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人浑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被人扶到偏殿,抬头看了看牌匾,质疑道:“是这儿吗?”
小厮点头哈腰地应承着。
“大人,都给您安排好了,就在里面等着呢。”
“好小子,很上道啊,回去领赏吧。”
他满脸横肉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推开殿门,径直扑向床榻。
我轻嗅着指尖残余的催情香,站在廊下,听着里面传来阵阵不堪入耳的声音,还夹杂着江姝的哭喊声,心里顿时充斥着大仇得报的快感。
第二日清早,男人心满意足地从偏殿出来,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里面就传来江姝撕心裂肺的嘶吼声。
我听到动静,连忙走进殿内。
江姝茫然地望着一片狼藉的床榻,和被撕成碎片的衣裳,整个人像是着了魔,歇斯底里地哭闹着。
“怎么会这样……是谁,究竟是谁!”
看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我忽然很是期待大娘子的反应。
她为给女儿铺路,不惜设计陷害于我,我当日受的苦楚,必定分毫不差地还给她们。
我压低声音,说道:“姐姐,你低声些,这难道光彩吗?”
江姝拿被子捂住遍布伤痕的身体:“怎么办,要是被旁人知道,我还怎么嫁给太子殿下!”
“可昨日之人就是太子殿下呀,姐姐难道不知吗?”
她愣住了,霎时止住了哭闹,脸上的表情也由悲转喜,迫不及待地回到江府,同大娘子说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真的?看来太子殿下委实对你有意,那我们家岂不是要发达了?”
青天白日的,居然还有人做起白日梦了。
我站在一旁,看她们母女二人乐作一团。
希望出嫁那日,她们还能笑得出来。
大娘子忽然把苗头对向我,冷淡地睨了我一眼,讥讽道:“下贱娼妇的女儿,果然也是小狐媚子,是你使了什么下作手段,勾引太子殿下去的?”
我只是乖巧地垂首,恭敬道:“我哪里有什么手段,还是长姐洪福齐天,得太子殿下青睐罢了。”
“哼,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样。”
眼下生米煮成熟饭,大娘子每日站在江府门口眺望,盼着颁圣旨的人能早点来。
她盼星星盼月亮,圣旨还真让她盼来了。
爹跪地接旨,心中既忐忑又兴奋,连给公公的赏钱都多了几倍。
明明穷得揭不开锅了,恨不得顿顿吃青菜,偏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我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冷眼看着他们三人聚在一处,畅想着虚无缥缈的未来。
江姝做梦也没想到,圣旨上的人根本不是她。
她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6
自从接了圣旨,爹就整日泡在秦楼楚馆里,美其名曰是为了应酬,升官发财。
实则是花天酒地,又不知道背着大娘子造出多少孩子。
大娘子也一刻没闲着,不惜掏出从牙缝里攒下来的积蓄,将府里的物件都换成新的。
从早到晚又敲又砸,闹得一刻也不得安宁。
除了我住的地方。
本就是荒凉偏僻的院子,周围挨着马厩,实在没有装点的必要。
我也乐得清闲,白天躲在屋子里作画写字,晚上偷溜出去,和宋珩见面。
人人都有事做,只有江姝闲得快要长草了。
她在府里转悠了好一阵,最后拐到了我的房间。
门被推开,风没头没脑地闯进来,卷走桌上的宣纸。
我低头去捡,江姝缓缓走过来,提起裙角,刻意露出鞋尖上镶嵌的那颗顶大的珍珠。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用鞋尖挑起我的下巴。
“好看么?这是太子殿下送的,殿下心里有我,你说是吗?”
我假意乖顺地点点头,心里却在耻笑她愚笨至极。
那根本不是什么名贵之物。
而是我自掏腰包买的假货,假冒太子的名义送到她手上。
江姝好歹也当了十几年的嫡小姐,居然连地摊上五文一个的残次品都看不出。
听到我的回答,她愈发得意,摆起了太子妃的架子,对我颐指气使。
她绕到书桌前,低头瞥到地上的几幅字画,轻蔑地问道:“这是你画的?”
