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娥不明白自己的小姐为何去了趟鸿锦寺回来便像换了个人似的。若是说她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却也不是。她依旧沉静温和,淡淡的疏离和不着痕迹的关心。可是,霜娥熟悉的小姐眼底的那抹俏皮的华彩却顷刻间消失殆尽。
皇上亦半月不曾踏足净荷宫。
旁人不清楚他们相知相处的过程,霜娥虽亦是懵懵懂懂却并非无知。皇上每每来这里总是笑得很欢畅,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好似将淡漠的他勾勒出温润的光泽。那样的感情即便不曾深刻到彼此无法失去,却也不能说离开便离开。
但皇上就是这样消失得再没有踪影。有时皇后娘娘来看望小皇子会将小皇子带去颐华宫半日,小姐也不会阻拦,只是沉静的面容上益发地添上轻轻的忧愁。虽不明显却看到了就会不自觉地让她心疼。唯一让她庆幸的是净荷宫一应事务照旧如常并未因皇上的冷落而亏待半分。御医院每日照常送来进补的药食,虽然小姐一天一天的清瘦。
凝香自婉辞房里出来看她愣怔半日,上前摇头道:“一早魔怔着却不做正经事。”
“凝香,你心里怎会有我担心?”霜娥不由撇嘴道,“眼看着净荷宫里昔日的快乐一点点失去,小姐一日日消瘦,我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她。”
凝香淡淡道:“主子是很有分寸的人,本就无须我们操心。”
霜娥急急道:“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地说上这些话?小姐才诞育小皇子,身子本就虚弱,发生现在的状况即便她不说你就不能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想吗?”
凝香淡笑着摇头道:“有些事我们做奴婢的看得多了。别说主子,就是同样生下皇子的昭容与定嫔又何曾挣到半分高高在上的荣宠?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你在意未必主子就在意。”
霜娥被她的话噎着,竟不得反驳。看她翩翩离去,才逐渐转神。“原来,我竟还不如她了解自己的小姐?可是,凝香你怎会知道小姐她是真的动了心。一旦动心,小姐又怎么还可能独善其身呢?”
霜娥叹口气,推门进去。婉辞接过她端来的早膳,浅浅一笑道:“你倒是费心,我却也吃不下这许多,却不如留下跟我一起用膳。”
霜娥欲言又止,婉辞诧异地挑眉问道:“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吗?”
霜娥跺足道:“小姐,你别总是关心别的人,也该多想想自己。不明不白的,就要这样孤苦伶仃地过下去吗?这一辈子还长长久久着。”她心直口快,这时却已后悔。
婉辞随意地浅笑道:“我还有泽儿还有你,再寂寞也不过如此。何时开始我竟是让你操心的主来着?”
霜娥瞅着她神色如昔,不知该担心还是欣慰。“小姐,你永远都是让霜娥操心的小姐。就算我不能为你分担心事,也不愿意小姐总是在心里苦着自己。”
婉辞忍俊不禁道:“谁与你说我会在心里苦着自己?你我相处多年你还不了解我从不会委屈自己?若能顺着心意过自是好的,若是不能我也绝不会自苦,自有排解的方法。”
霜娥这才安下心:“小姐,我总是害怕。”
婉辞淡淡笑笑,默默地用膳,眼前却恍惚起来。她不喜自苦却不是当真不在意,一路走来的相交相知点滴渗进骨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生根,早已化作无法忘却的记忆。纵然她竭力自持却亦无法回到心如止水的从前。
一直以来世人皆传先帝独宠静妃,几乎到不管不顾的地步,一心立静妃之子为太子继承大统。若非静妃早逝,废太子禀性浮躁凶残,太后又是当机立断的人,萧霁睿怕恐难登基。
二十年前的宫闱秘事原来伤害的不仅仅是那些逝去的人,更包括带着无尽痛苦留下继续生存的人。太后如是,他亦如是。
世人皆道先帝独宠静妃,却不知世人所看到的终究只是表象。令先帝念念不忘的女子不过是另一桩无从得见天日的情感的替代。于端柔是悲哀、于太后是悲哀,于静妃本身又何尝不是悲哀?
那辗转的柔情竟是对过往岁月细细碎碎的缅怀。
让知晓真相的人如何自处?
