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程迟了几秒,才上前去跟两人打招呼。
“妈,晓宁哥。”
她有些惑然地看着两个人。
单晓宁也很意外在这里见到余程,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程伟伟。
程伟伟此时倒还算淡定,她看了余程和顾方觉一眼,微皱了下眉,反倒先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余程反应了下,刚要回答,听顾方觉说:“桃桃要入职一个新单位,需要做体检,我陪她来了。”
“……”余程看顾方觉一眼,回过头,冲着母亲点了点头,“妈,你们怎么来医院了?”她看着单晓宁搀扶着程伟伟的那双手,问道。
“阿姨降压药最近吃完了,我陪着她来医院复查,看看后续服药的药物要不要调整下。”单晓宁代替程伟伟回答道,后者笑笑,瞧了单晓宁一眼,没有说话。
余程这才了然,再度看向程伟伟:“妈妈,你最近血压有些高?”
“可能是刚开学,太忙了。”程伟伟说,“吃一段时间降压药调整一下就好了。”
“……嗯。”余程点点头,又说,“那我陪您去吧,正好我……体检完了,今天也没什么事。”
“不用。”程伟伟说,“方觉是不是才回来?你们两个去忙吧,明天有空的话就过来家里吃顿饭。”
程伟伟笑看着顾方觉,这话多半是跟他说的。
顾方觉笑笑,看了余程一眼,见她沉默半晌,丢出来一个好字。那头单晓宁已经扶着程伟伟离开,他们两人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上了车之后,余程神情有些黯然,显然是有些受刚才单晓宁搀扶着程伟伟离开那一幕的刺激。她感觉相比于她,晓宁和妈妈才更像是具有亲生血缘关系的一对,连看病都让他陪着。可她又实在拉不下脸来,强求着要晓宁离开,换做她来陪。所以她刚刚除了说“好”,再没有第二种答案了。
余程轻吐一口气,看向副驾驶的顾方觉,发现他同样也是一脸沉思。
“冬冬哥,怎么了,不舒服了吗?”
停在一个红灯前,余程问他道,用手在他面前晃了下。顾方觉缓缓看过来,神情有些严肃。
“桃桃,我总觉得程阿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你?”
“?”余程不解。
顾方觉迟疑了下,将之前在盛门芳吃饭时程伟伟对他说的那句话告诉了余程,而后他颇为审慎地看着她,问道:“你说,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说出‘不管我怎么样’这种话,是不是已经预感到自己将来‘会怎么样’?”
这种不妙的预感在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如今在医院里见到她,这种感觉更甚。程伟伟倒好,整个人还算淡定,没什么破绽。但单晓宁在一开始看见他们时目光却有些躲闪,仿佛有什么秘密生怕他们知道似的。虽然他后面已经调整好了,可单凭前面这一点,顾方觉就可以断定,这两人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他们。
余程听完顾方觉的叙述,也感觉有些不对。但她想不到妈妈会有什么事瞒着她,如果她真有什么危及到自己生命的事,会不告诉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
“应该没事……”余程想了想,说道,没几秒又改口,“我们先回去再说。”
*
因为这一出,两人想要回家做“好事”的心情有些受影响。进家门之后,顾方觉自觉去处理刚买回来的棒骨,余程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手机,有些犹豫。
虽然她觉得妈妈不会有什么事,但一想起刚才在医院碰面时她那苍白的脸色以及鬓边的白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纵使没有什么大病,但母亲程伟伟的逐渐衰老是个不争的事实,高血压就是其中一个征兆。那么以后呢?会不会得高血糖?高血脂?
别看她妈瞧着瘦,但好像从来没忌过甜食,也许真的会对身体有影响也不说定。所以,她是不是也该给她提个醒,让她以后饮食注意点儿?
余程轻咬了下唇,站起身,走到厨房对顾方觉说:“冬冬哥,我要不给我妈打个电话?让你那么一说,我也不太放心。”
顾方觉说这事儿的本意并不是让余程胡思乱想的。可如果不说,万一将来真的出什么事她不知情,那必然会追悔莫及。所以他才会选择说出来,与其让余程现在煎熬一点,总比未来后悔强。
“行。你就当跟阿姨聊家常,话里话外打探一下好了。”顾方觉将棒骨泡好,回头说道。
“……”聊家常?这不是难为她么?对她而言,就是打直球也比聊家常来的容易。
“我知道了。”余程挠下头,说,“我去阳台打。”
到了阳台,余程花了两分钟酝酿了一下说辞,然后才拨通程伟伟的电话。此时,程伟伟已经由单晓宁陪着从医院回来了,看到是女儿的来电,她没什么意外,端起晓宁递过来的温水喝了一口,她按下了接听键。
“喂,桃桃。”
母亲的声音温润如初,余程听着,心却没来由地吊了起来。
“妈妈,你跟晓宁哥从医院回来了吗?”
