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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日,我的右侧眼皮突然像魔怔了一样上蹿下跳,急遽跃动。
殡仪馆活跃的“阴阳先生”们极力向我灌输诸如“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之类的说法,把自诩无神论者的我听得大为光火。回家后,妻子听我一说,立马在我的右眼皮上贴了两个微小的红纸片,说是驱灾辟邪、止凶消祸,还说这是老祖宗们传世的灵丹圣药,不是“阴阳先生”们卖弄的邪理怪谈。我无奈卸去无神论者的皇帝新装,拾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实用主义,为增加“疗效”,还在妻子的建议下,又喝了四两本地名产大泉源白酒,以期达到“晚餐四两助助眠”的理想效果。
然而事与愿违,正值美梦渐入佳境时,右眼皮竟然挟持担负“镇邪”职能的红纸片一同“造反”了,跳动的频率不断增快,惊得我再无半丝睡意,双眼直勾勾的盯住天花板,苦苦思索自己什么时辰、什么场合、得罪了哪路“怪仙邪神”。思考到关键时刻,沉寂许久的手机不知中了哪门子邪,突然目中无人地嘶声大叫。而且,我的手机铃声被我设成了“公鸡打鸣”——半夜鸡叫,必是凶兆。
从床上拿过手机,来电显示是我的发小袁老三打来的。按下接听键,一个急不可耐的男低音钻进耳道:“你赶快到市里医院内科五楼三病房,我老父亲走了!”
谜题揭晓时分,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道:老祖宗真是洞察秋毫,竟能预知未知事情的走向脉络,由不得你不出自内心敬畏。
再看手机,时间定格在凌晨零时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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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特护病房中间的病床上,白色床单盖下半身的老人已经闭上眼睛,眼角还残存有眼痕。病床前,规规矩矩跪着袁家老大和袁老三。袁老大双眼通红,浑身散发出浓重的酒气,笔挺的藏蓝色西装因为双腿跪伏在地而生出褶皱。他正在用颤抖的右手抚摸着老父亲清瘦冰凉的脸颊,眼角处像开了两道闸门,热泪倾泻而出。袁老三跪在大哥身边,两只手紧握住老父亲失去温暖的右手,头抵在病床边缘,浑身似乎都在抽搐。
病房内还有其他几位亲属,气氛有些冷清。我默默地站到一旁,也凄然落泪——因为袁老三这个纽带,我和袁老爷子熟若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几分钟后,静寂的走廊突然传来一阵火急火燎的奔跑声,病房中的人正在不出声地猜测,就见袁家老二影箭般射进门来,稳、准、硬,以跪姿坠落在病床前。“我的爸呀!”一声悲号响彻屋宇,四周墙壁簌簌发抖。
老大和老三抬起头望向身高马大的老二。不多时,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也接踵而至。妯娌俩看看病床上溘然去世的老公公,又看看病床前长跪不起的丈夫,晶莹的泪珠像一串串断线的珍珠,不计成本地向地下奔跃。
袁老大和袁老二哭得如此悲苦,剔除父子连心的感情因素外,也是出于深深的愧疚——因为个人的原因,他们都没能见到老父亲的最后一面。这也怪不得他们哥俩,袁老爷子是因为老年心衰被袁家三兄弟强行送进医院的,医院专家团联合会诊后,就按一般病人进行了药物调养,病情报告一直令人放心。既然老父亲不存在病危、急救的情况,儿子们的生活也就都在正常的轨道上运行,身为某局局长的袁老大一如平常那样每天迎来送往,应酬场合难免觥筹交错;身为本地矿山集团董事长的袁老二,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和客户签订开发、买卖合同,就是身穿一身工服站在尘土遮天蔽日的矿洞前,五马长枪地吆喝着手下干这干那;只有身为某事业单位职员的袁老三时间充裕,上班点卯后,若没有必办的公务,就会立马请假赶往医院看护老父亲。
袁家老爷子病情突然恶化,一下撒手人寰,这是凭谁都意想不到的,人的命,天注定,“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五更天”。
2
