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起床，梳好三个发髻的cos发型，换上荧光绿短衣短裙，宁慕蓉和齐冉变身为《我为歌狂》里的双胞胎姐妹。随便套一件外套，赶去几百米外的场地布场。
这是一片新落成不久的商业综合体，从地面广场到下沉式商业街，从室外场地到商场大厅，全都是这次动漫嘉年华的活动场地，齐冉和宁慕蓉的小公司主要负责商场入口对面的主舞台。这里早中晚各有一场持续两个小时的集中表演，其他时段也安排了不间断的互动活动，算是整个嘉年华的核心区域。
舞台昨天已经搭好，今天一大早的任务是在顾客进场之前配合整体活动布置装饰。彩虹拱门吹起来，易拉宝架起来，互动用的小礼品一箱接一箱推出来，海报挂起，彩绘铺地，千篇一律的商业广场一点点变成中二又热烈的二次元风格。
临近八点，收拾停当，宁慕蓉和齐冉坐在舞台下面，争分夺秒地吃着豆浆包子的早餐。
大多数时间人流如织的商业区，在早晨的阳光下空旷寂静，干净得不像真的，齐冉慢慢吮着豆浆，忽然说：“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是一个特脱离实际的人。”
宁慕蓉边吃边囫囵问道：“怎么说？”
“我特别享受把世界涂抹成不真实的样子，二次元也是，做活动也是。其实我没那么喜欢舞台上唱唱跳跳的，我就是爱布场。就像我打游戏总也打不好，但我就爱逛地图。”
宁慕蓉开始吃第二个包子：“嗯确实，挺有意思。”
“上班就顶没意思，远远闻到班味就想躲着走。还是二次元好啊，就算上班也可以穿衣自由，还有，我们coser虽然也是拿日结工资的，但是我们不叫临时工。志愿者，这样听起来更受尊重对吧。你看，六便士和白月光也是可以兼顾的——你还吃吗？”齐冉只喝了豆浆，包子一口没吃。
宁慕蓉点点头，接过来咬了一口才问：“你不饿吗？”
齐冉眯着眼睛看着刚开始变刺眼的阳光：“肠胃和我都习惯晚起，吃不惯早饭。”
“这才是最没班味的习惯好吧。”宁慕蓉口齿不清地感叹。
在晨风里吃了三个包子的后果就是，齐冉在给稍后抵达的志愿者们布置工作时，宁慕蓉站在后面不住地打嗝，只能满场跑找热水，忙了一脑袋汗，才堪堪在正式开场之前平稳下来。
后面的活动一切顺利。下午五点，第二场表演即将结束，最后一个节目，也是第一轮互动，是集合了二次元风格和国民特色广场舞的宅舞大串烧。齐冉和她的志愿者朋友们驾轻就熟，听到音乐就自动就位，宁慕蓉则自告奋勇去给大家拍照——齐舞固然有趣，但是她还是更习惯做观众。
站在舞台对面的台阶上，宁慕蓉兴致勃勃地打开相机，调好焦距，刚刚按下快门，就听见身后有人议论。
“这购物中心也有点太low了吧，竟然搞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再说这些女的长得也不好看，有手有脚的干点什么不好，跳这种东西。”
够倒胃口的，宁慕蓉本来想着能忍就忍，等他们路过了再走，没想到这两个声音还在耳边议论。
“还有这么多人凑热闹。肯定都是些猥琐男，看见女的就走不动道。”
“那那些女的看啥呢？拉子吗？”
听见两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宁慕蓉再也忍不了了，扭头就是一句：“人家有工作有爱好积极向上，周末出来开展一下业余活动，轮得到你们在这儿秀优越感吗？”
话出口才发现竟然是熟人。又是那位见鬼的前任钟毅，和他一起的是另外两个与他气质相当、人模狗样的男青年。
“宁慕蓉？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钟毅上下看了她一眼，皱着眉头评价：“你真是越混越不行了，这衣服颜色显黑。”
“我自己花钱打扮自己你管的着吗？”宁慕蓉干笑一声，“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这衬衫显肚子又显老。”
“看看，真是越来越牙尖嘴利了，没人教过你这样很不淑女吗？”
宁慕蓉也不客气：“你那淑女妈妈没教过你尊重人啊！”
还没吵过瘾，就听见旁边有人说：“小宁，来的都是顾客，咱们工作人员要注意礼貌。反正已经到了互动环节，他们喜欢什么，让他们点歌，自己上去跳嘛。”声音不大，但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穿透力，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开口第一句，宁慕蓉都以为来的是商业中心的领导，但第二句出口她已经听出来来得是谁，后面说什么她没听清，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麻木地转过身，就看见宁自强背着手站在旁边，脸上笑容三冬暖，眼里刀子六月寒。
早上就着包子咽下的冷风忽然又有了存在感，宁慕蓉讷讷开口：“爸，你什么时——”话说一半，没忍住打了个嗝，后面的话就被顶了下去。
钟毅察言观色，半分钟里脸上八十多个表情，最后认清现状，谄媚地向宁自强伸出双手：“原来是宁叔叔，眼拙，眼拙……”