我早猜到她要问,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细如凝脂的纤纤玉指挑开画作,仔细挑选了一番,从中抽出一幅。她丢下两枚铜板,满意地离开。
“我看中这幅画,是你的福气,以后再有什么好的,也一并给我送过来。”
“是。”
江姝把画送到太子府,直到傍晚才回来,径直冲到我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
“贱人,你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惹太子爷这般生气,还连累我一起受罚!”
她怒目圆睁,狠狠扯着我的领子。
江姝太过招摇,在东宫外撒泼打滚,侍卫才肯放她进去。她急于在宋珩面前表现,赶紧将那幅画呈了上去。
宋珩端倪着这幅画,嗔怒道:“这是你画的?”
“是,就是出自臣女之手,还望殿下喜欢。”
“喜欢?你回去好好看看,这究竟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作!”
宋珩冷笑一声,当即把画摔在她面前,叫侍卫把她轰出门外。
7
堂堂江府嫡女,居然被公然扔在路边,引来众人耻笑。江姝又羞又臊,马不停蹄地奔回来同我算账。
那是一幅山水图,云上是真龙,水下是潜龙。
一山难容二虎,更何况是两条龙。
也只能怪江姝自己太过蠢笨,又急于求成。
她在外面吃了瘪,就把心里的气通通发泄在我身上。她命人将我扔进柴房里,一天只许给一碗水,保证能活到出嫁之时就好。
门被推开,刺眼的光线照射进来,照得我双目通红。
饿了两日,我已经头晕眼花,看不清来人是谁了。
大娘子抽出手绢,扇开面前飞扬的尘土,嫌弃地看了我一眼。
“太子殿下今日要来府中做客,你先出来梳洗一番,省得让人看笑话,说我虐待庶女。”
她吩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找来丫鬟替我梳妆打扮。
经过那件事情以后。江姝嚣张跋扈的气焰日渐增长,已经开始从我身上扒东西了。
她瞧见我发髻上的簪子,眼疾手快地拔下来,揣进袖子里,得意道:“这个与我今日的打扮甚是相配,以后就归我了。”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你还给我!”
娘以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祖父被贬入狱后,她就沦落到了青楼。抄家之时,慌乱中从匣子里拿了几件首饰,这些年来颠沛流离,也只剩下这一件了。
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我伸手去抢,江姝侧身躲开,我来不及反应,眼看着要扑倒在地,突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
我蓦然抬头,对上了宋珩心疼的眼神。
“太……太子殿下……”
“你这是在做什么?”
面对宋珩的质问,江姝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不知该如何辩解。
我不动声色地推开他,说道:“姐姐同我闹着玩,让殿下看笑话了。大娘子已在前厅备好宴席,还请殿下移步。”
到正厅时,才发现尚书老儿也来了。
宴席上,我和江姝坐在一处,看到尚书色眯眯的眼神落到我们之间。
他的年纪都能做我的祖父了,嫁给这种人做妾,后半辈子也没什么指望可言了。
江姝满脸春风得意地瞥着我,好像在怜悯我凄惨的人生。
可事实上,被尚书惦记了一夜的人是她。
我以不胜酒力为由,躲到园子里透气。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宋珩从背后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脖颈上。
“绾绾,我好想你,你怎么不来见我了?”
我刻意隐瞒被关禁闭的事情,随意扯了几句谎,勉强骗过他。
可这是在江府,如果被旁人看见,告诉大娘子和江姝,我就没好果子吃了。
“我们快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他按住我的脑袋,轻轻咬着我的唇瓣。我动弹不得,想反抗也使不出力气。
直到不远处传来嫡母的声音。
8
我用力挣扎,怎么也挣不开他的桎梏,只好捂着他的嘴,带他藏到假山后。
“娘,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被人发现了,我就没脸活了!”
江姝哭哭啼啼的,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大娘子满目忧愁,还在强装镇定,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有什么好怕的?你腹中怀的是太子殿下的骨肉,将来的小世子,反正册封储妃的圣旨已下,就等着大婚了,早点怀上又何妨?姝儿,这可是母凭子贵啊。”
见江姝仍旧哭闹不止,大娘子才看出端倪,问道:“你……你怀的……是太子殿下的骨肉吧?”
