凤眸微微眯起,秋日的阳光并不热烈,她却好似睁不开眼,仿佛所有的温暖全都凝聚在那么澄澈的眸子里,叫人不知今夕何夕。

  第一次见面,他温柔地捡起她的锦帕,为她拭去尘埃。她心底映上他模糊的容颜。

  第二次见面,他专注地作画,画里有骄傲女子寂寞的眼神。他的眼底有她的倒影。

  第三次见面,他紧握住她的手与她一同写下诗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最后一次见面,他温和如春水的眼眸里有心灰意冷的疼痛。

  “冰儿,为何不等我提亲却要执意进宫选妃?”

  她仰头望天空,牵起漠然的笑意。“我从来都知道,唯有九重宫阙才是我的归宿。唯有高高在上的天子方配得上我高贵的身份。”

  彻骨的无情,冷漠讥诮的表情。

  身旁传来幽幽的叹息,最终一无所有。

  她缓缓地转过头,冷静地目送他步履蹒跚。任他寂寞惆怅的背影从此成为记忆深处最不愿翻阅的篇章。

  她转身却不期然地撞进一双饱含担忧的目光里。“冰儿,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你爹虽然希望你进宫助他一臂之力,我却不希望你就此断送自己的幸福。这一步踏出去便再没有后悔的余地!”

  于冰艳凤眸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我进宫岂非成全了你和爹的好事?你大可不必再待在别院表演悔恨终生的戏码,彼此都皆大欢喜。”

  江怜心胸口凝滞。“冰儿,即便你不肯原谅我也不该拿自己的幸福作为伤害我的筹码。那样不值得。”

  “幸福?”于冰艳冷笑道,“自从看见我娘自焚的那刻起,我早就把那两个字从我脑海里屏除干净。那么美好的字眼,我承受不起。”她眯起眼冷凝道,“你心中比我更明白,我对我爹而言,最大的价值仅止于此。”

  江怜心黯然地叹气,无言以对。许久方略带沙哑地道:“可我总希望,你们中间能有一个人不想走这一步。”

  “自你们走第一步就该料到此刻的结局。”于冰艳眼中充满讥诮与嘲讽,“往后的每一步都是在为当初的孽还债,难道你不知道吗?”

  数日的积雪沉甸甸地挂满树梢,长长久久得终究不堪重负,坠落溅起星星点点,宛如雪白的芍药。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掩埋死亡,掩埋欲望,掩埋仇恨。

  所有的罪孽所有的债统统都一笔勾销。

  我伸手抚摸腹部,即将根植生命的地方奇异地涌起一丝亲昵温暖。

  她是我的骨肉,将会生长在弥漫腐朽潮湿气息的后宫。我却唯独盼望她不要承继我的怨气,将悲剧无休止的传承。

  我想象她会有明净的眼眸、天真的笑靥。我将为她支起保护的屏障,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披荆斩棘,穷尽一生亦在所不惜。

  倘若从前是失去,那么以后她的存在将是我可以握有的全部期盼。

  为此愿,足矣。

  (全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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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宫阙(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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