宁自强双手背在身后，丝毫没有要握手的意思。钟毅讨个没趣，正要往后撤，宁自强又忽然伸出手来，钟毅向前又迎，宁自强却把手举过头顶，向舞台那边招呼：“来两个人。”
临时征召的志愿者们不认识主办方，也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看见有个领导模样的人招手，交换个眼神，立刻有两个人跑过来。
钟毅明白了形势，收起来没有被接受的手，插进裤兜里。“宁叔叔，她搞这种东西，你可以接受？”
宁自强还是笑吟吟的：“宁慕蓉有爱好有主见，哪里有问题？”看两个志愿者已经过来，指了指钟毅一行三个人：“这三位觉得他们比你们跳得好，带他们——”
话音未落，钟毅三人就连连拒绝，互相推着拉着离开了，只剩下两个志愿者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执行什么任务。宁慕蓉又打了个嗝，她们同时转向宁慕蓉，紧接着又看宁自强。
“去给她倒杯开水去。”宁自强说。
两个志愿者走了，带走了宁慕蓉最后的温度和希望。她张了张嘴，想叫一声爸，结果又让一口凉气抢了先。
宁自强没有提问，似乎也不期待回答和解释，他拈起宁慕蓉胸口的工作牌看了一眼，说：“忙完早点回去。”然后越过宁慕蓉，向前离开了。宁慕蓉回过头，看见老宁背着手走得并不快，她却像是被钉在原地，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去。
……
说是“忙完早点回家”，但等商场关门再撤场，忙完也过了十二点，等宁慕蓉回到城郊的小公寓，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公寓一楼亮着大灯，宁自强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桌子上摆着几个菜，已经凉透了，表面结了一层皱巴巴的油膜。
“怎么这么晚啊，饭都凉了，热热吃吧。”宁自强看起来很和煦，“竹荪，豆腐，蹄花汤，太晚了粉蒸排骨可以少吃点，不好消化……”
宁慕蓉深吸一口气打断宁自强的絮叨：“不用了，我吃过了，先收起来吧。”
宁自强没有动：“在外面吃哪里吃得好。怎么这么晚啊，总是这样吗？”
“就这几天。之前你不也看到了，正常上下班。”宁慕蓉说着，端起装满蹄花汤的汤盆。
“放下。”宁自强说。
宁慕蓉没有说话，径自把汤端向冰箱那边。
“我说放下。”宁自强提高了声音。
宁慕蓉把汤放在灶台上。“我怕一会儿打翻了我还得赔公寓的沙发。”
“你吃过了，我还没吃呢。”宁自强说，“再说，好好的，为什么要打翻？”
宁慕蓉不说话，打开微波炉，把汤盆送了进去。
微波炉开始嗡嗡工作，显得屋子里更静了。停了一下，宁自强又说：“你也再吃一点吧。”
真的受够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这个家畏惧冲突，无论有什么事，永远都是各自忍着，忍着，吃一顿饭，再吃一顿，矛盾、委屈，说不出口的愤怒和失望就和着白米饭咽下去，消失了。
但是不行，一顿火锅不行，一顿炸鸡不行，一顿家常饭也不行。妥协永远都是妥协，问题永远都在那里，她不想再这样了。
“爸我从中铁建辞职了。”宁慕蓉对着微波炉说。
宁自强好像没听见：“单位最近不太忙吧，请假也可以，停薪留职也没问题。小齐一个女孩子创业不容易，你们关系好，帮她也是应该对的，但这些都是爱好，本职工作不能忘。”
“什么年代了还停薪留职。”宁慕蓉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不是停薪留职，是辞职。”
宁自强继续说：“去和单位领导说一说，过去干得都挺好的。忙完了这些闲事，班还可以继续上。”
宁慕蓉转过身，看着宁自强：“你没听见吗，是辞职！”
宁自强坐在沙发中间，公寓里小小的双人沙发，忽然显得无比空旷。他沉默了几秒钟，慢吞吞地问：“为什么呀？是不是同事关系处不好？工作都是这样，难免有矛盾，服个软，办公室的杂事多干一点，在领导面前乖一点，总会好的。实在不行，在现在的部门干不下去了，就跟领导面前走动走动，看能不能调换个岗位。”
“是辞职！”宁慕蓉强调，“没有调岗，没有停薪留职，和同事没矛盾，和领导也没矛盾，就是辞职了！”
宁自强笑起来，笑得有点诡异：“开玩笑的，怎么可能。这么好的工作，稳定坐办公室，旱涝保收。孩子，在单位有哪些不顺的，你要大胆说，可以调换的，咱们找找领导，实在不行，走法律程序也可以。”
宁慕蓉深深呼吸：“你怎么就听不懂呢！没有任何矛盾，就是不喜欢稳定的工作，辞职，不可以吗！”
她看着宁自强，宁自强还在笑，笑得很不扎实：“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什么原因都没有，就要辞掉这么好的工作。你开玩笑的吧，肯定是开玩笑的，其实是单位放假，是不是？”
宁慕蓉把桌子上的另外两个菜都端到灶台，从屋里拿了两份文件放在茶几上。“这个是我的离职证明，这个是我的合伙人合作协议书，国企在职员工是不能自己创业办公司的，这下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