婉辞柳眉细拧,清澈如水的眸子笼上一层烟雾,寂然看定远方。都以为太后心中嫉恨静妃,难怪她的笔迹酷似静妃却不曾真正让太后心中不快。
亦难怪先帝驾崩并无任何先兆,以致皇帝登基引起种种猜测。其实不过是先帝因生无可恋。端柔仙逝,而先帝三日后紧随其脚步离去,竟是不愿独活。
那是何等惨烈的感情,那是何等无望的悲凉。平和如她是无从体会的,却心有余悸。她和萧霁睿都是理智从容的人,即便朝夕相对,感情亦是不温不火,不曾刻骨铭心到生死相依的地步。
往日她不会觉得那是遗憾,甚或会庆幸自己的平静似水,即便有一日荣宠不再亦可宁静安和地度过余生。今日却有种难隐的失落盘踞心间。
那般天崩地裂的感情是她一生可望而不可及的。
即便端柔公主与先帝的感情不容于世俗不容于道义,却真真实实地令她心痛。
同样的,看似糊涂实则精明的太后同样是悲剧的一部分。她能明白,当太后出于静妃与端柔的相似而真心待静妃,却被静妃夺走心爱丈夫的宠爱,更令她知道丈夫心中的挚爱竟是他自己亲生的妹妹,她却未曾告诉静妃这残酷的事实,成全了一个女子的痴心爱恋和她所爱的男子最后的追思,亦无能为力地看着他因端柔的去世而自我毁灭,徒留自己坚强地生活。
那一段宫闱秘辛,注定谁都输得一败涂地。
收回纷扰的思绪,婉辞沉吟道:“霜儿,你去嘱咐凝香将上次皇上赏赐下来的香找个妥当的地方收好。还有如今我不大方便出去,前些日子我提起的轻纱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送到贞妃娘娘那里。你让凝香代我送过去,顺便再送去些她素日爱吃的点心。我怕再往后连同你与凝香都难得自由,到时想照看贞妃亦是不能的了。”
霜娥听得心头酸楚,不觉道:“小姐,这时候你还惦记着要代皇上照顾贞妃娘娘,可是皇上就怎么不能体谅你?
“霜儿。”婉辞蹙眉淡声打断她,“有些话你说不得,别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不管旁人怎么想怎么做,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她语声轻缓,眼神却不容辩驳。霜娥知趣地噤口,沉默地离开。婉辞幽幽抬头,一顷蓝天,半垄碧云,却仿佛触手可及。
葱茏的林木之上,幽幽而过一两片洁白的云朵。炎炎夏日滚滚热浪熏得人烦躁不安、酷热难耐。虽然已近黄昏,夕阳斜斜地照射,热度却丝毫未减,一缕清凉的风都没有,锦瑟宫里更是闷热如同蒸笼。
晚秋一边费力地打扇一边抹去脸上湿漉漉的汗水,喘气道:“娘娘,你可还好?要不奴婢去昭华娘娘那里取些冰块来?”
贞妃静默地摇头,片刻后回道:“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恐怕早已忘记我们。从前我也不曾有恩于她,她也不必费心记挂。说到底,我们都是落难的人,本不该奢望她会时时刻刻把我们记在心上。”
晚秋回忆起温雅清丽的慕昭华永远带一抹恬和的微笑,明明事不关己却又事事尽心,想必是被旁的事情耽搁的。“娘娘,昭华娘娘才刚刚诞下皇子,一时照顾不到也是常理,想来她细心谨慎,定然会派人过来探望娘娘的。”
提到诞育皇子,贞妃的脸上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情。似伤感似淡嘲。晚秋心直口快方才领悟自己失言,急急道:“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
贞妃淡淡一笑,看似不曾放在心上。“我明白,不会真心怪你。”
晚秋眼睛向窗外一瞥,顿时明亮起来,兴奋地起身道:“娘娘,您看,是净荷宫的凝香过来探望娘娘了,奴婢早就说过,昭华是不会忘记娘娘的。”
贞妃亦是一怔,继而微微浅笑:“快让她进来。”
晚秋迎上前,接过凝香手里的布帛及点心,给她看座。凝香推辞一番后便含笑落座。“奴婢奉我家娘娘的令来给贞妃娘娘送些日常的东西。娘娘特意叮嘱稍后会给贞妃娘娘送来些冰块,好让娘娘睡得安稳。”