江姝木讷地摇头,连她自己都不敢保证,那夜在房中之人究竟是谁。
大娘子慌了神,连忙捂住江姝的嘴,笃定道:“只要你一口咬定是太子殿下的,那他就一定是未来的世子。”
混乱皇室血脉,其罪当诛。
这样蠢笨的娘,又怎么能教好女儿。
见她二人已经走远后,我才敢大口呼吸。刚抬起胳膊,就露出大片淤青。
宋珩眉头紧蹙,问道:“是谁打你?”
大鱼已经上钩,就等收网的那一刻了。我怕他一时冲动,拉着我回去当场质问,所以辩解道:
“我自己磕的,没有人伤害我,你放心。”
奈何我的演技太过拙劣,实在骗不了他。
第二日,宫里便派了宦官前来宣旨,婚期提前了,改在三日之后。
几乎同一时间,尚书府的人也抬着聘礼上门了。
两个女儿的婚期,竟然定在了同一天。
五月,草长莺飞,春色满园。江府到处张灯结彩,连年久失修的屋檐下都挂上了红绸。
前来看热闹的人,把长街包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江老爷真是好福气,两位如花似玉的千金个个高嫁,未来必定前途无量啊。”
“是啊,恭喜恭喜,以后还得麻烦江兄多多关照了。”
爹和大娘子在门口迎贵客,听着那一声声客套话,笑得脸都要僵住了。
成婚当日,两架花轿同时停在江府门前。
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指向两条截然相反的命运轨迹。
丫鬟奔回房里,边跑边叫嚷道:“迎亲的人到门口了,二小姐抓紧时间出门吧。”
我应了一声,低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木匣。
我没有首饰,没有陪嫁,更没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
只有那根我娘留给我的簪子,被江姝摔坏后,我在昏暗的烛火下仔细修补了一番,勉强还能插在发髻上。
就当作是娘看着我出嫁了。
同为江府的女儿,待遇却天差地别。
另一边,江姝的院子里堆了满满当当的嫁妆箱子,另有无数房契、地契,都是大娘子多年来积攒下来的。
“东宫不比家里,你得多带点嫁妆傍身,别人才能瞧得起你。”
大娘子握着江姝的手,苦口婆心地殷殷嘱咐,江姝只顾着照镜子,偶尔搭两句话。
“娘,我都知道了,你就别啰嗦了,我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
正好此时,迎亲的花轿来了,江姝一刻也坐不住,起身往出走,连红盖头都忘记蒙了。
大娘子追上去,泪眼婆娑地替她盖上红盖头,目送女儿坐进轿子里。
东宫和尚书府抬来的花轿一模一样,是宋珩特意安排的。
我掀开盖头的一角,看到花轿旁的小厮朝我点头示意,于是抬脚上了另一架。
轿帘被风掀开,江姝满面春风,得意洋洋地笑着。
她向我投来怜悯的眼神,假惺惺道:“妹妹,今日一别,你可要好生照顾自己,不要跟你娘一样短命。”
我轻蔑一笑,淡然道:“劳姐姐挂心了,这话也同样送给你。”
过了今天,希望江姝还能笑得出来。
9
花轿在东宫门外缓缓落下,宋珩牵着我的手,拜天地、入洞房、饮合卺。
龙凤花烛摇曳,映衬着他温润矜贵的脸。他的双目如墨般深邃,唇角微勾,柔声道:“我说过,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绾绾,我们终于成婚了。”
这一刻,时间定格,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我蒙着面纱,在阁楼上弹琵琶,他背身而立,笑意温存,与我高山流水觅知音。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早。
“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描着他的眉眼,乖顺道:“今天是回门的日子,我得早点回去。”
实则是等不及看那出好戏了。
我坐在铜镜前梳妆,宋珩接过婢女递来的骡子黛,认真替我描眉。
马车还在一里地外,就听到从江府传来的吵嚷声。
我扶着宋珩的手走下马车,刚走进正殿,就险些被飞来的瓷瓶砸到脸。
我惊叫一声,宋珩眼疾手快地帮我挡下,索性没什么大碍,只是砸到了胳膊。
“这是做什么?”
