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凌云从金三林家走出来的时候，云雾弥漫在小山村间，比早晨的时候更胜一筹。于凌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下午的云雾会这般浓密多姿。这些云雾如同棉花糖似的，伸手就可以撷取一朵。在云雾的遮掩映衬下，房屋、树木影影绰绰，如同水墨画。
对这样的美景，于凌云无心拍摄，好像忘了来此地的目的。在山外的时候，他做梦都想拍到这样如梦似幻的雾中小山村。可是现在，他连把相机从包里取出的念头都没有，径直走向方玉龙家。
方玉龙家的门大开着。看来，早上方大牛家出事后，家里的人匆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过。于凌云进得屋来，坐在堂前的长凳上没有头绪。身子异常疲惫，好像要垮了一般。
坐了几分钟，于凌云感觉身躯沉重，几乎站不起来。小建林的笑脸、金黄色的长命锁、悲伤无助的村民、王松山诡异的谈话、方老金絮絮叨叨的苦叹……这一切，都让他浑身充满寒意，渐渐有些发抖起来。要放在进山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被惊吓到的。他连那么有名的恐怖片看了都没什么感觉，因为他知道那是幻像。可是这个山村里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的就在人们的生活中，这才是最令人恐怖的。
于凌云挣扎着站起来，在堂屋的墙上找到了一个电源插座，开始给手机充电。按照他的习惯，拍完照片之后，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将照片拷贝到电脑上，然后进行挑选、归类、整理。可是，今天他一点都没有这样的想法。
于凌云忽然想起来，今天不能出山了，也就意味着很难按时赶回杂志社上班，有必要打个电话回去请假。他拨打了社长的号码，电话很快就通了。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信号显示非常好，就是听着声音断断续续的，根本无法正常交流。于是，他只好写了一条短信，赶紧发过去，免得引起误会。
做完这个，随着一阵脚步声，方玉龙的母亲走了进来。见到于凌云，她首先问道：“你饭吃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做一碗汤面？”
于凌云心里非常感动，在今天这种时候，老人家还惦记着给客人吃没吃饭，还准备烧面条给他吃。“我吃过了，在金世节家里吃的午饭。你不用忙了。”于凌云说。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饿着。”方玉龙母亲说。
“那边忙得怎么样了？”于凌云问道。
方玉龙母亲在凳子上坐下来。看得出来，她很累了，加上悲伤过度，整个人看起来和昨天判若两人。“那边帮忙的人不少，现在厨房里已经开始准备晚饭了。我回来拿一些生姜过去，那边刚好用完了。”她说。
“哦。”于凌云说，“你要注意休息啊，不要累垮了。”
方玉龙母亲说：“累倒是没啥，只是我心里实在难过，受不了，都想寻短见了。要不是看着还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和一个孙子还在，我真的要想不开了。”老人说着，不由老泪纵横。
于凌云心里也非常难过，眼眶也湿润了。
“真是作孽啊！”方玉龙母亲哭叹道，“村子里出事后，我就暗暗祷告这事千万不要发生在我们家的孩子身上，我还跑了山外的几个寺庙烧香拜佛求保佑，哪知道一点都没用的呢！这些个冤鬼，把村子害得这么惨，不知道他们究竟还要怎么样！”
于凌云心里如同受到敲打一般，难过得发痛。如果说这些祸害村庄的冤鬼是有形的，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上前去，与他们决一个生死。太没有道理了，怎么能这样祸害这些无辜的人呢？
忽然间，于凌云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竟然与那些无形的东西较上了劲。
“老人家，有些话我想问问你，不知道可不可以？”于凌云问道。
“当然可以。”方玉龙母亲说，“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于凌云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老人家，我问的话不会有什么恶意的。你的小孙子小建林，平时的身体怎么样？”
