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南枝夺过张玲玉手中的扫帚,毫不留情的扔到地上。
张玲玉也不生气,仰起头喝水,咕咚几声下去,水瓶瞬间空空如也。
汗水顺着额头滴落,脸颊上浮现运动后的红晕,让多日以来死气沉沉的张玲玉,顺眼了不少。
南枝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掏出手帕纸,替母亲擦着汗,以及脸上不知从哪里蹭到的泥。
“妈,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跟李阿姨天天一起打麻将,关系处得比亲姐妹还亲吗?”
张玲玉突然神情虚弱,声音低哑:“刚才运动得太猛了,妈妈有些低血糖,头好晕。”
南枝在包里翻来翻去,终于找到前几天李承泽塞给自己的大白兔。迅速剥开包装纸,放进张玲玉的嘴里。
可仔细一想,南枝总觉得哪里不对,越看张玲玉,越像是为了逃避回答问题的自导自演。
“你不说,我就去问李阿姨。”南枝作势就要起身,被张玲玉一把拽住,这强有力的手腕,比自己还壮实,哪儿像是低血糖。
眼见着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这事,张玲玉只能说出来事情原委。
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去打麻将了,甚至连门都不怎么出。大量的独处时间,让她有机会思考杂乱的一切。只是越想脑袋越疼,就跟要炸开了似的。
今天的阳光不似往日热烈,她难得想要下来散散心。街道上没什么人,正合她意,不用跟别人客套寒暄,强装笑脸。
晒太阳,发呆,在树荫下玩手机,低头一看时间,才过去二十分钟。
从前总觉时间不够用,麻将还没怎么打,一下午就过去了。现在倒好,时间过得异常的慢。
想来想去,她还是来到打麻将的地方,跟姐妹们俩聊聊天,说不定能转移下注意力。
她刚一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欢声笑语,李姐绘声绘色地讲着八卦,而这八卦的源头,正是张玲玉自己。
怒气上涌,她推门而入,屋内的笑闹声戛然而止。张玲玉质问李姐,怎么能在背后这样编排自己。她们好歹也打了十几年的麻将,这么长的时间,就连铁树都能开花了吧。
李姐一开始还有些心虚,却见张玲玉就差指着鼻子骂了,让自己在一众姐妹面前下不来台。
她口不择言,说南荣出轨,张玲玉要负很大责任。如若张玲玉是个好女人,她老公怎么可能出轨。
“你有时间在我这耀武扬威,不如想想怎么抓住南荣的心吧!”
这句话着实把张玲玉给气着了,为什么南荣做错事,被攻击的却是自己。于是才有了刚才的那一场闹剧。
受害者有罪论存在于社会的各个角落,而这个观念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动摇的。男人出轨,会归结于女人留不住他的心,一切都是女人的错。而女人一旦出轨,那就是水性杨花不守妇道,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责怪虽迟必到。
南枝并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她清楚地知道,这是错误的。
“妈,李阿姨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这男人啊,娶的就算是个天仙,该出轨还是出轨。”南枝想了想,又补充道,“用我奶奶的话说,是我爸的基因有问题。”
张玲玉扑哧一声,大笑起来,随后眼神坚定的望向南枝:“我想明白了,我要跟南荣离婚。”
多年前,对于南荣的不忠,张玲玉选择一忍再忍。现如今,她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南枝震惊不已。
即便是当下,大家依旧会认为,如果你连男人都留不住,那你就失去了一切。
南枝知道,妈妈一定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才走到了这一步。
张玲玉多年来的生活,一直都依顺在南荣建立的基础上。她把自己的意义,建立在南荣对自己的欣赏、夸奖之上。尤其是,张玲玉曾经认为,她离开南荣,就无法生活。
南荣抱住张玲玉,似撒娇地说道:“妈妈,我为你骄傲。”
“妈妈想明白了,真想明白了。从前是我太懦弱了,害怕没了你爸,我们娘俩没活路。不,是我把你当作借口,其实我怕自己养活不了自己,又怕别人说三道四,就这么忍了几十年。在这段长久的婚姻里,我几乎没办法确定,自己是活着的。”张玲玉眼角湿润,爱怜地看着南枝,“现在你都长大了,妈妈想给你做个榜样,让你知道,受欺负了不要忍着,别学以前的妈妈。”
张玲玉的双眸异常闪亮,多了丝从前未曾出现过的坚强和力量。南枝再也忍不住,趴在张玲玉的身上流起了眼泪。
“妈妈不仅委屈了自己,也委屈了你,让你受了那么多的伤害,却一直粉饰太平。是妈妈没用,我是个差劲的妈妈。”
“不是的,妈妈。”南枝带着哭腔,一字一句地数着张玲玉的优点。
小时候,张玲玉总能把南枝打扮得很漂亮,让她像公主一样;她很有爱心,会喂养流浪动物;她最见不得生离死别,被电视上的桥段骗了那么多的眼泪;她说话温温柔柔,从不跟人争吵;还有,也是南枝最喜欢的,张玲玉削苹果时,会制造出好看的果皮流线。
明明自然界有万千色彩,但人类却执意把色谱规定在了二十四阶。
如同色彩,人类亦然。我们不能把人装在同一个框架里,用标准答案去评判。
在南枝心目中,张玲玉就是最好的妈妈。
张玲玉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多优点。”
母女二人搂在一起抽噎,徐徐微风轻拂面颊。
“别哭啦,这么大的姑娘还哭鼻子,让人笑话。”张玲玉默默擦过眼角最后一滴泪,“电视上说的那个,什么独立女性,妈妈也想试试,后半辈子能不能当个独立女性。”
南枝破涕为笑,一本正经地告诉张玲玉,现在离婚后的女人可抢手呢,尤其是像张玲玉这样的,又漂亮,又知性,最重要的是,女儿聪明又能干。
张玲玉点着南枝的鼻尖:“你个小滑头,到底是夸我还是夸你自己呢。”
不远处的树丛堆里,刘奶奶揉着自己发酸的胳膊腿,小声询问刘桂荣,到底过不过去,要在这里偷听到啥时候。
刘桂荣满脸笑意,做了个撤的手势。
步行在街道上,刘桂荣瞄了眼斐母,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对斐小染好一些,那孩子也不容易。明明你自己就是过来人,怎么还不明白她的艰难。非要把她逼到跟你离心吗?”
斐母叹了口气,瓮声瓮气道:“我这一辈子啊,过得稀里糊涂的。因为丈夫去世,我又没给留个后,被婆婆指责了一辈子。是人都能过来踩我一脚,我是真怕了。”
“总以为女儿能过得比我好,却没想到女婿年纪轻轻地就没了,这命竟然跟我一样苦。”
刘奶奶拍了拍斐母的肩膀,只道人生无常。能够不悔过去,不畏人言,知足常乐,活在当下,就已经很好了。
三个老姐妹步行在洒满夕阳的街道上,岁月夺走了她们的纯真和青春,她们的无忧无虑和梦想。还给她们的是,不怎么笔直的背部,不怎么利索的腿脚,不怎么灵敏的耳朵和眼睛。
她们看过那么多的潮起潮落,阴晴圆缺,即使没有悟出什么惊世骇俗人生道理,但能这样安度余生,已经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