贞妃红唇含一抹温柔的笑。“你家主子大喜,我却不能亲自道喜。想必她也抽不得空,你回去替我转达心意即可。”
凝香脸上的笑容不经意地抽离,微带涩然道:“我家娘娘怕是有好一阵不能亲自来看望娘娘,她心中自是记挂娘娘,只不过身不由己。”
贞妃愕然问道:“是有何变故?”凝香跟随皇后日久,素来稳重妥帖,轻易不会流露伤感的神色。
凝香无奈摇头应道:“个中详情奴婢并不知晓,都说我家娘娘跟皇上置气,如今看来却也没有那般简单。”
“你家娘娘行动如今也是不得便宜吗?”贞妃感到蹊跷,偏偏又毫无头绪。
凝香点头道:“虽未有禁令,娘娘却足不出户,亦很久不曾见到圣上。”
贞妃讶异地看向她送来的东西,凝香会意地答道:“所幸的是,宫里头的一应事物未曾短了半分。娘娘防患未然,才叫奴婢先给贞妃娘娘捎上一些以备不测。”
贞妃低垂眉目,半晌才幽幽点头。“想必皇上并非真心跟昭华置气,过些时日自然会好的。你们多帮衬着她,多哄得她开心便是。”
凝香却笑道:“我家娘娘却是比我们做奴婢的更想得明白。虽不得自由,平日里看书写字却跟往常是一样的。贞妃娘娘过虑了。”
贞妃怔怔地看着地面,勉力凝聚一朵淡笑。“如此甚好,我也安心。”
凝香将其中一匹月白轻纱抽出来递给贞妃,补充道:“这匹软云纱还是前些时日皇上赏赐给娘娘的,清凉无比,宫里头统共不过四匹。娘娘素来耐热,用得并不多。特意叫奴婢送来给贞妃娘娘做几件衣裳。”
贞妃下意识地触摸软云纱,果然冰凉清透、细腻柔软。斜阳折射在她脸上,竟是落下一层隐晦的阴霾。“果真是稀罕的东西,难为她这个时候还一心为我着想。”
凝香笑了笑,又道:“我家娘娘还特意给贞妃娘娘送来御赐的熏香,怡神爽气,染于室内,可有清凉的功效,最适宜不过的。”
晚秋拍手笑道:“娘娘午睡时常不得安神,这可真是雪中送炭,我代娘娘谢过昭华娘娘。”说罢便要行礼作揖。
凝香忙阻止她道:“在娘娘面前,我怎能承你的情。”
贞妃淡然笑道:“那是你们该得的,你也早些回去,多些陪伴你家娘娘。算是为我尽份心。”
凝香领命而去。
黄昏夕阳沉沉映射,却在热辣的天空里静静勾画一抹挥之不去的静谧忧伤。
婉辞的沉寂引来后宫的议论纷纷。
自萧霁睿登基以来,曾经宠冠后宫的贞妃也未曾得到他如许的关注与对待,却不料这样的盛宠亦是朝夕间倾覆。想起从前贞妃瞬间的没落,更加肯定皇帝的喜怒无常。
但婉辞的沉寂无疑给众嫔妃带来契机,彼此会心的交流里有种心照不宣的喜悦。
最是最炎热的季节,净荷宫却是冷清得辛酸。
霜娥依从婉辞的话去莲池摘下莲花制成莲花茶,早听闻小姐偶尔谈起莲性温和,能祛风清暑且唇齿留香。方才走到莲池边却见到景仪殿的宫女太监正在搬迁,早就听到景仪殿一些小宫女私下抱怨因为婉辞的缘故皇帝不再涉足净荷宫,连累孟婕妤及三皇子不受皇帝待见,几度要求搬离净荷宫。未想竟是那么快。
顾不得采摘莲花,霜娥赶回钟灵殿将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诉婉辞。
婉辞静默地听完,莞尔微笑:“对三皇子而言,是件好事。你何苦强人所难?”
霜娥愤愤不平道:“当日小姐不计前嫌尽心尽力,她却不懂知恩图报,我算是看透这些人情冷暖!”
婉辞正色道:“前日我如何嘱咐你来着?”
“小姐,我气不过。旁人怎么待你都好,你素日也与她们没有来往。可是皇后娘娘跟孟婕妤却不该不闻不问,坐视不理。”霜娥眼圈微红,“三皇子不能没有父亲的疼爱,可四皇子尚在襁褓就能一直备受冷落吗?”
婉辞怔仲,半晌没有言语。
霜娥情知失言,不知该如何解释,却听到凝香通报:“娘娘,婕妤娘娘来访。”
霜娥抹干眼泪,悄然退下,孟婕妤杨柳般的身姿挺拔秀丽,微带一抹捉摸不透的笑。
“我是来跟你辞行的。”
婉辞微微颔首道:“如此甚好。”
孟婕妤面色微有愠怒。“你竟然好脾气到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吗?”
婉辞唇角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反问道:“你的选择我为何要生气?”
