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慕蓉最初认识齐冉,是作为合租室友。宁慕蓉搬进去的时候,齐冉不在;之后的两三个月,齐冉仍是时隐时现,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隔壁那间永远锁着门的卧室似乎只是她的衣帽间,偶尔碰面,宁慕蓉得知,齐冉不住在这个房间,却住在这个小区——在她的男朋友那儿。
有时候父母寄了土特产,宁慕蓉分给齐冉一些,下一次齐冉就会双眼闪闪发光地说:我男朋友和你是老乡诶,他吃到嘴里感动得都快哭了。
宁慕蓉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合租两居室。
不久之后一个阴雨绵绵的周末中午,宁慕蓉刚把一人份的午餐端上桌,就看到隔壁卧室里走出一个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的女人,显然,她昨晚竟然住在这儿。
“你好……”宁慕蓉怯生生地打招呼。
“不太好。失恋了。”齐冉说。
宁慕蓉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左顾右盼半天,磕磕巴巴地说:“要不坐下一起吃点吧,可惜饭蒸少了,你不介意的话,分你一半。”
齐冉拿着筷子坐在旁边,浮肿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盘子里的坨坨肉和白魔芋,淡淡地说:“盛思超和你是老乡。”
这是宁慕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齐冉嘴里听到这位的名字。她暗暗懊悔,绞尽脑汁想要找补,就看齐冉夹了一大块坨坨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还以为分手了就再也吃不到这个好东西了呢,没想到以后可以抱紧你的大腿等投喂,老天真是待我不薄。”
“多吃点!不够还有!以后一直有!”宁慕蓉慷慨地把盘子向那边推了推。
齐冉从与男友同住到投入快乐的单身生活,似乎只用了几个小时,没有藕断丝连,没有反复撕扯,断得干脆利落不留痕迹。齐冉之前没有机会聊男友,之后也再也没有提过前任。所以宁慕蓉对这位前任知之甚少,直到现在,不期而遇。
原来就是他。
……
盛思超走了过来,高个子,黑皮肤,格子衫,棒球帽,身后背着一个双肩背包,像一座铁塔一样站在面前。宁慕蓉仰头看了一眼,心里默默做出评价:看起来倒是老实可靠,可惜有点土土的,既不称这个环境,也不太搭齐冉。
齐冉笑着打招呼:“这可不是你爱来的地方,怎么,还想体验我的生活?”
盛思超晃了一些手里的钥匙:“室友在这儿上班,忘带钥匙了,过来拿一下。”
齐冉哦了一声,一向健谈的她竟然也没有接话。
夹在中间的宁慕蓉有点尴尬,默默向后退了一步,打算退到齐冉的另一边,就听盛思超说:“需要帮忙吗?我看你们好像是在找供应商?是乐手还是相关的什么?”
这个转折倒是没想到,宁慕蓉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盛思超说,“我看你们拍照还是扫码扫了好几次,应该广撒网地找什么,联系上下文,瞎猜的。”
宁慕蓉默默竖起大拇指。齐冉倒是很淡定:“已经办得八九不离十了,这次算了,以后真的搞不定了再说。”说完就礼貌地道了别,拉着宁慕蓉离开了。
刚刚离开盛思超的视线,宁慕蓉就问:“为什么说八九不离十,明明还差很多吧。”
“靠咱们自己能行。”齐冉言简意赅地回答。
回程的公交上宁慕蓉兴致缺缺,吵架吵赢了的兴奋荡然无存。不仅仅是因为身体的疲惫,更因为心灵的冲击。谁还没有个前任,但是,前任和前任怎么那么不同,齐冉和盛思超的体面,让她嫉妒得发狂。不,这也不全是前任的问题,是齐冉,她太独立了,什么事都可以自己解决,什么困难她都没有怕过,可是我呢,如果我不用短信当记事本,如果我有备份信息的习惯……那家伙确实讨人嫌,但是说得也不全错。
说起来,如果不是活得稀里糊涂的,大概也不会栽在这种男人手里吧。真的是因为被爸爸妈妈保护得太好了吗?宁慕蓉心里疙疙瘩瘩地反思了一会儿,暗暗下定决心:宁慕蓉,要振作啊,要成为爸爸妈妈的小棉袄,不能再让他们给我撑伞了啊!算起来,昨天早上老宁上火车,今天中午也该到家了,宁慕蓉打算从现在开始做好小棉袄,先问问一路颠簸回到家的老宁。
消息发出去,宁自强暂时没有回复,倒是母上大人的信息先来了:“盯着点你爸,让他早点回去。”
回哪儿?宁慕蓉隐隐觉得不对,手机上字打了删删了打,最后只有一句模棱两可的问话:“我爸咋了?”
