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上的动作正行云流水的运作着，突然他手下一顿，手中的毛笔重重的向下一戳，那宣纸便十分不争气地破了一个洞，他便将手中的笔往边上一扔，用袖子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猛地咳嗽了起来。一直低头立在边上的王公公连忙三步并两步上前，轻轻的拍打着他的背部，轻声道：“陛下要保重龙体啊！不要太劳累了！”
“唉！事情这么多，我如何能够不劳累？”皇上咳得满脸通红，将手一摆无奈道，“不得不说，真的是人老了啊，不中用了。”
“唉！陛下您说得这是什么话呢！陛下您正值壮年，哪有什么人老了不中用的说法！”王公公一边轻轻抚着皇上的身子，一边安慰道。
过了好一会儿，皇上这才顺过气来，望向了一直立在边上的顾策和朱默语，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向着两人走了过去，脸上带着意味深长地微笑：“您就是紫薇真人的六弟子吧？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啊？”
顾策坦然道：“我叫顾策。”
站在一旁的朱默语听到顾策这样说，情不自禁地略有些吃惊的瞥了顾策一眼。
朱默语根本没有想到顾策会直接把他的真名告诉皇上，毕竟这个名字所包含的，并不只是现在他眼前的这个身份为“紫微真人六弟子”的顾策，还有那个身份是“前朝三皇子”的顾策。但是细想之下，顾策这样的做法才是最为正确的，这皇上权大势大，估计在朱默语同他说明顾策愿意归顺朝廷的时候，他估计已经将顾策的身世查了个大概，好在顾策从利州出来了之后，很少与人交往，除了朱默语和曲寡清，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若是此时换一个其他的名字来消除皇上对他的怀疑，倒是更有可能让皇上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倒不如这样大大方方地直接告诉他来的方便。
那皇上听到了顾策的名字，果然一点吃惊地样子都没有，但是要说他是没有想起前朝三皇子是这么个名字，是不可能的，只有一种可能，他早就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刚刚那问姓名的一幕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好，”那皇帝抚掌轻笑了几声，“紫微宫那么多人当中，现下就数你最识时务。”
顾策依旧有些苍白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几乎不能算是笑的笑容，依旧恭恭敬敬的低着头，没有去看皇上面上的表情。
记忆一下子又将他拉到了很久以前，那一个阴雨的下午，天空中的乌云沉得快要压下来了，空气的水分浓郁的几乎要挤出水来，到处中都是带着火星的灰烬，随着几乎要凝固的空气中的唯一几缕清风在空气中上下乱飘着。
到处都是哭喊声，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凄厉的哭声混着铿锵的兵器碰撞声混在一起。
那时顾策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童，被自己的贴身侍卫拦腰抱着躲藏在角落的一个小水缸中。
水缸裂开了一个小裂缝，有光从那个小裂缝中透进来洒在了年幼的顾策的脸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白色痕迹，他将自己的眼睛抵在那条裂缝上，便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外面的情况。
他看到有一批身穿盔甲的陌生人从大门处冲了进来，那些太监和婢女一个个全都跪下来哭号着求饶，但是那些人对这些求饶却作充耳不闻，将自己手中的兵器高高地抬起，然后便向着身下跪着的人狠狠地砍下去，好似他身下跪着的这个瑟瑟发抖的东西并不是人，只是一只可以任人宰割的猪狗一般。
院中的太监和婢女们知道这帮杀人工具一样的士兵是不会心软的，这样求饶没有丝毫的用处，于是他们便惊叫着四散开来，其中一个婢女一边尖叫着一边向着顾策藏身的这个水缸的方向跑来，一个士兵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于是几步上前，只听得混乱之中传来一阵盔甲撞击的声音，接着，只听得那少女十分凄厉地“啊”地一声惨叫，她瘦弱的身体在空中摇晃了几下，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腹部处那段银白色的刀片，那士兵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手中一发力，将手中的刀转了一圈，然后斜着向外抽去，那少女便在空中旋转了一圈，温热的血液便从她腹部那个碗大的洞口处喷射了出来，从水缸壁上的那个缝隙里溅到了水缸之中，顾策一时间没有来得及躲避，便被那血液溅到了眼皮之上。