“当初我欠你一份人情不是吗?你比任何人都有权利指责我。”孟婕妤目光复杂。
婉辞闻言失笑,窗外阳光细碎地照耀在她脸上,目光柔和清澈,不染半点尘埃。“一个人的选择无须为旁人负责,更何况我亦是认为这样待你最好。”
“真不知道你为何会有这样的天真!”孟婕妤恨声道,“你朝夕之间失宠却没有一人为你求情,我不信你没有半分怨怼!”
“怨怼可会改变既定的事实?”婉辞忽然问道。
孟婕妤语塞,半晌道:“自是不能。”
婉辞浅笑道:“倘若你悄无声息地离开,我心中或许会有一丝怨怼。可你来我这里说上这番话,便让我觉得昔日待你并非是不愉快的事,我何必徒生怨怼?”
孟婕妤不知为何心烦意乱,冷笑道:“你独善其身却跟整个后宫格格不入,值得吗?你或者不曾放在眼里的东西却是旁人求而不得的珍宝,如今你落得惨淡收场只会叫别人笑话。”
“旁人笑不笑话与我何干。”婉辞轻轻摇首,柔声道,“你如今是宫里头等重要的娘娘,言行举止切不可冲动妄为,多为三皇子考虑才是。”
孟婕妤咬着唇,低哼了声避开婉辞的注目。“我想你还是多为自己跟四皇子的前程思量,我的事无须你操太多心思。”
婉辞不以为意地笑笑:“我不便送你离开,就此道声珍重。”
孟婕妤转身离去,婉辞方才幽幽叹息,这里终究要冷清下来,她竟是有些不大习惯的。
晴空似碧,风携树影。
颐华宫内沈沁如默默念诵佛经。自婉辞失宠以来后宫前所未有的冷寂,身为后宫之主她责无旁贷,身为皇帝的正妻她却隐隐有些庆幸。庆幸曾经风光无二的盛宠亦可以凋敝,即便婉辞的失宠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得不合情理。
到底心思不曾真正的断绝。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后娘娘!”外面的喧哗打破午后的沉寂,沈沁如微微蹙眉,挽绿适时地搀扶她起身,略感不安地道:“娘娘,奴婢听着似乎是贞妃娘娘身边晚秋的声音。”
沈沁如微觉诧异,默默不语,端坐后方道:“你让她进来,别惊动太多人。”
晚秋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满脸泪水,不迭地磕头,泣不成声地道:“皇后娘娘,奴婢求求您救救贞妃娘娘,娘娘她昨晚上起就昏迷不醒,奴婢求求皇后娘娘大发慈悲请太医过去给娘娘症治,奴婢怕再晚些一切都来不及了——”
沈沁如蓦然起身,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说给本宫听,挽绿,你去御医院速速让秦太医去逐水居。”
长久的静默。
沈沁如紧握的手心不知不觉渗出汗水,连呼吸亦觉得困难。“秦太医,贞妃的病情如何?”
秦太医恭敬地行礼后回道:“启禀皇后娘娘,贞妃娘娘得的不是病,而是用了足以致命的天泉。我朝规定,天泉的使用必然要经过太医院的配置,娘娘并非寒性体质,倘若使用不慎便会害了性命。”
沈沁如悚然道:“天泉?”
晚秋惊恐地道:“我家娘娘怎会中毒?她都已经无宠无争,到底还有谁会害她?又有谁能害着她!”
沈沁如眼皮微微一抬,目光复杂地瞥了眼晚秋。“晚秋,你将这些日子以来贞妃所接触到的所有东西呈上来交给秦太医查验,务必查出到底谁人要对贞妃不利。”
晚秋招呼几个粗使丫鬟将贞妃一应用品俱都摆出来,自己却迟疑地望着凝香送来的香料。沈沁如敏锐地觉察她的不对,问道:“那是什么?为何不拿来给秦太医?”