接到讯息前来吊唁的各路亲朋好友、同事下属已经挤满病房及走廊,大家面带悲戚之色,但总不能任袁家人一味哭泣。也不用聚集商议,这种场合,来的场面人很多,他们有着抑制不住的表现欲,毕竟,为领导解决燃眉之急,就是替自己加装职场的助推剂。
首先是局里的常务副局长趋前几步,小心翼翼却极其坚决地把袁局长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起身,小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袁局,你要节哀顺变,顾全大局,长子掌管的是全面,哭的机会以后有的是,现在最要紧的,是料理老人的丧事。”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袁局长从悲痛中拉回到现实。是啊,这是医院,不是哭丧的场合,自己是局长,不能降低身份去做普通的孝子,没有节制地痛哭流涕,没有顾忌地哭天抹泪,没有理智就会丧失尊严,缺乏定力就会耗损威严。袁局长理清思路,稳定情绪,扭头劝导老二、老三:“父亲走得急,哭是哭不回的,现在咱们兄弟要化悲痛为力量,研究一下如何把丧事办好才是。”
袁老三是家族里的甩手掌柜,上有两个哥哥,他早习惯凡事不出头,见大哥如此说,想也没想,冲口而出:“一切都听大哥的。”
袁局长说:“丧事要办,制度也不能违背。政策规定禁止领导干部大办婚丧之事,我看,咱们就响应国家号召,丧事简办,厚养薄葬。”
别人还在仔细研磨这句话的含义,袁老二直接鼓起一对哭得通红的大眼珠子,大嘴一咧,不顾场合,直巴愣登地冲大哥发脾气:“王八屁股生疮,什么烂规(龟)定(腚),管天管地管生孩子还管生死?老爹养我们哥三个吃了多少苦,说什么也要他老人家走得风光无限。放屁跟风,办事随流,老人丧事我就要大操大办,我看哪个不要命的敢管?”
袁老二手下的一个采矿经理赶快随声附和:“白事不比红事,养老送终天经地义,风风光光把老人送进天堂,保佑儿孙福寿绵长,这才是人伦之道。”他的副经理也帮腔道:“咱这样的人家,丧事办得寒碜,不够庄重,还不叫他人笑话?依我看,这场丧事由二哥出面全盘策划主持,大哥在幕后不声张就是。”
袁老二这时才注意到站在自己身后的哼哈二将,腰板顿时挺得溜直,说话更加底气十足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平头百姓一个,只要不犯王法,哪个紧箍咒也套不牢我!”
袁老三及时“转舵”,对袁老二说:“二哥,你只管说话,我找哥们负责跑道。”
袁局长看见两个弟弟都不赞同自己的意见,神情有些沮丧,有气无力地说:“我脑袋乱得很,既然你们哥俩都赞成大办,我少数服从多数。至于怎么办,花多少钱,老二你先记账,丧事之后,哥仨平摊。”
实际上,袁老二这番操作正中袁老大下怀。他是体制内的局长,凡事都要遵循国家的法律法规,不能越雷池一步,恰逢此时又逢换届,凡事须小心谨慎,不能落把柄于大众眼中,有些事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有民间身份的二弟出面,他当然是乐见其成,顺梯下楼。
有了大哥的肯定,袁老二立马活泛起来,当下便掏出手机施展起“指挥艺术”。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袁家这哥仨个单从外表看,外人很难据此认定他们是亲哥们。袁局长一张国字脸,一头黑发,高高壮壮,为人和蔼沉稳,讲话深思熟虑;袁老二天生一颗又圆又大的秃头,油光铮亮,个头矮矮墩墩,说话好像和人吵架一般,快人快语,不假思索,有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妄自大;袁老三脸形瘦削,不苟言笑,有一种拒人于千里外的嫌疑,不善交际,是个自由主义者,妥妥的乐天派。但凡袁家有事,通常都是“老大掌控内政,老二掌控财政,老三嘛事不管”,如今老人丧事是家族里的最大“内政”,老大不方便出面,袁老二自然乐得在众人面前显摆一回。
见大哥神情落寞,袁老二解释道:“我找的‘先生’一会儿就到。这个人干这一行有个几十年,道行挺深的,咱家这么大的摊子,没有一个好先生主持,肯定玩不转。”
袁局长点头说道:“既然请人家来了,一个先生一个令,你要放下架子,规规矩矩听人家号令。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瞧上眼的人,礼遇信任到位,他才能大胆施展自己的能力。”
袁老二说:“哥,这你放心,你二弟办事大刀阔斧。再者说,他给咱家办事,不超水平发挥,他以后这个饭碗都保不住!”
