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宁慕蓉人生第二次站在这么多人的注目中，上一次是小学五年级，轮到她当周一升国旗的光荣升旗手。那天她最大的压力，来自于会不会因为紧张而同手同脚。
今天她的压力，来自于对手出招的毫无逻辑。
精致妈妈意识到犯了众怒，已经收起了刚刚的暴躁，她整理了一下仪表，重新端起矜持的架子：“小姑娘，你说得特别好。成年了是吧，读书还是工作啊，哪个单位的，贴着个大胡子在这儿跳大神，你单位知道吗？要不要我和你们单位举报你？”
伤害值10000+，宁慕蓉被一击致命，顿时哑口无言。
精致妈妈不再理会宁慕蓉，绕开她走向人群后面，向女孩招手：“邓雨涵，过来，我不骂你，我们回家好好聊聊。”
女孩肩膀一耸一耸，哭得肝肠寸断：“从小到大聊得少吗，哪一次你听进去我说的话了，你所谓的聊不过是说服我同意你的观点罢了。”
精致妈妈有些尴尬地看看周围：“你非得在这儿说吗？回家，不然你还想露宿街头怎么样？”
几个男生不动声色地组成人墙，随时准备拉架，女孩子们则簇拥在她周围，七嘴八舌地正当嘴替：“不回去。”“她不想回去。”
场面过于热血，宁慕蓉忽然上头。她再次绕到精致妈妈面前，大声说：“我叫宁慕蓉，27岁，普通211本科毕业，在中铁建上班，和一个同龄女生同住，如果你需要我还可以把身份证号报给你。我室友自己创业，这是她工作室的公众号。”她举起印着二维码的令牌，“你女儿现在不适合跟你回家，我和我室友可以暂时照顾她，或者在场有她的朋友或者更适合照顾她的人也可以。但是这位姐姐，你得学会尊重人，你不能被人push着长大就觉得人天生就该逆来顺受的，不能因为你从小没有得到关爱就觉得做子女的天生就该在大庭广众下被骂！”
……
半个小时后，从漫展场馆陆陆续续出来的人们都看见了神奇的一幕，穿着过时汉服COS秦始皇的女生蹲在场馆外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冕旒冠，哭得比受了委屈的女生还大声，名叫邓雨涵的女孩子蹲在旁边，手忙脚乱地掏纸巾，她早就忘记哭了，在一边惶恐地碎碎念：“姐姐你怎么了，姐姐你别哭了，我没事我都习惯了，我刚刚就是一下子激动了，其实没啥大事，姐姐你没事吧，姐姐你别哭了，姐姐你胡子都乱了……”
“没事，我就是共情了，泪失禁体质，没事。”宁慕蓉抽抽嗒嗒地说，擦掉手机屏幕上的眼泪，给齐冉发消息，她的眼泪还是不断滴在屏幕上，影响打字。
齐冉刚刚结束官方coser的工作，提着装衣服道具的大包绕着场馆转了半圈，看到蹲在角落里的一坨黑红色才停下脚步。
“怎么个事？见义勇为把自己感动哭了？”她放下手里的袋子。
邓雨涵刚要解释，齐冉摆摆手说：“听好几个人添油加醋和我说了，我逗她呢。她就这样，又勇又怂的，没事。”看了看邓雨涵，“今儿晚上跟我们混？”
邓雨涵摇摇头：“我妈的车还在那边停着呢。她已经给我发了几十条微信了，有文字有语音的，我得回去。”
齐冉点点头，看向停车场的方向，黑的白的车来来往往，也不知道哪一辆里坐着那个崩溃的妈妈。
宁慕蓉抬起头，扁了扁嘴，眼看又要哭：“我是不是什么忙也没帮净添乱了，对不起啊，要不要我再和你妈妈解释解释？”
齐冉捏了捏宁慕蓉头顶蓬乱的丸子头：“先管好你自己吧。”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传单，那是她为自己的工作室新印的，她又用笔抄了两个电话号码在空白处，递给女孩：“下面这个是工作号，这是我的私人号，这是她的号码，回去有任何情况随时给我们打电话，我们24小时开机。”
女孩接过，连连道谢。
“还有，就算是亲生父母，也是可以报警的。”齐冉又说。
邓雨涵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至于。”
“那就好。”齐冉笑笑，又比划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没事了也和我们报个平安。”
邓雨涵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齐冉蹲下来狠狠擦了一下宁慕蓉脸上的眼泪，擦得宁慕蓉猛得向后一仰，差点闪了脖子。
“你听没听说过，经常打架的小混混，打胳膊打腿，偶尔开瓢，但是从来不出人命，那种没动过手的乖宝宝，惹急眼了就捅人要害，才最为致命。宁慕蓉，你是不鸣则已，一鸣就要报自己身份证号的节奏啊。”
宁慕蓉刚刚在妹妹面前强忍着，现在妹妹走了，闺蜜来了，宁慕蓉的泪失禁体质再次发作，嘴一撇，泪珠子比冕旒的珠子还密：“别说了，刚刚发挥太差了，该说的没说，不该说的乱说。”
“怎么，报了工作单位结果给中铁建丢人了？”齐冉逗她两句，又坐在她身边安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天底下这样的妈妈多得是，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别说你今天是秦始皇，就算是你穿着你们单位的制服站在这儿，你领导都不会相信今天这个和平时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宁慕蓉是同一个人。”
宁慕蓉蹲坐在地上，背靠着巨大的场馆，面前是宽阔的广场、散场后成群的背影和漫天晚霞，她擦了擦眼泪，撕掉被眼泪打湿成团的假胡须，说出了今天最有哲理的一句话：“我觉得平时哪怕纯素颜都带着伪装，今天的才是真的我。齐冉，我好像知道你们为什么喜欢Cosplay了。”