晚秋避之不及,将匣子犹豫地递过去。“这是昭华娘娘送来给娘娘的,奴婢想着该是没有多大问题,所以……”
沈沁如如深水的眼眸里骤然掠过一丝锋芒。“秦太医,你看一看。”
秦太医小心翼翼地接过去,谨慎地闻一闻,蓦然变色。“皇后娘娘,香料有问题,微臣暂且不敢下定论,还需回太医院与其他同僚商议过后再给娘娘答复。”
“绝不会是慕昭华。”贞妃细若游丝的声音缓缓传来,“皇后娘娘明鉴,昭华她深受皇上宠爱,六宫无人能及,断断没有理由伤害失宠的嫔妾。”
沈沁如身子微微一颤。
“娘娘,事到如今您还要袒护昭华娘娘吗?”晚秋跺脚道。
贞妃苍白的嘴唇扯动,透出几分苍凉的凄楚。“我本就是戴罪之身,即便慕昭华果真想置我于死地,我也绝无怨言。更何况今时今日以她在皇上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无须做这得不偿失的事。”
“娘娘您忘记她如今今非昔比,早已被皇上冷落,天知道她会不会将自己失宠的怨气迁怒于娘娘?娘娘您何苦口口声声为她脱罪?”晚秋越想越觉得是那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慕昭华有意伤害自己的娘娘。
沈沁如静默半晌方开口,语气却坚定非常。“贞妃且安心静养,本宫已经派人禀告给皇上,请他为贞妃做主。相信宫里出现谋害宫妃的头等大事,皇上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定然会还你公道。晚秋,你随我去净荷宫。”
待屋里全然宁静,贞妃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一闪而逝一抹怨恨的利光。
夏末静谧的午后褪去炽热的阳光,凉爽的微风拂过,清新淡薄的气息萦绕。镶嵌飞龙在天图案的铜炉里燃着上等的苏合香,似有若无的轻烟袅袅升起,将婉辞的面容藏匿一片朦胧里。
记不清何时起不自觉地会陷入沉思里,莫可名状的心绪缠绕,再难平静。
室外一片嘈杂声,婉辞愣怔了会起身想去探个究竟,却见沈沁如面色冷漠,身后跟随一群侍卫太监浩浩荡荡地向钟灵殿走来,而晚秋赫然在列。霜娥亦是慌慌张张地走到她面前,急忙问道:“小姐,发生什么事?”
婉辞困惑地摇头。“我不知晓,静观其变得好。”
话音未落,沈沁如未经通传便径直走进内室,漠然问道:“昭华别来无恙?”
婉辞许久未曾见到她,只见来势汹汹心知必然有大事发生。事到临头唯有冷静思索,便屈膝行礼淡笑道:“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沈沁如复杂难辨的眼神在她脸上凝注,半晌道:“昭华可知道贞妃的消息?”
婉辞瞧见晚秋悲戚的神情,顿觉警醒,答道:“嫔妾很久不曾离开净荷宫,关于贞妃娘娘的事所知甚少。”
沈沁如淡淡瞥一眼晚秋,晚秋垂泪委地道:“启禀皇后娘娘,正是昭华娘娘派凝香送去的熏香中掺有致命的天泉,致使我家娘娘昏迷不醒,危在旦夕,请皇后娘娘做主。”
婉辞只觉耳边有轰雷声,霜娥急忙辩驳道:“我家娘娘何时送去熏香,怎会掺有天泉?你不要血口喷人!枉费我家娘娘素日待贞妃的真心诚意!”
晚秋语塞,一时不能反驳。
沈沁如目光稳稳停留在婉辞身上,淡然问道:“那么,皇上日前赏赐给昭华的熏香,昭华收得可妥帖?”
婉辞略略迟疑,坦然回道:“我因不习惯薰香的味道,嘱咐凝香安置起来,未曾使用。”那是萧霁睿最后赏赐的东西,她犹豫许久终究没有将它转赠旁人,却也不愿日日焚香惦念起过往的事。
“那么净荷宫藏有天泉是否属实?”沈沁如不紧不慢地追问道。
婉辞微微颔首。“天泉虽是皇上私下赠予,这点秦太医可以替嫔妾作证。”
沈沁如目光转向秦太医:“当真有此事?”
秦太医诚惶诚恐道:“皇上赏赐昭华娘娘天泉一事微臣确能作证,只是微臣已有一阵不知昭华娘娘服用天泉的情况。”
婉辞心中一紧,依然微笑答道:“因嫔妾略通医理,这些时日均是由嫔妾自己拿捏分寸,由凝香负责煎药。”
沈沁如冷然吩咐道:“先将昭华所余的熏香替本宫找出来,再将凝香一并带来。本宫要细细地审,绝不能姑息此等戕害皇妃的事!”