哥俩三言两语就治丧事宜达成一致,又双双回头,默立凝望父亲遗体发愣、发呆。
3
十分钟后,病房内走进一位廋高的男人。此人年约六十,脸型清逸,上身穿黑色夹克衫,下身穿黑色休闲裤,脚蹬一双老北京布鞋,左肩背一个黑色皮包。他脑袋中间谢顶,两鬓尚有几丝半白细发,一脸的虔诚庄重,但一对活跃异常的眼珠不守本分地在眼眶里滴溜乱转,掩不住眼角鲜明绽放的笑纹。
这个人我再熟悉不过,他叫艾笑,是活跃于我们殡仪馆的“阴阳先生”之一。
一回头看见是“先生”来了,袁老二如释重负,长长喘一口粗气,一伸手拽住艾笑的左胳膊,直接把他拎到身边,向袁老大介绍:“哥,这就是我找的艾先生,‘大仙儿’。”
艾笑见多识广,袁老二的话音未落,他就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袁局长的左手,沉声道:“袁局长,您请节哀顺变,老爷子驾鹤仙游,我们和您一样心情。您只管吩咐,我一定竭尽所能,把老爷子平安顺利风风光光地送到天堂。”
袁局长说:“艾先生,这几天就烦劳你了,有事情你只管找老二,他说的算。”
艾笑一迭声地说:“您尽管放心,葬礼讲究‘过程不拉,能简勿繁’,老爷子寿终正寝,享年八十有八,妥妥的‘喜丧’,您千万不要过于伤悲。下半夜离世,遗体要停‘大三天’,您的孝行我们都是有目共睹,这个时候您更要打起精神来,明天晚间为老爷子背‘岁头纸’,后天出殡为老爷子‘摔丧盆’,可都要依靠您呢!”
袁局长此刻方觉出满身的疲惫来,常务副局长很有眼力见地搬来一张木椅,扶他慢慢坐下。
艾笑点头哈腰地继续说:“就这么着,袁局长,您先给老爷子守灵,我和袁老板合计一下治丧程序,您看如何?”
袁局长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你费心。”
艾笑见状,脸扭向袁老二,问:“袁老板,您吩咐,老爷子踏往天堂路,一路仙乐鹤哀鸣,身后事求‘风光无限’还是求‘一帆风顺’?”
袁老二牛眼一瞪,表现得极其不耐烦:“我既要‘风光无限’,更要‘一帆风顺’。你是先生,丧事怎么办是你的事情,别磨磨叽叽、秃噜反账就行。我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办好了,辛苦钱不带少你的。”
艾笑听了这话,嘴角不经意露出一抹鬼笑,正色说道:“袁老板,您埋汰老哥呢?您的老人就是我的老人,您叫我来是看得起我,士为知己者死,我只能全力以赴、竭尽所能。”
袁老二有些哭笑不得,只好降低声音:“废话少说,现在我们该干什么?”
艾笑说:“把老爷子的‘装老衣服’给我,我马上给老子净身穿衣。”
袁老二茫然,眨巴个眼睛不知如何回答。袁局长坐在椅子上,叹口气说:“先生有所不知,老父走得匆忙,家里哪里来得及预备这些。”
艾笑点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也是,老爷子身体一向康健,不准备是对的。”他对袁老二说:“记账还是现金?您叫人跟我去买寿衣。”
袁老二一挥手,他的副经理递过一只黑色皮包,袁老二直接递给袁老三,说:“老三,你负责花钱。”又对艾笑说:“记住,别给我省钱!”