真奇怪，这血明明是温热的，他却感觉自己的眼皮上好似寒冬腊月之时，被人泼上了一层冰水，寒冷刺骨。
他张着口，浓重的血腥味狠狠地向着的他鼻子里钻去，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死亡，他悄悄地伸手将眼皮上的血液抹了抹，透过还沾着粘粘糊糊的血液的眼睫毛，他看见一个身穿着黑色盔甲的男人，手中拿着一把足有八丈的长矛，缓缓的向着院子里面走来。他的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血迹，有的已经干了，死死地沾在盔甲之上，将盔甲原本的金属光泽都掩藏去了一大半；还有的是新染上的，还在一滴一滴的往下低落这，在院子里的地面上留下了一滴又一滴血迹。
他一步一步地向着院子里走去，好似一只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还不怎么会走路的厉鬼。他走到顾策所在的水缸旁边，忽然停了下来。
小儿不畏虎，顾策只是透过那个裂缝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奇怪的男人，而在他身后的那个贴身侍卫则是紧张地呼吸都不自觉的加重了，搂着顾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伸手捂住了顾策的嘴巴。
顾策也没有挣扎，就是这么乖乖的被那侍卫护在怀中，睁着一双大眼睛细细观察这眼前的男人。
这个男人当时的神情已经在顾策的脑海当中模糊了，但是他还清楚的记得，他的姿势与现在别无二致。
如果不是理智一直在告诉他，现在行动还为时尚早，虽然看上去这里现在没有什么重兵把守，但是顾策的倒戈依然存在值得怀疑的地方，所以必然会有人在这附近守着，只要顾策稍稍有一点的举动，他们便会立即出手将顾策置于死地。
不管怎么说，顾策现在终究还是太弱了，现在也不是好的时机。
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手掌的肉里，但是他却没有感受到一点的疼痛，他全身唯有的一点儿精气神全用来压抑住自己内心的仇恨。
眼前的这双黄绸缎做的鞋子在他面前挪了挪，然后掉转过身子，走了回去。
接着一直站在他们边上的王公公忽然转过身来，向着顾策和朱默语两人欠了欠身子，扯着他那尖细的嗓子道：“朱大人，您先下去休息着吧，陛下有些事情要与陈先生单独商谈。”
言罢，顾策便不自觉的抬头向着朱默语的方向望了一样，正巧见到朱默语也往这里看了一眼。
“你自己多加小心，要沉住气。”顾策从朱默语的眼神中读出了这么一句话。
顾策旋即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只听得边上朱默语向着王公公行了个礼，又向着皇上行了个礼，道了声：“微臣告退。”这才弯着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走出了御书房。
顾策依旧低着头，做出一副极其害怕的模样，只有这个样子，皇帝才能相信他是个软骨头，是个朝廷能够控制的傀儡，这样才会放心的任用他。
前方传来那皇帝的声音：“抬起头来。”
顾策抿了抿自己的嘴唇，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这个身着黄袍的男人。
这个男人果然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已经老了许多，近十年的风霜深深的埋进了他面部的每一条沟壑当中，眼皮也已经略有耷拉下来的痕迹，将他的眼睛遮住了大半，只有他右眼皮上覆盖着的那条触目惊心的疤痕还在嘶哑的呐喊着那些过去的峥嵘岁月，常年在外作战的汉子现在被长期的囚禁在这一方天地当中，皮肤也变得相较以前要白了许多，甚至透出了些许虚弱的病态。
顾策已经不能从这个人的眼中看出当年那个乱世枭雄的影子了，恍惚间，他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皇帝眯起了眼睛，将他眼角的皱纹加深了许多，他的眼睛不断在顾策的脸上上下摩挲着，好似要将他的脸盘出包浆来，御书房内外一片寂静，只有几声极其悲怆的鸟叫声透过门窗传到屋里来，这一切都让顾策想起了那个满是硝烟和血腥味儿的午后。半晌，皇帝突然开了口：“你长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顾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谄媚的神色，故意哆哆嗦嗦道：“哦？那可真是……真是……真是荣幸至极啊！”
皇上看着顾策脸上的表情，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常常看见的表情，他没有想到这样的表情会在这么一张他所熟悉的脸上出现，于是轻轻的“哼”了一声，眼底流露出了些许很容易就察觉到的鄙夷神色：“不过还是只是外貌相像，只有皮，没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