霜娥还想分辨被婉辞拦住,轻轻摆手。
不多时,沈沁如身边的总管太监匆匆赶来,身后是神色略显慌张的凝香。那太监道:“启禀皇后娘娘,慕昭华的熏香所余仅剩分毫,与记档相差甚远。”
沈沁如目光微微闪烁,凝香身形一顿,脚下一软,跪倒在地。霜娥惊讶道:“怎么会,我亲眼看见凝香将它收起来的。”
“凝香,晚秋指证是你将熏香送去逐水居给贞妃娘娘,是否确有此事?你给本宫明明白白地道来。”沈沁如厉声质问,胸腔微微起伏。凝香是她赠予婉辞的心腹,倘若当真牵连在此,连她亦不知道该如何向萧霁睿解释。
凝香的目光缓缓转向婉辞,带一抹惊恐与慌张,迅速地移开,抿紧嘴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晚秋急急地道:“你怎么可以矢口否认?我们娘娘如今的身份处境怎么可能拿到那香,分明是你送进来想要谋害我们娘娘,难道你不承认就能逃脱责罚吗?”
沈沁如亦叱道:“莫非你认为不言不语本宫就拿你没有法子吗?本宫念在你服侍本宫多年的情分上不愿将你交给慎刑司发落,你当真要本宫不留半分情面?”
凝香恭恭敬敬地向沈沁如磕头。“凝香辜负皇后娘娘的恩情,奴婢确实不知熏香的事,我家娘娘从未让奴婢把熏香交给贞妃娘娘。”
晚秋忍不住上前给她一巴掌,恨恨道:“若不是你,难道熏香会从天上掉下来不成?这几个月来只有你们去过逐水居,就算有人栽赃陷害也是不可能的。”
凝香沉着回道:“你也知晓唯有我家娘娘才看望过贞妃娘娘,且不说我家娘娘待贞妃娘娘的心意,单单这显而易见的事,以我家娘娘的谨慎即便真要谋害贞妃娘娘,怎会轻易落人口实?”
婉辞秀眉不易察觉地蹙起。
晚秋抹一把泪水,向皇后求助道:“皇后娘娘,这贱婢百般狡辩,望娘娘为我家娘娘做主啊。”
沈沁如沉沉地叹气。“凝香,你自王府便跟随本宫,你为人谨慎妥帖,本宫一直都很信任你。发生这种事本宫比任何人都痛心。即便你百般抵赖,但是铁证如山,容不得你放肆。倘若本宫将你交给慎刑司处置,谋害宫妃的事皇上必然不肯轻易罢休。你宫外尚有母亲与哥哥,当真要连累到他们你才肯对本宫说实话?”
凝香身子一震,复杂的目光投注在婉辞身上。“娘娘,奴婢有负娘娘重托。奴婢一人身死无关紧要,却不能连累家人。请娘娘恕罪,奴婢实在无法隐瞒下去,确是娘娘亲手将熏香与天泉交予奴婢给贞妃娘娘的。”
婉辞尚未开口,霜娥已怒不可遏道:“凝香,你这话是何意思?你昧着良心说的话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沈沁如淡淡出声阻止道:“霜娥,本宫问话尚轮不到你开口。昭华,令本宫失望的人已经太多,本宫不希望再多你一个。本宫愿意再听一听你的辩解。”
婉辞抬首仰望天空,原本艳阳高照的晴空渐渐被乌云遮蔽,雷声滚滚,铺天盖地的雨幕遮盖视野。她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微笑道:“似乎我已经辩无可辩。”
霜娥急切地握住她的手,道:“小姐,怎么会辩无可辩?这件事明明跟你没有任何一点关系,就算是凝香送去掺有天泉的熏香,可她到底从前是皇后娘娘的人,谁知道她究竟听谁的使唤来陷害你?你不能认罪,就算是皇后娘娘亲审,皇上他念你们的情分也一定会给你做主的。”
“大胆奴才,妖言惑众,来人,给本宫重重地打!”沈沁如沉静的面容上透着几许狰狞。
一道闪电突如其来地照彻天际,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婉辞将霜娥护在身后,淡缓道:“娘娘,这宫里从没有不走风的墙,娘娘当真要将霜娥治罪,给别人落下口实吗?”
沈沁如经她提醒,不由愣怔,半晌道:“本宫暂且饶了她的性命,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待事情水落石出,本宫自是要将她问罪!”
“倘若霜儿有三长两短,那么嫔妾立刻自尽于此,那么今日的事恐怕谁都说不清楚了,皇后娘娘。”婉辞冰雪般的容颜里犹带冰雪般的冷笑。
沈沁如愣在原地,凝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然向婉辞道:“娘娘,您曾说唯有贞妃娘娘过世才会引起皇上对您的想念,继而复宠。是奴婢办事不力牵累娘娘,奴婢给您磕头赔罪,霜娥确实是无辜的,皇后娘娘心地善良,必然不会追究于她,奴婢先行一步,偿还娘娘的恩情。”
婉辞不待阻拦,却见她从袖口掏出匕首,精准地刺向胸口,瞬间鲜血染红她碧青的衣衫,触目惊心地殷红。
沈沁如厉声道:“秦太医,务必留她一条性命!”她愤恨地对婉辞道,“你还有何辩解?一条人命为你赔上,霜娥的命是命,凝香的命便不是命吗?你当真是心狠手辣!”