“嗯。”程伟伟应一声,接过单晓宁递过来的药,微微一笑,放到了身旁的茶几上,“回来一会儿了,有什么事吗?”顿了下,“刚才你跟方觉去医院,应该不是体检吧?”
“……”
余程没想到自己反倒先被亲妈质问了,暗自恼恨了一下先前顾方觉的自作主张,然后开口道:“是,冬冬哥他受了点小伤,我跟他一起去复查了。不过没什么事儿,你刚才也看到了,他已经恢复好了。”
“你们这些孩子啊。”程伟伟叹一声,又说,“前些天我看到新闻,说是秦城奉良那里出了点事,生怕方觉在其中。后来问了晓宁,他说方觉没事,我才放了心。”
其实不然,她怕真出了事晓宁却跟他们一起瞒着她,一直并未全然放心。是以今天在医院看到的时候,她稍微留意了一下,此刻一试探,果然是有事。
余程没想到她还会关注这些,要知道她可是一向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大概也是为了她吧。
“冬冬哥不是因为那个。”余程连忙解释,“他是回燕城出差的路上出了点小事,伤着了胳膊。怕你们担心才没跟你们说的,但真没什么事。”
“那就好。”
程伟伟应一句,抬手,服下了那些药。
余程听着电话那头似有吞咽的声音,沉默几秒,鼻子有些酸涩地问道:“妈,你就没什么事瞒着我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再出声时,依旧是那道温润的嗓音。
“我能有什么事?”
她像是嗔笑着反问,然而余程听了,没有做声。这是她近来新学会的,对于别人的“明知故问”,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由着别人去猜。这样但凡是有所隐瞒而心虚的,都会忍不住透露一些。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对自己的亲妈用这一招。
但程伟伟显然比她棋高一着。
“岁数大了,身体机能退化,难免会有一些小问题。血压高是早几年就有的事,当时吃药控制住了。近来可能是带了两三届毕业班,又当了两年的班主任,事情多了一些,熬夜的次数一上来,血压也跟着回升。这都是正常的事,吃点药就好了。”
“早几年?”余程抓住她话中的漏洞,“那时候您才四十出头,血压就有问题了?那这祸根至少是几年前就埋下了,那时您才多大岁数,才三十几。您还觉得这正常吗?”
程伟伟没想到她会如此的咄咄逼人,茫然了下,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别管我是怎么想的。”余程赌气似的回道,“反正身体是您自己的,您要是知道为儿女们着想,那就顾惜着自己一些。如果您是觉得您女儿这日子过得太好,非想找点儿什么事的话,那您就可劲作。反正我是倒霉惯了,多一桩少一件的都不打紧。”
这话说的就有些扎心了,程伟伟听完沉默了好久,没有说话。余程这里也悔的不行,心里难受的无以复加,就好像那刀不光扎向程伟伟,同时也扎向了她一样。更甚的是,扎向程伟伟的那把刀又回过头捅了她一下,余程所承受的痛苦,是双份的。从来都是如此,她在伤害程伟伟这件事上,从来就没有赢过。
似乎是听到了女儿的心里在滴血,程伟伟连忙开口,说:“妈妈知道了,以后会注意,桃桃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余程说,“我只是求你怜惜着自己一些,我已经没爸了,你还想让我没妈吗?再者说,你现在也不是孤身一人,单叔叔也待你不错,你把自己折腾病了或没了,是想让他也跟着难受吗?你能不能别这么倔,为担心你爱护你的人着想着想?”
余程知道,自己有点儿借题发挥了。可她不能手下留情,她必须一次把她给整怕了,让她以后再想豁出去上班或者干点什么的时候有所顾忌,知道爱惜自己。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物理老师,但她余程只有她这一个妈。
程伟伟听到她这话,心里也难受了。她喉间轻滚了下,对女儿说道:“好,桃桃,妈妈知道了。你放心,以后一定注意身体。”
“……”
余程不说话了,冷静了片刻,她说:“你吃药吧,吃完药休息一下,别太累。”
“好。”
*
挂了电话之后,余程坐在阳台的小杌子上,看着窗台上养的几盆多肉,懵然地发着呆。顾方觉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他轻轻走到余程身边,半蹲下,揽住她的肩膀。
余程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动了下,转过头见是他,眼睛一下子红了。
“冬冬哥——”
只说出这三个字,余程便哽咽了,她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不再吭声。
顾方觉知道她在难受什么,她在难受母亲的逐渐老去,又在悲哀和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因为命运的作弄,她无法像寻常孩子那样,去关心长辈们的身体,监督他们的健康。就连打这一通电话,她都要坐在那里纠结许久,指甲都快抠流血了,才有勇气把号码拨出去。有时候就连顾方觉都想质问上天为何如此不公,要这样难为他的桃桃。她明明也没有拥有多少幸福,却要承载如此多的痛苦。
“桃桃,你有没有问过程阿姨,也许当年改嫁的事,另有隐情呢。”
顾方觉覆住她的手,说道。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有的一个怀疑,虽然当时程阿姨在外看着一直对余叔叔淡淡的,但后者脸上那幸福的笑却不是假的,每日那殷勤回家的劲头也不似作伪,一定是有什么等在家里,他才会那么迫不及待。而这些不是程阿姨带给他的,又会是谁呢?
