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树荫郁郁葱葱,阳光被数棵参天大树的枝桠修剪得破碎细密。天边偶尔飘过几缕轻薄的云朵,清淡盈然。
净荷宫里传出悠扬的曲调,舒缓绵软,暮春时节里最安宁的旋律。婉辞一曲终了微微有些倦怠,却不曾发现身后久久伫立的身影。
“很累吗?”萧霁睿低哑且富有磁性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
婉辞回转身,浅浅笑道:“这些日子越发贪睡了。”
萧霁睿拥住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一边坐下。“朕近来疏忽了你,前朝太多事并不想让你担忧。”
婉辞轻轻颔首道:“不论何时,这里仍然是皇上可以休憩的地方。”
萧霁睿掠开薄薄的一笑,却有几分忧心忡忡。“于海天奏折里言明宁远失踪,景王卧病不起。朕虽了解宁远的机智,却无奈放不下心。”
婉辞默默点头。“温大人足智多谋,必然能够化险为夷。”
萧霁睿沉声不语,良久逸出一丝极轻的叹息。“你可知道,朕这一步棋极为凶险,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婉辞目光与他齐平。“我相信皇上是谋定而后动。”
萧霁睿唇边隐一抹淡笑。“倘若朕无法控制局势,你与母后一起去鸿锦寺躲避,即便殊羿天性冷酷,却也不敢为难那里的人。”
他虽是在笑,眼底却分明有一丝不确定。婉辞淡定一笑道:“我相信太后不会离开皇上,我也不会。唯有背水一战才可心无旁骛。皇上放心,我会保护我们的孩子。即便有一日乾坤扭转,我亦会好好活下去,等到天地清明的那刻!”
萧霁睿眼中一热,握住她的手不禁潮湿。“婉儿——”
“所以皇上,请您不要有后顾之忧。”婉辞神情肃穆,语声坚定。
萧霁睿目光深邃,清冽里透出傲视天下的锐气。“朕会一生庆幸自己没有选错人。”
婉辞恬静微笑。“让我为皇上弹奏一曲祝皇上马到功成。”
指尖流畅地拨动琴弦,音符跳动,曲调激昂,似山涧瀑布、似山鹰盘旋,久久不息。萧霁睿含笑侧首望她,清冷的面容上隐隐的肃杀仿佛比任何时刻都叫人迷醉。
天空起初灰蒙蒙的,渐渐地拨开云雾,现出透亮光彩。
“老哥,你说这朝廷的援军迟迟都不到,我们还能抵抗多久?”一穿兵服的憨直青年皱着眉头问。
那被他称为老哥的中年士兵环视四周,才道:“小林,你年轻人是看不明白。这援军一时半会他到不了。”
“难道朝廷见死不救吗?”小林伤脑筋地问。
那中年士兵不屑道:“咱们这些贱命,谁来理会?那文质彬彬的监军听说是皇上的心腹,可你看到他的下场没?何况咱们这些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我最担心的是城里缺水,朝廷第一批粮草落入鸪望族手里,到时我们怕是硬撑都撑不下去。”小林拍着自己的大腿,“虽说生擒梵鹫王,但温监军也是遇袭跌落山崖,也不知道能不能逃过此难。”
“我看那监军大人凶多吉少,这于将军分明在拖延时间,不想真心对抗鸪望族。我们若是真打起来,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那中年士兵恨恨道。
小林道:“我也盼着与他们真打起来,好为舒参军报仇。”
想起昔日舒参军枉死,仍是心痛。一时间都沉默起来。城门口马车的声响打破才凝起的沉寂。他们心神一凛,不敢怠慢,站起身上前道:“将军有令,封锁城门。”
那赶车的壮汉赔笑道:“两位行个方便,我家爷昨日不小心被一群劫匪伤着了,急等回去买药给医治,两位行行好,那可是条人命啊。”
小林显出为难的表情,道:“我们做不得主,要不,我们给报上去,你们等等。”他年纪虽小却心地善良。
壮汉眼睛里闪过一丝利光,随即笑道:“两位官爷都是好性子的人,我们也不是坏人,急等着救命,就通融通融吧。”他伸手,递上黄澄澄的金子。
两人何曾见到这般市面,一时愣怔,那中年士兵却升起无名火。“你当我们是仗势欺人的大官,敲诈你的银子吗?”