婉辞愣怔原地,似红梅一般的血侵染视线,究竟是谁指使凝香送去有毒的熏香?婉辞目光不由自主地与沈沁如对上,却见她身体颤抖,嘴唇发白,竟亦是痛心疾首。
不是她,会是谁?
蓦然神智清明,素日不曾领会的东西顿然领悟。悲哀无力和愧疚顷刻间翻涌而来,她竟然时至今日才知道她冤枉真心回报她的锦儿。是她将无辜的锦儿亲手推进死亡的深渊!
寒气渐渐侵袭心底,汇聚成点滴交织的悲痛交加。
她从来都不愿往后看,从来都固执地相信自己任何的结果都能承担,却发现自己的骄傲无法偿还锦儿的性命。
倘若她所思所想皆为事实,那曾经朝夕相对的脉脉温情和欢声笑语,她有面目相对?婉辞只觉喉头一甜,吐了口鲜血出来。
“小姐!”霜娥抱住她羸弱如同秋风落叶般的身躯,她借助霜娥的手臂竭力站定。
“皇后娘娘,嫔妾甘愿受罚。”罢了,她已倦得不想争辩不愿争辩,倘若这是必然的结局,那是自身识人不明的结果,怨不得旁人。
长长地舒了口气,于冰艳嘴角噙一抹冷酷的微笑。“贞妃中了天泉却还能侥幸活着?”
明珠点头道:“奴婢也百思不得其解,按说我们给凝香的分量足以致命。”
“好一个贞妃,恐怕她早早地知道香料里面有天泉,是以将计就计,试图将慕昭华置于死地。本宫真是小看了她,心狠手辣的时候也丝毫不见犹豫。”
明珠恍然大悟。“娘娘的意思是贞妃娘娘根本是蓄意想要慕昭华的命?”
于冰艳冷笑道:“她倒是帮本宫一个大忙,可惜本宫却不想领她的情。连对她施以援手的慕婉辞她也不动声色地铲除,当真是今非昔比。”
明珠忧心忡忡道:“贞妃娘娘此番劫后重生,加上皇上原本就心存愧疚,想必皇上待她定然胜过从前,娘娘更要小心提防。”
于冰艳微笑颔首:“本宫不惧她,她的心思恐怕往后亦瞒不过旁的人。一个有心机却毫无智慧的女人要生存下来会比往日更艰难。本宫倒是有些可惜凝香,当初若不是她,宫里头也不可能那么容易便传播瘟疫。依她的身份本可以将皇后一同拉下水,却没想她对皇后倒还有几分真心实意,宁愿身首异处坐实慕婉辞的罪状,也不肯将事情闹得更加无可收场。这一箭三雕的戏码终究也只折损慕婉辞一人,真是让本宫有些不甘心。”
明珠劝道:“娘娘,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便凝香一死了之,皇上却未必当真对皇后没有半分怀疑的心思。来日方长,皇上对皇后不可能不生出怨怼的心思。”
于冰艳赞赏地点头。“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本宫目前好奇的是皇上到底会如何处置慕婉辞,倘若他能念旧情放过慕婉辞,那么本宫多少对他能抱有希望。”
“皇上,臣妾以为这一世再也见不到你了。”苍白如雪的贞妃醒来看到萧霁睿的第一眼便投入他怀里奄奄啜泣,娇弱的身躯有如风中的残花,随时会被吹散。
萧霁睿略略犹疑,轻抚她的手势说不出的笨拙。“没事的,太医说你已经平安无事,往后你可以回到锦瑟宫,母后那里朕会亲自向她解释。”
贞妃虚弱地轻颤,更紧地拥住他:“皇上,您不再生臣妾的气吗?您原谅臣妾了吗?”
萧霁睿勉强笑道:“朕怎会真心与你置气,朕知道很多事与你不相干的。”
贞妃闻言不觉绽开轻柔的微笑,抚上萧霁睿的脸颊轻声道:“皇上,您瘦了。”
萧霁睿面色一僵,片刻道:“朕无妨。”
贞妃见他郁郁寡欢,心头微微猜到他烦闷的原因。温柔地倚在他怀里,素手紧紧攀住他的扣子。“皇上,臣妾害怕。”
“朕在这里,再无人会伤害到你。”萧霁睿尽力温柔劝慰。
贞妃黯淡的眼瞬时晶亮。“也包括慕昭华吗?”