母上大人发来60秒语音方阵,宁慕蓉满心惶惑地插好耳机,收听语音。
60秒语音方阵夹杂着大量情绪输出,车轱辘话说了好几番,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母上大人下午和老宁通电话,老宁表示在北京和老朋友吃饭,她一直怀疑老宁另有图谋,让宁慕蓉注意观察状况。
宁慕蓉摘下耳机,一把抓住齐冉的胳膊:“我爸根本就没有上火车,他还在北京。”
而且已经脱离视线在这个千万人口的茫茫都市独自生活了两天。
……
北京西站的出站口,宁慕蓉搓着手原地打转,一会儿看看到站时刻表,一会儿再拨一次电话,齐冉租了个充电宝跑过来,宁慕蓉立刻插上给手机续命。
“还没打通吗?”
宁慕蓉摇头,面如死灰。
“别急,你说的玺子哥马上下车,当面问清楚情况再说。”齐冉搂着她的肩膀,徒劳地安慰。
K818次列车正点到达,几分钟之后,邱玺一路小跑过来了,他摘下帽子,不等宁慕蓉问就说:“我今天上午还和师父发了消息说晚上抵京,他还回了,别急,师父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不会有事的。”
宁慕蓉抽了抽鼻子:“可是我打我爸电话一直不接。”
“我刚打了一次也没接,可能在忙别的。”邱玺飞快地说完,紧接着又说:“先别急,我刚刚顾不上,现在问问其他老乡,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说着翻着列表一个一个地发消息,起初是打字,后来索性转过身,对着话筒发起语音。
本来挺着急的事,但不知为什么,邱玺显得有点鬼鬼祟祟,他总是背着宁慕蓉,说话也用彝语,每一次他收到新的信息,宁慕蓉想上去关心一下结果,他总是刻意避开。宁慕蓉还听见,邱玺似乎反复提到了另一个名字,好像是叫诺苏。
宁慕蓉忍不了了:“玺子哥,你是不是知道我爸什么事,还帮他瞒着我?”
“没有,哪有的事,我瞒着你干嘛?”邱玺底气不足,他说谎的本事,一丁点没有得到宁自强的真传。
宁慕蓉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那你一直提的诺苏是谁?男的女的,多大年纪,他是和你们一起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了,还是我爸养了一个私生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邱玺大惊失色,连连摇头:“就是车上的一个学生,考上大学出来了,人家有爹有妈,老家在……”邱玺一轱辘把实情倒了出来,才明白过来是被宁慕蓉诈了,赶忙截住话头,生硬地说:“我再给师父打个电话。”扭头就逃。
宁慕蓉紧追不舍:“快说啊,到底什么事?这都什么时候了——”
这一次是宁自强自己救了自己,电话竟然接通了。
“喂。”宁自强的声音传来,邱玺如蒙大赦,宁慕蓉屏住呼吸,齐冉也从几步之外赶来,三个人盯紧了蓝光幽幽的小屏幕。
邱玺吐了一口气,语气如常:“师父,还在北京啊。”
“在啊。”宁自强一句话,宁慕蓉差点揭竿而起。就听宁自强在那边哈哈笑着:“铁了心要和我聊聊?行,发个位置给你,过来吧。”隔着一个听筒,宁慕蓉都听得见宁自强那边有人尖叫,还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现在可是大半夜接近十点钟。什么情况,老宁第一次进城,就直接下海了?
从西客站到宁自强的定位大约半个多小时车程,出租车上,在宁慕蓉压迫性的沉默和齐冉的循循善诱下,邱玺总算是把宁自强这一趟来真正的目的和盘托出——
在宁自强当车长的小慢车上,很多孩子平时在西昌上学,周末或者假期才坐着火车回到深山里的家,他们常常在车上写作业,宁自强偶尔得闲,也会给他们讲讲题,宁自强这次来找的这个孩子诺苏,就是这么一个在小慢车上写作业,宁自强看着长大的。现在,诺苏大学毕业,在北京稳定下来,工作、恋爱,准备谈婚论嫁了,但是那个女孩子似乎是嫌弃他出身大凉山,悔婚了,诺苏的父母只认识宁自强这么一个来自城市的体面人,于是拜托他来看看情况,劝劝那个女孩。
“师妹,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差不多算是一代人,我知道这个事不太合适——我一路上已经劝过他了,但是我毕竟是个晚辈……”邱玺欲言又止,“但我也是大凉山里出来的,我爸妈都是山里人,我也大概能懂他们的执念,总之,一会儿见到师父,你先别激动,可以慢慢商量……”
但是后排座的两个妹妹似乎没有想商量的意思,齐冉冷冷地“呵”了一声,作为对这件事的评价,宁慕蓉则把喝空的矿泉水瓶拧得吱嘎作响,好像那不是一个塑料瓶,而是一颗炸弹。
“我想起来这个诺苏是谁了,又是他,又是他。”宁慕蓉咬牙切齿,其他人噤若寒蝉,包括出租车司机在内,谁都不敢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