那壮汉手足无措,挠了挠头,为难地看向马车,只听到温和如春风的声音响起。“长安,别难为他们,把这拿去,我想,他们是明白事理的人。”
一块令牌从马车里递出来,小林未曾看清里面的人,只觉得声音有气无力,掩藏在马车里的面容也苍白得没有血色,当真像是重伤在身。
那中年士兵却变了变脸色,恭敬地将令牌双手奉还,道:“沿路小心。”
长安这才舒了口气,拱手道:“多谢两位。”
小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忙拉住那中年士兵道:“老哥,那是谁?你轻易地将他放进去,出了事是要担上关系的。”
那中年士兵叹道:“那人啊,只有他进去了,咱们才有得救。你放心,拼着这条命咱也得让他顺顺利利地进了这城。”
天空的云朵被扯落成薄薄的丝絮,缠缠绵绵不肯分离。恪纯紧紧掐着手中的令牌,痛苦和悲哀一点点渗透进骨血,思绪忍不住飘去三日前。
她听到飞箭的声音,下意识地上前要为温宁远抵挡,却被他猛然推开,她措手不及,眼睁睁望着箭头“噗”的一声没入了他的胸口。眼中唯有他胸口不断蔓延的红色,一如三岁那年,偷偷溜出营帐看到的人间炼狱场,无数的鲜血染成的阿鼻地狱,充斥着无助的呐喊与呻吟。
他深黑的眼眸依然耀眼,明丽的阳光倒映在他眸底,在他苍白的随时会失去生命气息的面孔的映衬下,刺痛她的眼睛。
“扶着监军,我们撤。”她斩钉截铁地命令。
侍卫扶起温宁远,拐过山壁,前面是一段不宽的官道,恪纯果断地留下数人搬运石块制造阻碍。温宁远忽而抓住她的手,虚弱却坚持。
恪纯转头,狠狠地说道:“你别想我丢下你!就算死我也不会放你一个人走!”
温宁远勉力挤出微弱的笑意,轻声道:“纯儿,我还想日日吃你做的面,舍不得死的。”
恪纯脸微微一红,却见温宁远从怀里掏出一个漆黑的令牌,费力地递给她,声音不容置辩:“这是军令,水库依照皇上的命令已经安置了一万精兵,长安在那值守,你速速赶去指挥下面的行动。”
恪纯怒道:“你就算有天大的理由我也不会离开你。”
温宁远却不望她,目光投向领头的侍卫,沉声命道:“立刻赶往水库,片刻不许耽搁。”他一边费力地说话,一边向侍卫使眼色。
侍卫会意地点头,抬手就要向恪纯颈后敲去。
恪纯敏感地偏过头去,闪过重击,恨恨道:“别想再将我敲晕,倘若你不随我一起去,我就坐视不管,让你终生后悔。”
温宁远忍痛笑望着她:“纯儿,别怪我。”
恪纯疑惑地对上他的目光,他漆黑的眸子仿佛道尽千言万语,她微微感到心疼,而后便一头栽了过去。
苏醒过来已是第二日,李长安肃然的表情已然告诉她此刻的局势。他们与城里的联络被迫中断,温宁远生死未卜,景王下落不明。城门紧闭,所有消息渠道均被封锁。
恪纯听完他的陈述,问道:“监军出城前曾经交代过你他的部署吗?”
李长安神情凛然道:“监军曾经交代,等城内情况稳定后于海天会打开城门,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所在。”
“没有别的吗?”恪纯略微失望。
“监军吩咐不可让公主涉嫌。”李长安回答得理所当然。
恪纯撇嘴道:“胡说!”
李长安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监军,您果然没有说错。公主所有的问答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未等恪纯回神,温宁远气弱的咳嗽伴着笑声从外面传了进来。恪纯难以置信地望着李长安,想也不想地向外奔去。
温宁远一袭墨蓝的罩袍,清俊清瘦,虽绽开一丝微笑却好似虚弱地随时会消散。恪纯心中一紧,控制不住地伏在他身边泪流满面。“你没事,真好。”她难得那般温柔地说道,眉眼里是满满的疼惜。
温宁远忍住胸口撕裂的疼痛,伸出双手静静地拥住她。
此时无声胜有声。
恪纯渐渐止住眼泪,温宁远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纯儿笑着时最美。”
恪纯破涕为笑,看他罩衫下一层层的白色纱布,一阵心慌:“你的伤,要不要紧?”