萧霁睿身形一顿,闭目不语。
怎会是她?
他怎能相信是她?
夜阑人静,萧霁睿独自探视净荷宫。
他早已将贞妃中毒事件全权交由沈沁如处理,沈沁如追查的答案却让他无法平静。她竟然亲口承认她对贞妃下毒,缘由仅仅是想用贞妃的死作为警醒的力量迫使他重视她。沈沁如幽幽的语调在他耳畔盘旋:“昭华此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可他无法相信,冰雪聪明的她竟会愚蠢到采取这种方式!他必须听到她亲口告诉他真相。
昔日宁谧的净荷宫死一般的沉寂。每走一步仿佛都有刀刃在萧霁睿脚底扎根,生生令他疼痛难耐。
烛影摇曳,窗前那抹依稀的倩影似是幽幽地叹息,精准无比地击中他的胸口。他不由凝神顿足,直到朝思暮想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皇上。”她低低地唤,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却又明明近在咫尺。
他凝视她久违的容颜,月光细细碎碎地流泻,恍如隔世的怔仲。“为什么?”须臾静默,终究满腹疑问只化作这三个字。
婉辞笑容带一抹恍惚的酸楚,缓缓绽唇:“意难断。”情难舍意难断。锦儿的离世已是她无可忘却的心结,她曾怨他草菅人命,如今自己又好他几分?更何况此时此刻他分明仍然不能忘记端柔公主的事,纵然她真有理由为自己开脱她仍与他咫尺天涯。
不如离他远远的,割断所有念想。
“你就没有半句对朕的解释?你就要朕相信你那荒唐的理由?”萧霁睿强忍心中的怒意,他几乎想掐着她的脖子逼她说不是她!
“那么皇上希望是什么理由?”婉辞面容寂然,眼如深水,语声却渐次不能平静,“事到如今,皇上无法接受的是那所谓荒唐的理由还是我?莫非寻到正经的理由皇上心中便会好受些?”
“你——”萧霁睿被激怒得连连咳嗽,“你要将朕活活气死才肯罢休吗?”
婉辞心中不忍,呼出长长的叹息。“皇上,您肯来这里我便很知足了。可是倘若你信我仅仅是因为往日的情分,那么我宁愿不要这样的信任。近在咫尺的分离会让人心存期待,倒不如一走了之得好。”
萧霁睿心中仿佛注满冰凉的利器,蓦然刺痛。“你想朕怎样?”
婉辞恭敬地福身道:“皇上曾答应我,倘若有一日厌倦了我,便逐我去冷宫永不相见,请皇上兑现承诺。”
“那便好。”他几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明日起,传朕的旨意去冷宫思过,终生不得踏出那里半步!”
婉辞复又跪拜:“我还有不情之请,恳请皇上成全。”
“你说。”他忽而希望她能请求他再次彻查此案,就算将事情真相淹没他也在所不惜。
“恳请皇上准许我亲自抚养泽儿。”婉辞目露恳切。
萧霁睿恨恨地道:“朕会给他择最好的母妃,你就不必再操这份心!”
婉辞叩首道:“这世间唯有我一人会全心全意待他。”
“你能给他什么?”萧霁睿勃然怒道,“他是朕的皇子,他有权利得到他应得的。”
“我能给他属于母亲的发自肺腑的爱与温暖,倘若我不在他身边,他只会成为政治武器存活在后宫里。”婉辞平和回答。
萧霁睿听闻她的话愈加愤怒不能自已。“倘若下毒也算得是你的爱,你不觉得太过自私狭隘?朕怎能容许你这般自私的人教导朕的孩儿?”
婉辞坦然凝视他:“那么皇上认为天下还有谁会比我更用心教导泽儿?贞妃娘娘还是皇后娘娘?”
萧霁睿语塞,愤愤地撇过头。有关萧泽的抚养权,皇后与贞妃都提过,他却烦躁地驳回所有人的请求,和她一样,他心中认定萧泽的母亲唯有眼前令他怨恨的女子。婉辞复又叩首道:“请皇上成全。”
蓦然间心灰意冷,萧霁睿语声艰涩地道:“朕允你。”
她毫不犹豫地割断他们之间唯一的牵连,一点眷恋都不曾给他。他曾以为短暂的逃避过后他可以忘记她看到的事,遗忘心中的刺,那时他们亦可找回往昔的快乐。为何她却要毫不犹豫地离去,连转身都吝啬于他?
罢了,既然她要他便成全!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