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自强定位的地址在东五环外,地图上代表铁路的黑白线延伸交错,圈出一个标记为“铁路小区”的地方。出租车在狭窄的单行道上左转右绕,钻过一个铁路下方的隧道,驶过一条狭窄颠簸的小路,最后停在一个锈迹斑驳的简易大门外。
这是一个颇有些年头的老小区,街面上勉强凑够几幢仪表端正的多层建筑,内里则尽是些斑驳零落的老式板楼,外挂的楼梯,不加遮蔽的长长走廊堆放着杂物,连接着一扇扇木质小门,门口的灯泡闪烁不定。如果是平时,宁慕蓉绝不敢深夜来这样的地方。
而宁自强,就在这其中一扇小门里。
推门进去,气味酸爽,方便面啤酒瓶堆满墙角,松松垮垮的旧沙发上堆满衣物,还没有入夏的天气,屋里的人却打着赤膊,一边是宁自强,另一边是个年轻人,看见邱玺身后跟着宁慕蓉和齐冉,夸张地笑了一声:“这也没说有姑娘来啊,失礼啊,失礼。”一边说着一边捞起件皱巴巴的T恤衫,罩住了因为酒精而变红的胸膛。
宁慕蓉没闲心管闲杂人等,直奔宁自强:“一会儿说在家待不住,一会儿说补偿这些年亏欠我的,一会儿老乡生病。爸,要不是找到玺子哥,我都不知道你还得跟我扯多少个谎话。这么多人急得团团转地找你,给你打电话打得我手机都没电了,你到底在躲什么啊?”
话没说完,旁边的闲杂人等从架子上摸出一个缠着胶带的充电宝递给宁慕蓉:“我这儿有充电宝,自带三种线,什么手机都能充。”
“不用了谢谢。”宁慕蓉敷衍了一句,继续转向宁自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瞒得特别好?其实从你来北京我妈就觉得不对劲,我三番五次旁敲侧击地打听,你编完一个瞎话编下一个瞎话——”
“旁敲侧击不行明着问啊。”闲杂人等再次插嘴。宁慕蓉连断句都没有受他影响,继续说:“都是一家人,我和我妈也没欠你的,也没锁着你限制你,至于这么谍中谍计中计地玩失踪吗?”
“强哥,这就是你不对了——”闲杂人等第三次插话,宁慕蓉忍无可忍:“我跟我爸说话你在这儿管谁叫哥呢?你几岁啊?”
“二十五,刚过了本命年。”闲杂人等答得飞快,然后拍着双手,前仰后合地扭动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既然谁都没出事,不如就一起跳!舞!吧!”
这人是喝大了吧。宁慕蓉像看傻子一眼看了他一眼,懒得和他啰嗦,拽着宁自强出门往楼下走。邱玺识趣地顺走了宁自强印着铁路标识的小挎包,闲杂人等还想说什么,被齐冉用门板拍进了屋里。
被三番两次地打岔,宁慕蓉撒出去的气无以为继,推推搡搡把宁自强拽下楼,一时间竟然找不回刚刚的话头。
宁自强抓紧机会把握主动权,赔着笑说:“唉呀,这不是没事吗,我住在你们那儿不方便,出来找个方便的地方嘛。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我听着也有道理,但是我这样活了几十年了,一时也改不了,我琢磨那就找个熟悉的地方呗。这儿好,铁路小区,有人情味,没边界感。”
确实没边界感,宁慕蓉仰头看了一眼楼上,那家伙果然又趴在三楼的栏杆上看热闹。
“他就是那个诺苏?”宁慕蓉问。
宁自强听她提到诺苏,立刻看向邱玺,邱玺第一时间出声辩白:“师父,你电话一直打不通,师妹担心,我再不说就不合适了。再说了你瞒着不说也没道理,除非你自己也觉得这事不靠谱。”
“这事就是不靠谱!”宁慕蓉说,她不想冒犯陌生人,但还是忍不住对着楼上指指点点:“就这种人讨不到老婆也是活该,用得着你在中间裹乱?吃力不讨好。”
话没说完,宁自强和邱玺就一个摇头一个摆手,就连一直旁观的齐冉都咳嗽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邱玺小声提醒:“他肯定不是,大凉山人都黑,这人太白了。”
宁慕蓉看看身边的几个人,猛然意识到事情可能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那你之前认识他吗?干嘛住他这儿?不是西昌人,你打那儿认识的?”
“张家口人!”闲杂人等继续在楼上插话,“强哥租我房子,当然就住在这儿了。”
“租房子?”宁慕蓉大为震惊。
“不然我这两天住哪儿。”宁自强理所当然。
“租金多少?”
“一千多。”
“一千多多少?”
“八。”
“租了多久?”
“一个月。”
“钱已经给了?”
“给了。”这句话是楼上的人代答的,“我强哥敞亮!”
听见这句强哥宁慕蓉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半夜的,这样楼上楼下的撕扯也不是个事儿,当下一步两级台阶地爬到三楼,和闲杂人等正面刚:“我爸房租给你了?”