李长安这时也走了出来,忍笑道:“军医说未伤及心脉,只是监军文弱还需多多休养。”
恪纯安心地点头,将令牌掏出还给温宁远。“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也不必接手这烫手山芋。”
温宁远轻笑,郑重地交到李长安手里。“将那一万精兵分为三等,勇者通过秘道进入元帅府,强者随我去水库布置,平者守护这里,注意鸪望族的动静。”
李长安领命而去。恪纯惊骇道:“你也要去?”
温宁远微笑颔首道:“对,我们一起去。”他用唇堵上她的反对,尽管伤口撕裂的疼痛让他冷汗涟涟。
枝青叶茂、树影婆娑。
翌日,恪纯率领三千侍从由秘道前往边城。另三千名兵士由李长安带领从水库边的暗道前往边城周边埋伏,伺机打探军情。其余四千军士由温宁远指挥,建筑隐蔽工事,在水库放置炸药,以防万一。
恪纯因牵挂被软禁的景王,由密道直接潜入元帅府。景王气定神闲地坐在书房里翻阅兵书,恪纯偷偷地观察四周,确定没有人后轻声唤道:“爷爷,是我。”
景王旋即起身,惊喜地道:“你们都平安无事吧?”
恪纯皱着鼻子,嗔道:“你跟书呆子把我都骗了,何况是于海天那笨蛋。我们的人早已分批潜进城,只等着里应外合将他们一网打尽。”
景王拍着她的肩膀,欣慰道:“纯儿,经过这番历练想必你长大许多,爷爷也可以安心地功成身退了。”
恪纯缠住他的胳膊,不依道:“爷爷可别像书呆子那样,总是想把我摆脱掉。”
景王微笑道:“看到你们相处融洽,我便更加放心。你告诉宁远,按计划行事。”他将早已准备好的手谕谨慎地放到她手上,“记住,成败在此一举。”
“我明白,爷爷万事小心。”恪纯轻道,她转而由密道返回,命五十精兵留守,伺机行动。
温宁远失踪的消息传回边城,加上粮草并未到达边城,因而军心动荡。所幸前锋王勇智勇双全生擒梵鹫王,挽救岌岌可危的边城民心。
一笔一画地写完奏折,于海天扯出计谋得逞的笑意,将奏折随意地递给身旁的部下。“裘希,差人将奏折送到朝廷,不求快,但求稳。”
裘希不解道:“将军,你上奏皇上,景王身体不适无法领军,温监军遇袭生死未卜,让朝廷另派人来。那您之前的部署岂非都毫无作用?”
于海天抿一口茶,笑道:“这就叫作欲擒故纵,你以为皇上会有心思再指派别的将领吗?尤其在安国将军主动请旨领兵的情况下,两权相害取其轻。”
裘希恍然大悟:“将军好算计。”他顿了顿道,“王勇生擒梵鹫王,功劳算得上显赫。将军可有安排?”
于海天沉吟道:“梵鹫是我们手上跟殊羿谈判的筹码,而王勇则是我们消耗殊羿兵力的最有利的武器。由他接手景王的部队对付殊羿顺理成章且两全其美。我们可不能怠慢他。”
裘希皱起眉头。“将军,王勇数次三番要求见景王,恐怕属下再无理由推脱。”
于海天冷哼道:“见,自然要让他见到景王。我们苦心得不到的军符唯有指望他才能得到。你去告诉他,今晚我们设宴款待他以及景王。”
裘希喜上眉梢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到了夜间,于海天果然摆下盛宴,大厅里灯火通明亮若白昼,丝竹声声声悦耳。王勇指手画脚地向景王复述生擒梵鹫的经过,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景王皱皱眉头附耳嘱咐,他连连点头。于海天不动声色地使眼色,王勇身旁的将领不失时机地敬酒,不多时王勇面红耳赤,舌头也渐渐不甚灵活。
于海天见时机成熟便上前向景王敬酒,他却冷淡得很。倒是王勇不客气地接过酒杯仰头灌下,舌头打结地道:“王爷他不能喝酒,我给他代劳。”
于海天不以为意地笑笑,不着痕迹地将王勇推开,轻声道:“王爷莫非是在跟下官置气?焉知下官其实是为保护王爷,为王爷设身处地着想。”
景王冷笑道:“将军是认为本王年迈,脑袋已不中用了吗?”
于海天嘴角淡勾,压低声音道:“王爷忘记恪纯公主不明不白的冤屈吗?”