所以当初听闻程阿姨改嫁单叔叔,他虽有些诧异,但从未怀疑过程阿姨对余叔叔的爱。他想,也许大人的世界,要考虑的比他们这些孩子多吧。
余程抬起头,双眼发红地看着顾方觉:“我不是没问过她,但她从来都不说。你知道我妈的,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如果她打定主意不让你知道的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你的。你以为我就愿意恨她吗?我不想,不想的,可她连一个让我原谅她的理由都不肯给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比她更痛……”
“好了好了。”顾方觉后悔提这个话题了,“没事桃桃,阿姨不是没事么?一切的猜测都是我们自己想出来吓唬自己的,忘了它就是了。”
余程不说话了,紧紧地抱住顾方觉,默默流泪。她觉得老天爷还是没有放过自己,她也许要永远生活在这样的痛苦当中了。
*
这一晚,入睡前,俩人还是来了一场。余程像是在发泄似的,近乎蛮横地索要。
顾方觉几乎都快要制不住她了,最后将她用力压在身下,安抚了她好一会儿,才让余程慢慢冷静下来。之后,她温柔地亲吻着他,给了他最舒服最极致的回馈。结束之后顾方觉脑子空了许久,然后用完好的那只手臂将余程揽进怀里,缠绵悱恻地亲吻着。他忽然很想把余程变得小小的,像一块晶莹又朴拙的美玉,能够随身携带。他不想与她分开了,一点儿也不。
“冬冬哥,也许你说得对,我该跟她好好谈一谈。”
忽然地,在顾方觉以为余程已经睡着的时候,听到她如是说。顾方觉知道她说的是谁,是程伟伟。
“可是她如果还是不愿意告诉我,该怎么办呢?”
余程说着,从床上爬了起来,脸颊红红的看着他。那是欢爱过后留下的痕迹。
“你想过没有……”顾方觉顺着她耳边的散发,说,“找单叔叔,或者晓宁聊聊?”
“晓宁哥?”余程显然对这个选项有些意外,“他能知道些什么?”
“他既然能陪着程阿姨去医院,说不定就知道些什么。你当他那么闲,能天天往燕城跑吗?”
余程眼睛一亮,顿时觉得顾方觉说的话有道理。
只是去拿降压药的话,根本不用单晓宁陪着去。而最近,余程也没听说单晓宁回燕城的消息!如果是因为别的事回来,他应该会跟她联系,他不跟她说,那可能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这事儿不方便她知道。
余程觉得自己真笨,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明白。
“你帮我打电话!”余程抓住顾方觉的胳膊,急切道。
“好。”他说,“等明天一早我就打,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
果然,第二天一早顾方觉打电话给单晓宁,那边装的没事儿人一样,还说自己马上就要回海城了,不太方便。
顾方觉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沉吟了一下,戳破他道:“晓宁,我不跟你来虚的,以你对桃桃的情意,如果不是你心里有鬼,她打电话叫你出来,你会不来吗?”
“……”单晓宁沉默许久,“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单晓宁不说话了,呼吸有些重。顾方觉在这边听着,忽然就叹了口气。
“我不是要跟你算账。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从来没打算跟桃桃有过什么,最起码在单叔叔跟程阿姨走到一起之后,你就完全放弃了所有的幻想。我现在这么跟你说,是想让你帮帮桃桃,你愿意就看着她一直沉浸在这种痛苦中走不出来么?你愿意她一直当一个明明有妈却看上去像没妈的孩子吗?”
“……你别道德绑架我!”单晓宁咬牙道。
顾方觉:“……对不起。”
他在道歉,却也摆明了是在承认,他确实在道德绑架他。
单晓宁不由泄了气,喃喃感慨道:“你又怎么知道,这个真相对她来说不是另一种痛苦呢?”
果然有隐情!
顾方觉沉思良久,说:“以我对桃桃的了解,痛苦总好过后悔。余叔叔那件事对她的打击有多大你也看到了,‘迟来的真相’这种事你还想让她再经历一遍?”
单晓宁不说话了,良久后:“明天下午见吧,找个外面的地方坐一坐。”
“好。”
挂了电话之后,顾方觉把单晓宁答应了的消息告诉了余程,这姑娘听完很高兴,但隐隐地又有些担忧,怕真的有什么问题。
顾方觉在一旁看着她神情一会儿一变,眼睫毛扑闪扑闪的,有些走神。
他在想他的桃桃怎么这么招人,单晓宁那小子果然真的惦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