“给我了。”
“租房合同呢?房产证呢?拿出来我看看。”
“没房产证,老公房……”
“租房合同!”宁慕蓉随时都要爆炸,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闲杂人等只好进屋找了好半天,拿出两页皱巴巴的合同来。宁慕蓉皱眉看到最后,才注意到客户签名和宁自强没有半点关系。
邓林。宁慕蓉默念这个名字,然后抬头:“你叫邓林?”
对方点了一下头。
宁慕蓉甩着合同劈头向他砸过去:“这是你的租房合同吧,你个二房东!你挺坦诚啊二房东!骗老年人不是第一次了吧?是不是还打电话卖保健品啊?我们不租了,退钱!”
还真让宁慕蓉猜着了,邓林不仅作为二房东租房给宁自强,还向宁自强兜售了小五百块钱的保健品,最终,这些东西都被宁慕蓉逼着原价退还。
时间跨过零点,宁慕蓉追回被坑的钱,带着坑人的老父亲,浩浩荡荡离开这个老旧小区。很久之后,齐冉都在为她那天的战斗力而感叹,宁慕蓉凭借一己之力,让宁自强、邱玺、邓林三个大男人一个比一个安静,一个比一个不敢吱声。她的披肩发小裙子,在这个仲春夜晚的旧小区里,走出了单刀赴会独战群雄的气势。
……
宁慕蓉本打算各自平复一下情绪,再好好和老宁掰扯掰扯插手年轻人感情生活这件事的严重性。谁成想,她需要平复情绪,老宁的情绪却没有任何瓶颈,隔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宁自强就得意地告诉她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由于邱玺的广而告之,现在在北京的不在北京的老乡们都知道宁车长来了,他们飞快地凑足三桌人,定好位置,盛情邀请宁车长和他的独生女儿赴宴。
“你知道我爸当时那个得意的表情吗?胸脯挺着,下巴昂着,脑门上的抬头纹都要飞起来了!他自夸那点人情业绩的话我就不说了,你知道他还说什么吗?他还说,‘我是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你要是真的嫌我添乱,只要我一拍胸脯,他们都抢着让我住他们家!’他压根就没有好好反省给人添乱这件事!
“不过,比起他给别人添乱,别人给他,给我们家添乱的可能性更大,你记得我爸骗咱们说什么老乡生病之类的事吧,为啥我信了,因为这事太真了,什么老人生病,孩子上学,进城务工,县城买房,我爸没少给他们贴钱,当然,这两年大家好起来了,陆陆续续都还钱了,就是因为他们还钱,我妈才知道我爸借出去过那么多钱!所以我妈才不乐意我爸退休了还管这些事。
“别的不说,就说这个诺苏。我和你说,我想起来这人是谁了,我有印象。这小孩,打小就不安分,有一回,放假不回家,偷偷搭火车跑成都来了,当时我爸交班回家,在通勤车上呢,把他逮个正着,他谎话没编圆被我爸识破了,我爸不能让一小孩乱跑啊,他只能把小孩领到我家来,再托人给他家里捎信,当班的时候再亲手把他送回家去。我爸休息回家的时间本来就少,难得赶上一次周末,而且我刚刚作文比赛得了个奖,本来说好了要全家一起去游乐园的,结果那个小孩要去科技馆,我爸就带他去科技馆了。我妈一个人带我去游乐园,我妈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唉你说,这小孩是不是生来就为了克我的。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省心。不就是被分手,谁没分过那么一两个,我还受了活爹的气呢,我爸也没说管管啊。要不是我爸管谁的事都这么上赶着,我都要怀疑这个诺苏是我爸在大凉山的私生子了。”
宁慕蓉打开了阀门似的把有的没的许多话倒了出来,齐冉默默听着,偶尔喝一口日复一日的咖啡,直到这时候才嗤地笑出了声,杯子里的咖啡险些撒出来。
“唉呀别笑,我胡说的。”宁慕蓉摆摆手,“我现在心烦着呢,你说,万一那三桌老乡,刚好找到这个诺苏怎么办,三桌人啊,这要是丢人丢个大的,想想就很窒息……”宁慕蓉倒抽一口气,已经在给自己掐人中了。
“告诉你个秘密吧。”齐冉凑近宁慕蓉小声说。
“什么?”宁慕蓉生无可恋地抬起头。
齐冉把手机推倒宁慕蓉面前:“自己看。”
手机上是和一个人的对话记录。
——你知不知道,彝语有个名字发音大概是诺苏,你认识叫这个名的老乡吗?
——我小名就叫这个,怎么了?
——知道一个姓宁的火车车长吗?
——知道,我小时候第一次去成都还在他家住了两晚上。
——宁车长来北京了。
——真的?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的?
——他来找一个叫诺苏的人,要给他当爱情保安。
对方回复了一个省略号,然后对话就结束了。
“这是?”宁慕蓉有所预感地问。
“盛思超。”齐冉点点头,证实了她的预感。
宁慕蓉眉头一跳,吐出表示震惊的二字短语:“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