景王脸色蓦然一沉,于海天趁势道:“若非皇上顾及皇家体面,放任公主被外族欺凌,又不曾用心照料恪纯公主,公主焉会在宫外遇难?公主已是王爷仅剩的亲人,莫非王爷都不为公主的遭遇心痛吗?”
景王面露悲戚,但忍不应。
于海天继续循循善诱:“温监军因为遇袭跌落山崖生死不明,皇上器重监军满朝皆知,岂不因此事对王爷心存罅隙?王爷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而今却孤苦伶仃,是朝廷对不住王爷。”
景王侧头喝酒并不接腔,于海天却从他强忍的眼眸里看到晶莹的泪光。“如今王爷的前锋立下汗马功劳,生擒梵鹫王,朝廷很快便会嘉赏。王爷自是不信任下官,难道亦不信任一手栽培的将领吗?”
景王长叹口气,道:“本王心中有些杂乱,想回去好好歇息,明日再给将军答复。”
于海天恭敬地为他领路。“下官明日期待王爷的好消息。”他看着裘希道,“差人送王爷回后院,好生服侍王爷。”
不料王勇忽然醉醺醺地推开两旁的人,蛮横地道:“都给老子滚一边去,老子要亲自送王爷回去。”
于海天笑眯眯地道:“前锋要亲自护送王爷,自是好事。只是,下官总归有些不放心。”
王勇闻言眨着眼睛试图将他看得更清楚些,随即勾起手示意他靠近,嘿嘿笑道:“我要去王爷那里拿样好东西,你们谁都别跟着我,要不我可翻脸不认人。”
于海天心中一动,面上却平和镇定。“明白明白,前锋一路小心。”
待他们背影远去,于海天扯起一抹狡猾的笑:“裘希,随我一同跟过去。”
看着景王卧房灯亮灯灭,于海天不疑有诈,迅速地示意包围卧房。推开门却看到恪纯盈盈的笑脸。“于将军,别来无恙,这么晚来拜访爷爷可是有军机要事?”
于海天大吃一惊。“你,你不是已经?”
“葬身火海是吗?”恪纯浅笑吟吟地接口,“你说对了,你们于家害我变成孤魂野鬼,所以我是来向你们索命的,将你们欠我的一分一毫统统双倍奉还。”
“就凭你装神弄鬼就想翻云覆雨?”
“那加上我够不够?”王勇那爽朗的笑声从他身后传来,不知从哪里涌现的精兵全副武装地化作阵型将他们团团包围。
“你没有喝醉?”于海天渐渐心慌。
王勇冷哼道:“我若不是装醉怎能引你上当。”
“这叫请君入瓮。”恪纯拍手笑道,“把他们统统拿下。”
这群精兵本就是萧霁睿暗地里亲自督导训练,加上边关一年时间的历练,锐不可当。
见大势已去,于海天却仰天长笑。“公主就算拿下本将,也奈何不了本将旗下将领,最后定会引起内乱,叫鸪望族坐收渔翁之利。这恐怕不是王爷所愿意看到的。”
恪纯笑靥如花。“将军所言果然很有道理,多谢将军的关心,我们既敢拿下你自然有应对的法子,不劳将军费心了,将军,请到舍下做客,好让恪纯偿还将军待爷爷的款待之情。”
“爷爷你没有看到于海天咬牙切齿的表情,就要把我生吞活剥似的。我这下算是出了口恶气,将来的账还得跟他们于家慢慢儿地算。”恪纯扬眉吐气地笑道,“待会书呆子来了,您可得帮我说话,别让他总是小看我,一到危急时刻就想把我撇到一边去。”
景王乐呵呵地笑道:“宁远是关心你的安危,你倒不领他的情。”
恪纯撇嘴道:“他分明是瞧不起我,或者他是怕我抢了他的功劳。”
帐外传来温宁远的咳嗽声,恪纯俏皮地吐舌,躲在景王背后。温宁远一边拍着胸口一边无奈地笑笑。
景王忍俊不禁,向温宁远问道:“宁远,对人犯的处置可都安排好了?”
温宁远颔首道:“我已命长安从秘道前往水库,严守官道,若有人擅离边境的格杀勿论。”
景王忧虑道:“战事在即,若无故撤换将领,恐会动摇军心。”
温宁远和身后的恪纯会意地交换视线,恪纯上前一步,笑道:“爷爷请放心,书呆子跟我早就商量过,保准万无一失。”
景王挑眉望着他们,静待下文。
恪纯拍手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要让于运龙神不知鬼不觉地掉进我们的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