艾笑打了一个电话,扭头对袁老三说:“三公子,您就要平步当车,跟我走几步路了。”说完,眼睛的余光扫到站在袁老三身后的我,一张脸顷刻绽放灿烂的笑意,热情地伸出双手,猝不及防地抓过我的左手,低声中似乎充满了真挚的惊喜:“您也来了!冲的哪位?”
我答:“老三,我的发小,铁哥们。”
艾笑频频点头,大发感慨:“光屁股长大的发小,情同亲兄弟,感情坚持到现在,难得!难得!”
我说:“艾先生,你只管挥动指挥棒,我们这几个发小,跑道出力,没有二话。”
艾笑说:“有您在,我省老鼻子事了。”
说话间,他引导我们走出病房。
4
艾笑是一位老资格的“阴阳先生”,在本地闻名遐迩的“黄泉路四大仙”中排位第一,“四大仙”者,之一艾笑,之二成果,之三何有,之四何来。当然,这个排位很随意,不论“修为”,不论年纪。
艾笑人如其名,遇见熟客,老远便是满面春风,及至眼前,更是一定和你双手紧紧相握,然后唏嘘问候,祝福之词绵绵不绝,不把你整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誓不罢休。这是他的为人之道,也是作为“阴阳先生”的揽客之道,会给潜在的“客户”留下服务热情、周到细微的深刻印象。旁观者可以嗤之以鼻,说他“虚头巴脑,假假咕咕”,还有人道:人前爱笑,人后耍刀,蔫独使坏,一贯做派。话是杀人钢刀,只是艾笑从来不为所动,一脸不在乎地告诉身边人,要相信自己,别人都是胡说,只有自己才是传说。热情似火总比冷若冰霜强上千百倍,没有自己的个性,就走不出自己的特色之路。
艾笑为人活泛,在“阴阳先生”群体中极有人缘,他从不和别人争活、抢活,是唯一一个不开丧葬用品商店的“大仙”。他选择的那家丧葬用品商店,走出医院大门过了马路就是,路近方便。霓虹灯颇有精神地闪烁不停,鲜明地发射出“寿衣”“骨灰盒”等几个有些瘆人的字迹。
开在医院旁边的丧葬用品商店都是昼夜营业,店老板早一步接到艾笑的电话告知,已经端端正正站在柜台前,艾笑推门进屋,店老板就热情地和他招手寒暄:“‘大仙’,这么晚了不休息还‘接活’?”
艾笑面有难色地摇摇头,轻吐一口气,低声说:“身不由己啊!咱这地面上大名鼎鼎的‘袁千万’老爸驾鹤仙游,点名叫我,我不来就是太不识抬举了。”
说完这番话,他放大声音,高抬右手,对柜台里的丧葬用品比比划划:“我按需求的项目念,你按我念的物品拿,袁老爷子的后事,‘袁千万’有言在先,只在乎排场不在乎金钱,寿衣等物品选最高级的拿。”
店老板满面含笑,点头如鸡啄碎米。
艾笑当即锁紧眉头,一边掰动手指头,一边对店老板下行动指令,一对眼珠不失时机地配合他做上下异动:“宝石金龙福寿吉祥九领寿衣一套,金丝绣龙寿冠一顶,金丝绣龙寿鞋、寿袜各一双,金丝绣云寿枕一个,银丝莲花脚枕一对,黄底二龙戏珠寿褥、白底二龙戏珠寿被各一床,黄底龙游祥云图苫单一面,灵幡一个,‘买路钱’一盘,‘压口钱’一枚,‘三斤六两纸’一兜,香烛三捆,烧纸九沓。”
艾笑口若悬河,待把手指头掰完,店老板已经忙得头上、脸上渗出了白毛汗。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丧葬用品,艾笑满意地吞下一口口水,问袁老三:“三公子,你看这些够不够?”
袁老三很不耐烦,问我:“这些丧葬用品,你看上不上档次?”
