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一大片元阳草,钟离白第一反应是,此地绝对有蹊跷。
那只他尾随一路的小牛犊就在前方,蹦蹦跳跳跑进山谷一侧的石壁中,石壁上有个一人多高的大洞,不知通向何处。
没过多久,地面微颤,钟离白神情一紧,锵地抽出半截腰刀,屏息以待。
“哞——!!”
一只大黄牛发出沉闷如雷的咆哮,冲了出来。
看到这只牛的瞬间,钟离白控制不住地上半身后仰,感觉自己有些呼吸不畅。
这牛体型比他还高,一双牛角弯弯曲曲,顶向前方,毛皮光鲜,奔跑间可以清晰看到筋肉的扭动,极具力量震撼之感。
喀嚓!
大黄牛一扬脑袋,牛角登时将山洞口的石头刮下来一块。
钟离白胆战心惊地握着腰刀,差点转身就跑。
这牛妖和他之前遇到的恶鬼完全不同啊!
恶鬼虽凶狠,谋害性命于无形之间,却只会让人感觉诡异和恐惧,有一种无形的紧张弥漫心头。
而牛妖带给人的,却是实打实强到窒息的压迫感!
那蹄子,那牛角,那身姿,让人毫不怀疑擦上一点就非死即残。
什么城隍令、招魂幡、白骨锤,面对这牛妖都像玩具一样。
这一刻,钟离白忽然对黄四生起一股敬意。
能从这种妖怪手下捡回一条命,还能还手一刀,黄四实乃好汉也!
牛妖气势汹汹地冲出来,一双铜铃大眼瞬间锁定钟离白,但离奇地并未摆出攻击架势。
它在山谷中驻足片刻,忽然抬了下头,发出浑厚的人声:“人类,我不想杀你,你自己下山去吧。”
会说话?
浑身肌肉绷紧,正全神戒备的钟离白愕然片刻,沉声道:“你不杀我,我却要替被你杀死的主人一家,讨个公道!”
牛妖诧异道:“哦?看来你也是镇妖司的人了。公道,哼,那家人有何公道可言!”
“你知道镇妖司?”
钟离白一边思索自己该如何才能制服这头牛妖,一边说话吸引牛妖的注意:“听你所言,似乎你杀人还另有隐情?说来听听,若你有理,本通判可做主放你一马。”
牛妖似乎也需要一个倾吐的对象,并无隐瞒,直接讲述道:
“我从小在主人家长大,大约七岁那年,无意间误食主人从山里带来的野草,开启一丝灵智。”
“刚开始,我懵懵懂懂,后来逐渐能理解周围人类的行为和语言,因找不到和自己一样的同类而害怕,选择继续做一只普通黄牛,在主人家生活下去。”
“在主人家,我挨打挨骂,吃得少、干得多,虽然如此,亦不觉得有错。”
“甚至有一次,两个歹人趁主人不在家,闯入院中想掳走小主人,还是我拼着被歹徒刺伤一刀,将小主人救下。”
“二十年风风雨雨,任劳任怨,我对主人家的功劳,无论如何都理当换来一份尊重和接纳。”
“但是!令我万万没想到,如今主人家生活好起来了,小主人做了县城里的官吏,他们非但不想着对我报恩,反而商量着要将我卖去屠宰场!”
“便是我那可怜的孩子,他们也不放过,小主人说,县令大人最爱吃嫩牛肉,他要将我的孩子杀死,献给县太爷!”
牛妖越讲越激动,双眼一片赤红,滚落大滴泪水,悲声吼道:“你说!让你来说!这样的一家人,如此待我,该不该杀!”
本来打算拖延时间,不知不觉沉入心神听完牛妖的一番讲述,钟离白深深皱起眉头。
按牛妖所说,它为主人家卖力二十年,辛辛苦苦付出一切,最终换来的却是一把屠刀,甚至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幸免于难——这事换谁都难以接受,非抄刀干起来不可。
但情况坏就坏在它是一头牛。
主人家不知道这头牛已经成精了,从他们的角度而言,牛老了,一家人也要搬去县城享福,不再需要养牛来耕田劳作,自然不会将其带到县城去照料,更不可能撒开缰绳放它回归山林。
我家的牛,我养大的,现在用不到了,把它杀了,这合理吗?
合理,又不合理。
从人饲养家畜这个角度去看,这个决定很合理。
把牛和人摆在同样的位置,都视为生灵,就不合理了。
更何况这还是头已经成精多年、一直默默观察人类行为的牛妖。
钟离白大感头痛,这事,不好判啊。
牛妖睁大牛眼,死死盯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钟离白默然半晌,闭上眼睛,缓缓抽出腰间长刀。
“你很可怜,我很同情你。但我是人,站在人的角度上,人命胜过一切,你纵有千万委屈,也不该害了那一家人的性命。”
“你的主人并不知你已通灵,只把你当作普通牲畜看待,如果你早早显露自己的灵性,或许便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他们有错,但错不至死,你杀了人,就要偿命。”
听到他的回答,牛妖大失所望,双眼中闪过仇恨的光芒。
“这就是你的道理?呸!说到底,不过是在帮着自己的同族说话,有甚公正可言!普通牲畜便能任人宰割?人的命是命,牛的命便不是?”
钟离白睁开眼,不再多想,横刀于面前,低声道:“我是人,我的公正,是对人的公正。”
这公正,不只是对死去那家人的公正。
今日不除你,以你对人类的怨恨之心,他日难保不再杀人。
若放过你,以后再有人因你而死,我便是帮凶。
“我算是看透了,天下人类,都是一般歹毒心肠,你死不足惜!”
牛妖鼻翼煽动,喷出大量白气,刨动蹄子,猛然发足狂奔,轰隆隆朝他撞来。
钟离白仿佛傻了一般,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待牛妖快要冲到面前,他忽然双目圆睁,深深吸入一口气,鼓起双腮——
呼!!
灼热的熔金离火喷出,狂奔中的牛妖登时受到惊吓,慌忙想要止住冲势,却收势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头撞入火焰中,四蹄在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
“哞——!!”
牛妖发出痛苦至极的咆哮,庞大身形去势不减,带着熊熊烈火撞在堪堪闪开一半的钟离白身上。
喀嚓!
钟离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口传来骨裂的脆响,而后两眼一黑,宛如风中柳絮,高高抛飞出去。
“噗!”
他感觉自己撞在了一株大树上,跌落在地,喷出一口热血。
耳边嗡嗡直响,脑袋也浑浑噩噩,视线更是天旋地转,看什么都是重影。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渐渐好受一些,努力眨眨眼睛,以手撑地,靠着树干慢慢坐起来。
“嘶——”
钟离白闷哼一声,倒抽一口凉气,胸口火辣辣地疼。
他露出一抹苦笑,本以为来得及躲开,这下搞大了,胸前肋骨不知断了几根,内脏有没有受伤还不好说。
不过幸运的是,牛妖也死了。
熔金真火奈何不了鬼物,对有躯体的生物却是实打实的杀器,牛妖只不过一头撞上来,半个身子就被烤成了焦炭。
对着牛妖的尸体,钟离白叹息一声,幽幽道:“下辈子别做牛了,投胎做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