爹和大娘子赶紧拉着江姝跪下行礼,她腰板极硬,非但不跪,还指着我的鼻子怒骂道:
“你这个贱人,这一切都是你暗中谋划,才把我害到如今的境地,对不对!你说啊!”
她歇斯底里地怒吼,朝我扑过来。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不等她近身,就被侍卫推倒在地。
江姝拼命挣扎,不慎露出胸口和胳膊上的伤痕。除了星星点点的殷红痕迹,还有鞭痕、齿痕,令人触目惊心。
她昨夜承受了非人的折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整座府邸。江姝越逃,他就越兴奋,找人将江姝绑在柱子上,继续凌辱。
尚书已经年过半百,没想到还有这种特殊癖好。
我不由得心中一紧,向后退了一步。宋珩察觉到我的反常,紧紧握住我的手,将我藏在身后。
江姝还在不依不饶地怒骂,甚至连带上了我娘。
我双目猩红,扬起手扇在她脸上。
白皙光洁的皮肤上霎时间出现五个红指印,她被一巴掌打懵了,呆愣地看着我。
“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你又有何颜面辱骂我娘!”
往日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为了给嫡女铺路,不惜把我送到尚书老儿的床榻之上。
还有我那可怜的娘。
为了保住我的性命,她不惜用自己的命来换,喝下大娘子送来的鹤顶红,抛下年幼的我,七窍流血而亡。
而那毒妇仍存活于世,甚至还做起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我做的这一切,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闻言,大娘子捂着嘴巴,吓得跌坐在地。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10
事已至此,她还在自欺欺人,矢口否认。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没做过那样的事,你一定是诓我的。”
正当此时,江姝拼命挣开了侍卫的束缚,飞快地拔出剑,径直刺向我。
我来不及躲避,下意识地紧紧闭上双眼,却迟迟没有等到那柄剑刺穿胸膛。
宋珩仅凭一只手握住剑锋,血顺着剑缓缓滴落,伤口最深的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江姝吓傻了,木讷地呆愣在原地,如果不是爹一个巴掌把她扇倒,她也不会松开那柄剑。
“殿……殿下……小女不是有意的,还请殿下宽宏大量,放小女一命,微臣愿意代她受罚。”
好一出父女情深的场面。
宋珩面色凛然,冷言道:“你不必急着替她顶罪。刺杀太子和太子妃,本就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自然要受罚,但是你也逃不掉。”
宋珩将他与尚书老儿暗中勾结,花钱买官一事抖了出来,更有侵占农民土地、抢占民女之事。
桩桩件件,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
爹浑身瘫软,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嘴里喃喃道:“不……不是这样……不是……”
他至死也没想到,自己做过的腌臜事,会被宋珩知晓。
多年来苦心铺就的官路,也要彻底破灭了。
官府的衙役一早就候在门外,只等一声令下将他拖走。大娘子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赶,几乎哭到晕厥。
戏已经唱完了,尚书才姗姗来迟,畏畏缩缩地向宋珩磕头道歉。
“殿下,微臣是一时糊涂,受奸人蛊惑,才会犯下这滔天大错,与江氏勾结。请殿下看在微臣对朝廷一片忠心的份儿上,就留微臣一条性命吧!”
为表诚心,他一连磕了好几个头,额头已经破了皮,渗出斑斑血迹。
宋珩不与他多言,命人将他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他年过半百,即便命大,能撑到行刑结束,估计下半辈子也要落下残疾了。
被押走之前,尚书老儿还不忘把惊魂未定的江姝带走。
好歹是他刚娶进门的第十二房妾室,留在这儿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悄悄带走。
尚书掐着江姝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你等着,回府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
我踏出正厅外,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终于释然了。
成亲半年后,太医诊出我有孕在身,宋珩一连数月告假,留在府里陪我养胎。
日子幸福又平淡地过着,那些不堪入耳的人和事已经渐渐消失在我的记忆里。也只在偶然间听说,爹被革去官职,流放宁古塔,大娘子杀人的罪名落实,处以秋后问斩。
而从前飞扬跋扈的江姝,最终不堪受辱,生下庶子后便投井身亡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