在火葬场耳濡目染这些年,我对丧葬用品确实有了“鉴赏能力”,甚至有客串“阴阳先生”的资质。我据实回答:“档次没啥说的,这是最高级的丧葬用品组合,同时成本和质量并驾齐驱,价格也是最高的。”
袁老三满不在乎:“父亲都没了,这几个钱权当毛毛雨。钱花在正地方,多少都不人心疼。”说完,他脸转向艾笑,直截了当地说:“你是先生,这方面你一言九鼎,我们都是你的跟班,你看中不缺项就行,东西齐了,你赶快叫老板结账,那边还等呢。”
艾笑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也是,千口之家一人主事,既然你们一家这么信任我,我只能不辱使命,当仁不让。”他用感激的眼神看我一眼,再一挥手,干脆地对店老板说:“你给我结账,要用批发价,别拿零售价糊弄我!”
店老板叫屈连连:“你骂老弟呢?你买我这么多货,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哪里敢耍幺蛾子!”嘴里说着,右手点指计算器,左手翻弄丧葬用品,不一会儿,报出总价:“一共是12样,合计5712元整,按批发价折扣,收你5198元整,一个吉祥数字,你看如何?”
艾笑不苟言笑,点头道:“不墨叽,敞亮!”
袁老三拉开手里提包的拉锁,拿出一沓没开封条的百元大钞,短粗的手指上下跃动,少顷便把手里点出的钞票交给店老板,瓮声瓮气地说:“这是5200元整,你再数一下,不用找零!”
艾笑说:“三公子,咱要的是吉祥数字,不能叫大方破坏吉祥。”说完,一把抢过店老板找的2元零头,不由分说强行塞进袁老三衣袋中。
袁老三也懒得言语,拎起丧葬用品,带领我们向外走。艾笑故意落在后面,冲店老板使了一个眼色,继而大声说道:“我说吧,老袁家在这地面上有权有钱,‘尿性’!”
说话期间,他迈动长腿跨大步,追赶上我们。在路过医院一楼的超市时,艾笑又叫袁老三进超市购买白毛巾7条,香皂3块,卫生纸3卷,线手套20付,圆形钙奶饼干3袋,火腿肠1根。
5
回到病房,艾笑捋胳膊挽袖子开始忙活。因为跟我相熟,又知道我属于袁老三跑道出力的“派系”,他干练地发出第一号“意旨”,分派我到水房打盆水来,要凉热适中,1/3热水掺和2/3凉水。
我弯腰从床下面取出个塑料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水房,凉水掺和热水,用手试出凉热适中后,又以最快速度端回病房,交给艾笑:“艾先生,有活你尽管分派,我们这些同学承包了。”
艾笑会意地点头称是,将水盆放到病床前的木椅上,又从购买的物品里,拿出3条白毛巾和1块香皂,反手将香皂撕开包装纸放在水盆一侧,又将毛巾发到3个孝子手中,说:“为老爷子擦洗身体,是孝子神圣的义务,别人代替不得。过程必须庄重,不能悲恸过度,尤其不能把眼泪滴到老爷子身体上,往天堂赶路的人,最忌讳阳世间有温度、有咸度、有感情色彩的泪水。”
艾笑不错眼珠地看袁家兄弟们给父亲擦洗身体,偶尔做出提示。间隙,他给袁家兄弟,也是给病房里面的人做讲解:“中国人自古以来极其重视葬礼,所谓‘事死如事生’,古人认为,整个世界划分为阴、阳两个部分,阳世寿满,自然要回到阴间,所以这是一次脱胎换骨的‘回归’过程。两个世界,‘作风’迥异,只能通过擦洗身体、更换衣物、举行特殊仪式,恭送离者‘远行’。寿终正寝,功德圆满,福禄双全,儿孙满堂,于是子女们就把老人的丧事当作喜事来办,俗称‘白喜事’。‘回归’时换穿的衣服,取其‘阳寿已满,阴寿永恒’之意,故曰‘寿衣’。”
擦洗完身体,艾笑又递给袁局长条毛巾,嘱咐他把逝者身前身后残留的水珠擦干,然后,艾笑取出第五条白毛巾,恭恭敬敬地将逝者的嘴盖住。
