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叶银凤提起她的老公二虎坐牢的事，方老金有些愕然，“这些七八年前的事情，你还记着干什么？那时候也是事发突然，谁会想到会发生二虎被判刑、坐牢的事情？”
“记着干什么？”叶银凤眼中含泪，眼中满是愤恨，“看来，对这事你们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你们看看，这些对你们生活没有影响的事情，你们忘得可真快！我可不会忘，就算后来的事情没发生，我也忘不了那段日子。那时，我每天就背着孩子，上山采茶叶、下河捞小鱼，有些重活儿实在干不了，只得看着烂在田里。你们中间是有人想假惺惺地帮我，可是我会让你们帮吗？我实在累了的时候，只有等我儿子睡着了，然后一个人偷偷地哭一会儿。我没人说话，只有自己安慰自己。孩子一岁半的时候，一天半夜里，突然发高烧，烫得吓人，我慌了神，连夜抱起孩子，就往山外赶。一直到将近傍晚，脚都磨破了、手都酸得没有知觉了，才赶到镇上的卫生院。医生给孩子打过针吃过药后，烧退了，天也黑了。我们两个没有地方去，回村一则天晚了走夜路不安全，二来我也没有力气了。住旅店，身上又没有多余的钱了，实在没办法，就在镇上小超市的屋檐下呆了一个晚上。夜里实在冷了，我就把外衣紧紧裹着孩子，好让他不要冻到。半夜，风吹在我身上，我冷得实在睡不着，就在那里想，到底是谁让我过得这么艰难的。想来想去，除了你们五方村的这些人，还有谁？”
对叶银凤的这番话，稍年轻一些的几个人，都没有回答。也许对他们来说，叶银凤的遭遇，确实是艰难的，他们有疏忽的地方。
方老金对此则持不同看法，他说道：“这些，我不知道啊！你要是在村里说的话，我想，村里的人，大多数会帮你一把的。以前我们对二虎那样，是因为他不争气啊。”
“真要多谢你现在说这个啊！”叶银凤看着方老金，仰着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当初报警的时候，是你最起劲的。到现在，你还在装好人！”
方老金怒道：“你真是胡说！你有什么证据？”
“我要什么证据？反正是有人这么说的。”叶银凤说道，“就算没听别人说起，我也能断定你是最大的搞鬼的人。”
方老金连连摇头，“叶银凤，你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算了，我不跟你胡扯。”
“拉倒吧，我也不想跟你胡扯。”叶银凤说道，“从镇上回到村里后，我自己也病了一场。我心里想，我受这么大罪、吃这么多苦，该不该有人为此负责呢？我想了半天，觉得没有办法来报复村里这些让我受罪的人。我一个女子，没力气、没钱，天天为了生活累个半死，还有个儿子要照顾，我拿什么去跟那些人斗？也只有咽下这口气了。病好后，我更加拼命干活，好让儿子能吃好些、穿好些，儿子就是我在这个世上活着的理由，别的，真没什么了。”
听到这里，于凌云相当心酸。叶银凤的遭遇确实值得同情。但是，她的遭遇，绝对不能当做任何杀人报复的理由。
叶银凤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抬起头来望着屋瓦，一时间出了神。
于凌云叶银凤，明白她是在想什么，但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很有可能，是沉浸在对以往日子的回忆之中。
金世节对金世俭和方玉龙说，“你们看，要不要现在就把叶银凤带走，别让她胡说八道了？她这样说下去，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还是早一点把她带到公屋里去吧，清静下来，大家该做事的做事，该休息的休息，不要跟她耗着了。”
金世俭觉得他弟弟说得有道理，也说道：“这样也对。跟她在这里耗着，没多大意思，还是把她送到公屋去好了。我还担心，万一王金古知道了叶银凤的事情，他要是跑到这里来，以他的脾气，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对王金古，于凌云还是好几次见过他的表现的，这人比较冲动，加之杀子之仇太深，万一碰上，确实后果难料。
“我看……”方玉龙有些拿不定主意，求助似的看着于凌云，“你看呢？这样行不行？”