……
宁慕蓉的秦始皇出圈了，从二次元的圈子出到了广大学生党的社交媒体，各不相同的拍摄角度，被加了各种不同的滤镜、配乐和文字说明。热评铺天盖地：
“希望是这位秦始皇统一六国。”
“统一不统一六国我不关心，统一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就够了。”
宁慕蓉日复一日继续上班，下班后的时间里则全程蜷缩在沙发上焦虑地刷社交网络：“怎么回事，过了这么多天了还有，怎么还给转到微信小视频了。”
齐冉例行公事地安慰：“都是大数据推送的，你越看就推得越多，放心，你没那么红。再说了，这届网友有功德，把你的个人信息都马了，不会被发现的。”话虽如此，齐冉自己也抱着笔记本，每隔两分钟就忍不住刷新一下后台，公众号、小红书，各大平台的粉丝数都在稳步增长。
看来，虽然视频里虽然隐藏了她们的个人信息，但当天现场的人还在默默传播着。
又过了两天，宁慕蓉麻木了，她每天下班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像祥林嫂一样碎碎念：“今天领导也没有来找我谈话，他为什么还没有找我谈话。”
“魔怔了吧。”齐冉摸摸她的额头，“那么大一国企，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开除你吧。”
宁慕蓉继续生无可恋：“你不懂，我领导肯定已经知道了，谈话就还有的商量，不谈话才是完蛋了。齐冉，我要是失业了，你能收留我一起干吗？”
“没有工资，有钱一起赚，自负盈亏。”
“我考虑一下。”
两周后的某一天，宁慕蓉回到出租屋，端着凉水杯咕咚咚喝了大半杯水，然后豪迈地宣布：“恭喜我吧，铡刀终于落下来了。”
“领导找你谈话了？”
“不是，我离职了。每天等待训话太内耗了，我主动离职了。”
齐冉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看着宁慕蓉，好半天才缓缓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又怂又勇。”
为了庆祝离职，宁慕蓉特意点了麻辣小龙虾和烤串，开了两瓶肥宅快乐水，拉着齐冉大块朵姬。
齐冉撸着串想想，还是没有完全接受宁慕蓉为了不内耗就离职的事实，“我真的有点看不懂你了，一个请假去漫展就怕得要死，然后说离职就离职，你知道你那是什么单位吗，大国企，五百强，朝九晚五不加班，午休两小时单位管饭，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啊。”
“你想去吗？”
齐冉连连摇头：“我这辈子最高上班记录一个月，在格子间一秒钟都坐不住。”
“我坐得住啊，一坐坐了四年。”宁慕蓉喝了一口快乐水，慢慢地说，“真的是一晃眼，四年就过去了。每天加上通勤十个小时，有效工作时间不到一半，上班的主要内容就是等，上午等午休，下午等下班，工作内容是等事情自己解决，晋升途径是等上面的人退休。四年时间，感觉学到的东西还不如在家看一晚上番剧学到的多。有时候想到我竟然已经这样过了四年，还要这么过四十年，我会觉得毛骨悚然。
“过年的时候和同学聚会，别人讨论的是股市金融，前沿科技，心理学、音乐会，我知道什么呢，综艺、偶像剧，一个月就过期的热搜。有的时候我想可能我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俗人，只能喜欢这些，但是我同学说不是的，他是为了和客户聊天才关注那些客户喜欢的东西，他去找客户是因为不能失业，必须拿到更多的提成。
“谁不是俗人呢，只不过我有退路，我有国企，有爸妈，所以我才永远待在原地，永远不用担心明天。这些都是我的铠甲，因为有铠甲，所以我忘记去打磨自己的武器，但是现在我决定了，我要开始打磨我的武器了。”宁慕蓉笑起来，“所以，恭喜我吧，我现在是一只，从温水里跳出来的，勇敢的青蛙！”
……
工作交接和离职手续有些繁琐，没等宁慕蓉彻底得到自由身，齐冉新印的传单上已经加印了新的联系人宁女士。
宁慕蓉常常想，认识齐冉，与其说是生命的奇迹，更像是一种的隐喻。她们不是老同学，也不是新同事，只是经由中介认识的合租室友，一开始宁慕蓉有点怕这个纹着花臂，没有正式工作的“坏女孩”，熟悉了之后却只觉得相见恨晚。
齐冉从来没有怂恿她，但是她却在齐冉身上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于是她遇见更大的世界，辞掉稳定的工作，踹掉前男友，加入齐冉刚刚注册的小工作室，两人从南四环的老破小搬到西六环的复式小公寓，成了小小皮包公司唯二的创始人。
宁慕蓉的人生像坐上了滑板车，一路开挂所向披靡，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但蓦然回首，任谁都会觉得石破天惊。
偏偏在这时候，母上大人一通无情的电话把宁慕蓉拉回了现实。过去四个月里发生的所有事，宁慕蓉都没来得及向千里之外的父母透露半个字。
“怎么办，我妈打电话说我爸要来突击检查。他该不会是看过那个视频吧？”宁慕蓉摇着齐冉的胳膊，无助望天，“秦始皇也镇不住宁家老父，我完了。”
齐冉的关注点有点跑偏：“你爸要来，为什么是你妈打电话通知你？你这么纠结直接给你爸打电话不行吗？”
宁慕蓉挠挠头摘掉了橙色的卷发假毛，底气不足地说：“我上一次给我爸打电话都是上小学时候的事了，我和他……不太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