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手心里不停地震动，宁慕蓉向后退了一步。
两分钟前，好闺蜜齐冉从远处赶来，解救了正在和潜在供应商尬聊的宁慕蓉，现在，她突兀地站在一群五颜六色的二次元中央，听不懂左边乙女游戏展台粉丝的厉声尖叫，也跟不上右边杀马特家族开的火车，正等待一个解救时，手机响了。
宁慕蓉长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却陷入更深的困顿，来电提醒显示，这个电话来自母上大人。
接？还是不接？宁慕蓉纠结了半支彩铃的功夫，最终还是一路飞奔向场馆边缘的卫生间，穿过雌雄莫辨的男男女女，躲进了最靠窗的隔间。
手机已经停止了震动，屏幕上铺满了微信消息，来自母上的60秒语音方阵。
“你爸说要去北京看看你，还是有别的什么事来着，总之他在收拾东西马上就走了，我就和你说一声。你爸他不是提前退休了吗，哎呦这老头就是在家待不住，我说你去活动中心玩呗，都是一个单位的，他说和他们不熟，又说石家庄还是洛阳有个朋友……和那个熟。宁自强，你是要去哪儿来着？”旁边传来父亲遥远的声音，“马上又去不了，到时候再说。”
第二条语音消息：“你爸这个人我真的是服了，大上午十点多忽然把昨天剩的饺子热了吃了，我说你这是哪顿饭啊，他说他要去北京看你。哦我刚刚问他了，他先去汉中再去石家庄，最后去北京，也不知道是哪趟车，反正你知道这个事，勤问着点他，他坐车免票，又爱坐那个绿皮车，不一定到时候坐着哪趟车就晃过去了……”
宁慕蓉没有听完第二条语音消息。她直接拨通了母上大人的电话。
“我爸来干啥？”
“能干啥啊，他就是待不住。”母上大人回了一句，紧接着又冲电话外说：“宁自强你着什么急，去汉中的车多得是，你以为你还在上班，那车没你不能开啊！”
隔间外面的二次元小姐姐们发出一阵阵高亢的商业吹捧，宁慕蓉警惕地捂住了话筒，催促说：“妈、妈，你快点说，我这上班呢。”
“今天不是周末吗，咋个还要上班？”
宁慕蓉猛拍额头，要命了，假装上班装上瘾，却忘记周末休息这件事。她没勇气解释自己已经是无业游民，工作日可以不工作所以休息日也不太能休息这件事，只能硬着头皮强行解释：“最近特别忙，有个活动要搞，正好攒点调休，等我爸来了陪我爸逛逛。话说我爸大概什么时候到，有个数没？”
“宁自强，你闺女问你什么时候到，要调休去接你。”
停顿了片刻，电话那边传来一句硬邦邦的回应：“不用。”紧接着是砰的关门声。
母女俩隔着电话同时屏息了两秒钟。
“我爸已经出门了？”宁慕蓉问。
“走了，和我在家一秒钟不肯多待。”母上大人颇有些哀怨地说，“从你小的时候就不管你，天天跟车跑，每天到这个点不出门他难受。”
电话里母亲的絮叨无休无止，宁慕蓉戴上耳机，推开隔间的小门，回到恢复安静的女卫生间。
镜子里平平无奇的女孩已经27岁了，却穿着带骨头图案的卫衣，顶着橙色的蜷曲假毛，把自己打扮成儿时漫画人物阿衰的模样。这个大龄阿衰手里抱着一摞传单，传单中央几个画风中二的爆裂大字：“二次元小众活动私家定制”，下方则是规规矩矩的两行宋体：
联系人：齐女士：138XXXXXXXX（微信同号）
宁女士：159XXXXXXXX（微信同号）
也许在遥远的电话那端，父母相像中的她应该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穿着淑女的小香风套装，喝着写字楼下便利店的咖啡，干着不紧不慢地工作，拿着不多不少的薪水，从容地走向稳定、光明的未来。
而现在的这个自己，显然不是他们期待的样子。
……
四个月前。
宁慕蓉即将开启自己的漫展初体验，而她对二次元知之甚少，她所知道的动漫角色，汤姆杰瑞皮卡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是人。她羡慕齐冉，无论御姐萝莉亦或是反串男高中生，都可以大方出街。
可当齐冉的衣柜向她打开，她又满心惶恐。
“我没那么强大的气场，驾驭不了这个。”
“我没看过这个番，演得不像多露怯啊。”
“这裙子有点短，我我我不是嫌它短的意思，就是说我穿不惯，肯定会缩手缩脚的。”
“这也太暴露H形身材的短板了。”
挑三拣四，急得齐冉抓着她的肩膀贴脸看：“挺好看一小姑娘，到底是谁把你PUA成连衣服都不敢穿的鬼样子的？”
宁慕蓉小声反驳：“要不是因为我好拿捏，才不会请着病假帮你去漫展发传单呢。”
于是齐冉闭嘴，任她继续审阅衣柜。
最后，宁慕蓉从角落里提起一套皱巴巴的提花棉红黒汉服，小声说：“听说穿汉服去漫展也可以？”
齐冉抬头瞟了一眼：“这种形制早就过时了。”
“我的意思是。”宁慕蓉在手机上翻了半天，找到一张图片给齐冉看，“稍微改一下，然后——我，秦始皇，V我50。”她抖了一下家居服的衣袖，端起个不伦不类的架子。
齐冉眯着眼睛看了看她，忽然笑倒在堆满衣服的飘窗上。
COS网红秦始皇这件事，宁慕蓉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她装病请假翘班去漫展，脸上贴着大胡子，头上戴着冕旒冠，这样最便于隐藏自己；其次，她只需要一句固定台词，尽职尽责地扮演好NPC，就可以避免被人识破她是个外行社恐的事实。
进了漫展场馆才知道，大部分穿着COS服的或者高中生制服的，都是普通玩家，穿着格子衬衫或者卡通T恤的，是路过的宅男宅女，而像她这样，顶着国民IP出场的，才是特立独行的吸睛大户。