面对袁老二投过来的狐疑的眼光,艾笑解释道:“下面这个程序是给老爷子穿寿衣,免不了有一些动作,为防止体内气体通过嘴部惊扰到帮忙的人,只能采取此补救措施。”同时,为显示措施的必要性,他把防止毛巾脱落的“重任”直接交给了我。
接下来,艾笑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展示自己的实力:他先把全部寿衣按照里、外顺序套在一起,再叫袁老二、袁老三过来担任“主角”,他做现场指导,采取“反式穿衣法”,就是袁家两兄弟各用左手抓牢父亲的一只手,然后用右手把已经套好的寿衣顺胳膊从下到上一点一点捋,至肩膀位置,又喊来3个人合力将逝者扶正,艾笑亲自上手,将全套寿衣从逝者的头部翻过去,仔细抚平,完全没有褶皱后,才将逝者慢慢放倒。
虽然前后不到3分钟,但包括袁家兄弟在内,前来帮忙的人亲身体验这种“体力劳动”都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心悸心慌,加上手忙脚乱,不知不觉有些气喘,汗已经从额头钻出来。
相对于穿衣,穿裤子容易得多,艾笑依旧叫袁家哥仨上手,他做指导。其间,他滔滔不绝,向袁家兄弟讲解购买这全套寿衣的“真诀”:“我买的这一整套寿衣,品名叫‘宝石金龙福寿吉祥九领套’,共有9件上衣和5条裤子组成,每件衣服或裤子上都是手工绣龙镶嵌宝石,俗称‘九领五腰’,亦称‘九五之尊’,是古代社会皇帝死后才能享受的待遇。传统习俗,做、买寿衣皆取单数,上衣为‘领’,裤子为‘腰’。如今世界人人平等,凡是高寿老人,福禄双全,辞世后大都穿此种寿衣。穿上这种寿衣,可以恩泽后人,保佑子孙事业兴旺发达,财运亨通,万事顺意,前程光明,一生平安。”
艾笑嘴里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手上的动作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其“功力”之深,可见一斑。
这时,艾笑发给我第二道“意旨”:通知殡仪馆停灵中心来医院接灵。他则继续指挥孝子贤孙们打包逝者生前穿过的衣物、使用过的器具——这些将要随灵车一起拉到殡仪馆停灵中心,或者烧掉,或者由停灵中心统一处理。
大约15分钟后,两名殡仪馆停灵中心的工作人员抬着一副担架走进病房,按照事前的安排,我和5个袁老三的同学兼发小趋步向前,协助艾笑将黄底二龙戏珠寿褥在担架上铺平,再将逝者遗体从病床上抬起,轻轻放到担架上,给戴着金丝绣龙寿冠的头下垫上金丝绣云寿枕,给穿了金丝绣龙寿鞋、寿袜的双脚垫上银丝莲花脚枕。然后艾笑一声令下,我们6个人分成两列,一边3个,前、中、后整齐列队,一起发力,抬起担架向病房外走。袁家兄弟紧随其后,其他人亦步亦趋。
已经是黎明前的黑暗,夜色愈发浓稠。医院住院部的停车场,数十辆轿车的车灯瞬间绽放,刺穿夜雾,恍若白昼。殡仪馆停灵中心唯一的一辆凯迪拉克豪华灵车,孤傲地停放在医院住院部后出口2米处,遗体存放舱舱门已经打开,内部阴森黑暗,令人不寒而栗。
这已经属于我的业务范畴,所以不用艾笑开口,我也客串一回“阴阳先生”身份,头前脚后,指挥其他人把担架放入轨道,再缓缓推进。灵车司机走过来,关闭舱门,用钥匙锁闭。我知道,这是一种安全措施,防止灵车在运行过程中,舱门自动开启,酿成无可挽救的事故。
乘坐灵车也是有讲究的,除司机位外,副驾驶位属于“孝子位”,坐的是手执灵幡的袁局长。后排3个座,坐的分别是艾笑、袁老三、袁老二。袁老二坐在大哥身后,负责过桥、过铁路、过十字路口时抛撒纸钱,告知南来北往的各路散仙游神,鬼怪精灵,又有新魂灵到来,日后费心不要欺生,相处和谐。袁老二把车窗完全落底,任凭夜风清冷,吹骨入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