“平时身体可好了！”方玉龙母亲说，“玉龙说，你也见到过小建林的，他那么结结实实的，一看就是个健壮的小孩。他生下来的时候，有八斤二两呢，是这些年来，村里最重的新生儿。平时几乎没病没灾的，吃饭胃口很好，比我还能吃呢。前两天，我做的羊肉疙瘩面，他一口气吃了两大碗。今年过年以后，他连感冒都没有得过呢。这么身体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这可不是作孽么！”
“那么，他有没有全面体检过呢？”于凌云问道。
方玉龙母亲想了想，回答道：“去年秋天的时候，他玩耍的时候摔伤了手臂，到医院动手术住院了。顺便也给他做了个全面的体检，医生说，身体好着呢，除了喜欢吃甜食，牙齿有些不太好之外，什么毛病都没有，这体质，长大了可以做运动员。”
“哦，是这样。”于凌云点点头。
老人又开始沉浸在回忆中，“你不知道啊，小建林这孩子有多么聪明！昨天的时候，他问我，五加六是多少。我故意说不知道，他就马上告诉我，是十一。他把一本书递给我，说让奶奶也学学书上的东西。你不知道啊，小建林这孩子有多疼人！上个月的时候，我切菜不小心，把手指头划破了，手上贴了创可贴，小建林看见了，就把我的手指头放到嘴边，一个劲地吹气，说是吹吹气，奶奶就不疼了。你不知道啊，小建林这孩子有多……”
方玉龙母亲哽咽着，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
于凌云不知道说什么安慰老人，只有默默地递过两张面巾纸，让老人擦拭泪水。老人擦着擦着，泪水还是不断涌出来。于凌云一声长叹，默默坐在一旁。
渐渐的，方玉龙的母亲止住了哽咽，说道：“就在几天村，隔壁的老妈妈还在跟我说，真羡慕我们家，有两个勤劳肯干的儿子，两个贤惠孝顺的儿媳妇，还有两个聪明可爱的小孙子，这份福气，在五方村算是独一份的。可是，才过了这么些天，我们家就成了村里可怜的人家。老天啊老天，怎么这么对待我们呢？”
“老人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请节哀。”于凌云说，“你不要哭坏了身体，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照顾呢。”
“唉，我的日子，已经被毁了。”方玉龙的母亲哀叹道，“我的老板我的班去世得早，我千辛万苦把两个儿子拉扯大，结婚生子，日子过得正好呢，怎么会这样？唉，不说了，不说了，我去拿生姜，马上去大牛家。”
方玉龙母亲站起来，有点跌跌撞撞地向厨房走去。于凌云见状，马上跟着她到了厨房，从柜子上方取下一个大篮子，里面都是生姜打算之类。
于凌云帮着方玉龙母亲，装了一大塑料袋生姜。“要我帮你提过去吗？”于凌云问道。 “不用了，我自己能去。”方玉龙母亲提着一袋子生姜，出门去了。
看着老人走远，于凌云无比心酸。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世间最大的哀痛。对于这户善良的人家，这实在是过于残忍了。而且，这个小山村里，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这么多起，让这么多家庭悲痛万分。于凌云想，这真让人难以承受。也许有人听说村民要建庙供奉祭拜冤鬼、请人招魂做法事，会认问这是封建迷信，甚至是愚昧可笑的，可是，一旦到实地切身体会，才会有不同的看法。
想到这里，于凌云觉得四处都鬼气森森的，一下子有些不敢走到有些昏暗的堂屋里去。他慢慢低下身子，坐在门槛上。
于凌云将头埋在两膝之间，呆呆地盯着两只鞋子。
上中学的时候，于凌云穿过当工人的舅舅送给他的一双翻毛劳保鞋皮鞋。从此，他就爱上了穿这种鞋。工作后，他经常去劳保用品专卖店，买上几双这样的鞋子。平时，只要不是对着装有要求的场合，他都会穿着翻毛劳保皮鞋。他觉得，这种鞋既耐磨又能保护脚，还有一种别样的酷劲。这次来白虹山，他就穿了一双八成新的翻毛劳保皮鞋。
只见两只鞋上沾满了泥。从东山脚下到先人坡，这一段路实在太泥泞了，要不是高高的鞋帮子护着，泥巴就要沾到了脚踝上了。回村已经六个小时左右了，鞋上部分泥巴已随着不断走动而掉落，还有很多泥巴就干结在鞋上。
于凌云从地上捡起一根细竹条，开始抠刮鞋上的泥巴。抠下来的泥巴，很快就在脚下散落成一片、抠着抠着，于凌云的手渐渐缓了下来，最终停止了。
他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眼神直直的，只有手指头在下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细竹条。忽然，他把手中的细竹条“咔吧”一声摁断了。
于凌云站起身来，凝固的目光望向远方，看起来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