于凌云一下子没有答上来。金世俭他们的提议，当然是有一定道理的。可是，现在打断叶银凤的讲述，把她带走，实在是太可惜了。要知道，让叶银凤开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细细想了一阵子，于凌云才开口说道：“各位，我看暂时不要急着把叶银凤带走为好，还是让她继续说下去吧。叶银凤这人，平时嘴巴还是非常紧的，想让她说话，相当困难。而现在，她是自己主动讲出来，机会难得啊。虽然她说得有些乱，很多看法非常片面，甚至是错误的，可是，也总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在里面。她要是一直讲下去，越讲越多，一些真相就会慢慢浮现出来。我看，还是不要打断她吧。”
于凌云的这番话经过深思熟虑，让听到的这些人都觉得很有道理。连方老金也点点头，“你说得很对，我们这些人，就没你考虑得这么多了。就这么办吧。”
众人看叶银凤，她扬起的头，稍稍低了些下来，眼光接触到东厢房里的这些人，她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现实，眼睛里又出现了极度愤恨的神情，“你们这些人在嘀咕些什么？听不下去了还是怎么着？”
“没有，”方玉龙说，“叶银凤，你继续说吧，我们不打断你。”
叶银凤看了看众人，重新开始讲起来。尽管东厢房里的灯光很暗，于凌云还是觉得，叶银凤的眼光很是迷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
“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可是，每天做梦的时候，都会出现……”叶银凤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就在昨天夜里，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一直想把它忘掉，忘得越干净越好，可是我总是忘不掉，总是要把它捡回来。那年秋天的时候，二虎去坐牢已经一整年了，我儿子小贝贝两岁了。他走路走得晚，有人说是缺乏营养的缘故，两周岁了才走得有些稳当。那时候，他说话也说得慢慢开始利索了，常常跟我依依呀呀地说着，听他叫一声妈妈，我再苦再累也值了。每天看着小贝贝，我都想，这辈子嫁到这深山里，遇见了二虎，碰到了五方村这些人，虽然很倒霉，但这个孩子，已经把一切都补偿给我了，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叶银凤的话音一下子转得严厉起来，“可是，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一两个月，就永远也没有了。那年，我山上地里的油茶树结果很多，算是丰收了。我家里最大的收入，就是靠这些油茶树。我很高兴，多收些油茶果，多卖些钱，就可以给小贝贝吃好点了。每天早上，我喂饱小贝贝，自己再吃点，然后带上一天的饭食，背上小贝贝到山上去采油茶果。一连几天背着孩子干活，我一时腰酸背痛，实在吃不消了。那天中午，我的腰疼死了，就把孩子从背上解下来，放在旁边的石头上坐着，我也坐下，和他玩起来了，逗得他咯咯笑个不停。他一笑，我的疲劳就消失了。我想，背着孩子不好干活，可以让他在石头上坐着，我早点把活干完，也好早点回去。我就跟小贝贝说，老老实实坐着，不许乱动乱跑。他听懂了，笑嘻嘻地点头答应我。我干几分钟活，回头看看小贝贝，他就在那里，有时还跟我打个招呼，叫声妈妈，这样，我就放心了。放下孩子干活，果然动作就快了好多，快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就差不多干完了，只剩下一棵油茶树还没被摘完，顶上的那些油茶果我够不到，手头吗有没有工具，我就想去哪里找一根长一点的树枝来敲打。我告诉小贝贝，妈妈离开一下子，马上就回来，他说好的。我走出了大概有一两百米，终于找到了一根长长的枯树枝。我拿着树枝回来的时候，却看见，小贝贝已经不在石头上了。”
听到这里，于凌云的心里“咯噔”一下，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叶银凤的声音又干又涩，很机械地说着，“我一看这样，吓都吓死了，马上高声叫起来，‘小贝贝，小贝贝’！平时，我一叫他，他都大着声音回答我。可那时，我连一点回音都听不到。我腿都软了，带着哭腔喊着他的名字，从油茶地里开始，到处寻找着小贝贝。四周都找遍了，连影子都没有，我都快疯了。傍晚了，月亮上来了，到处朦朦胧胧的，我跌跌撞撞地找来找去。终于，在山涧里找到了他，他已经不会动了。我当时就昏了过去，直到半夜才醒来。我抱着小贝贝，快天亮时才走回家里。我们你们大家，这一天的事情，你们有谁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