传单早已分发一空，还是不断有人要求与她合影，齐冉作为某个展台的官方coser不能赶来救场，于是只剩下刚出新手村的宁慕蓉顶着冕旒冠，手拿着印着二维码的特制令牌，在无数手机摄像头的关注下声音洪亮地不断重复同一句台词：“我，秦始皇，扫码关注，助我统一六国！”
事情的变故出现在下午四点半。
临近散场，不少人走向出口，这时，逆着人群，走进来一个装扮精致的中年女人，她应该是一个在外面的世界游刃有余的女强人，但在这座场馆里却紧绷得有些突兀。她四处转动着目光，脖子却拼命后仰，似乎想要看清每一个人，也想要躲开每一个人。
哪怕宁慕蓉没看过几部动漫，也可以断定，她绝不是在COS某一部动漫里的教导主任或者女上司，她是一个外来者，她不属于这里。
女人来这里找人，她很快发现了目标，踩着叮当作响的高跟鞋向对方走过去。
那是一个面相乖巧的女生，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灰色及膝裙，刚刚系上细细的黑色领结，勉强凑成一身类似JK的装扮。她被这个女人拽着，一路尖叫着路过人群。
“我现在大三，不是初三，凭什么都得听你的！你让我考第一，拿一等奖学金才能出来玩，我拿了，一个月前就和你说好了今天要出来玩，你又这啊那啊没完没了，到底有没有底线，有没有信用！”
精致妈妈四下看了看，似乎对女儿的大吵大闹十分不满，她克制地压低声音：“我是答应你可以出来玩，你可以去找同学，逛街看电影都没问题，但我什么时候教过你和这些奇装异服的陌生人混在一起！”她四下看了看周围的奇装异服，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她们了，她用力拽了一下女孩的胳膊：“少在这儿丢人现眼，回家！”
女孩狠狠一甩，挣脱了母亲，女人手里的手包也滚落在地上。
“是谁丢人现眼啊，这儿这么多人，比我大的比我小的还有和你差不多大的，这么大的官方活动就你闹这么一出，你自己看看到底是谁丢人现眼啊！”
一个穿着常宣灵COS服的女孩捡起滚落在脚边的小手包归还给精致妈妈。她矜持地道了声谢，但看见对方的衣服，又控制不住地瞳孔放大，露出嫌恶的眼神。她攥着手包的手越来越用力，原地做了两个深呼吸，到底还是没忍住，上前拽住女孩脖子上的领结，一边解领结，一边说：“今天你能穿成这样，明天就敢穿成那样。”
常宣灵意识到是在说自己，看看自己的衣服，干笑一声，呛声说：“哪样啊阿姨？穿衣自由听说过吗？”
精致妈妈瞥了一眼，眼神厌恶，根本不想和这些不良少年搭话。手上还在撕扯着女孩脖子上的领结，推推搡搡间女孩向后一仰，跌倒在地，衬衫的扣子崩开一颗。
一粒白色的塑料纽扣落在地上原本听不清也很难被看见，此时却像是一声号令，一旁围观的几个JK女孩潮水一样涌上来，把跌倒的女孩围在中间。精致妈妈手里捏着解下来的黑色领结，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围。
常宣灵奚落的话还没说完：“哦你肯定没听说过，你连人身自由都不懂。”
精致妈妈一时够不到自家女儿，把矛头转向常宣灵：“我管教我家孩子，你爸妈没管教过你，你倒出来管别人妈了？”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都是有爹生没娘养的”，丢掉手里的领结，又向女孩走过去。
不等一边的常宣灵发作，一个腰带里长出触手的李火旺先上前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阿姨，打人不打脸，骂人别连座，你管教你女儿我不管，管教我们爹妈我可不乐意。”
精致妈妈这一次惹了众怒，一时间群情激奋。宁慕蓉明明站在原地没动，忽然之间就被挤到了人群之后，她拨开冕旒垂珠向前看，围在中央的是二十岁左右的大学生主力，偶尔几个衣着朴素的打工人，都在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一副被社会毒打出的鸵鸟模样。
忽然之间，山寨的秦始皇冠冕给了宁慕蓉一种成年人的责任感，她振起广袖，用丹田气大喝一声：“都住口还有住手！”
无数道目光投过来，宁慕蓉在两秒钟内给自己做了一万次“没有人认得你”的深度洗脑，然后起着秦始皇的范儿上前一步：“大家都少说两句吧，这位姐姐就是嫌咱们素质低，才不让妹妹来玩，咱们再说，只能显得素质更低，姐姐更正确。大家受的都是九年义务教育，姐姐打的是咱们的脸吗，不是，是父母，是母校，是老师们的脸，再说，可就真的罪孽深重，万死不辞了。
受没受过义务教育都听得出她这几句话里阴阳怪气的味道，现场暂时安静下来。
宁慕蓉又振了一下衣袖，不动声色的把大学生们挡在身后，那个女孩子也被其他JK女孩拉着退到了人群中。
宁慕蓉独自向着那位精致妈妈，语气客客气气：“首先说明，我不是有爹生没娘养的野孩子，今天我可以站在这里，是因为我已经成年了，是法律上定义的完全行为能力人，我可以为自己负责。如果没弄错的话，现场所有人，包括您已经上大三的女儿，应该都成年了吧？”
现场静了一下，然后响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回应：“对！成年了，成年了，成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