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齐冉,是在一家星级酒店门外。两个小时之后,这里将要举办一场洛丽塔茶会,今天齐冉做东,请宁慕蓉来见见世面。用齐冉的话说,洛丽塔茶话会是同类活动中的最高规格,她们不止是来享受的,更是来取经的。
宁慕蓉提着电脑,风尘仆仆地从地铁站赶来,一进酒店的大门,就被大堂两侧从三楼垂下来的海报震撼了,那是一整排穿着lo裙戴着礼帽的大美人,其中三个她知道,都是百万粉丝的博主,仰着头数了数,一二三四……这个级别的大V来了足足八个!
“别看了,一会儿都能见着真人。”齐冉忽然拍了一下宁慕蓉,吓得她一哆嗦。宁慕蓉还在仰着头看海报,齐冉则拉着她向酒店内部走去,“还能拍合照呢。”
“真的啊?”宁慕蓉这才收回目光。毋庸置疑,普通女生也无法抵御大美人的诱惑。
“假的,我只认识其中一个。”
“哪个?”
“甜控淑妞,那边数第二个。”
宁慕蓉哦了一声,那一个她不认识。
注意力这才回到齐冉身上,齐冉已经化好了妆,穿着一件酒红色的吊带裙,“你今天也好漂亮啊。”只是一头长发被紧紧塞进发网,像个小尼姑,“我开始期待你的发型了。”
齐冉笑笑:“这才是打底,一会儿给你一点全妆的震撼。走,我们换妆去!”
洛丽塔茶会之所以高端,首先就高在所有参与者都是武装到头发丝的大全妆。齐冉把宁慕蓉领到妆娘包场的一楼客房,用行李箱拖来的行头在床上一字排开,裙子、帽子、手套、披肩、鞋和袜子都是基础,还有配套的首饰、手包、胸针、发饰、美瞳、美甲,甚至用在脸上的贴片。
宁慕蓉坐在梳妆镜前,按照妆娘的指示认真涂抹妆前乳,同时在镜子里观察身后妆娘帮齐冉穿上一件红色的鱼骨胸衣,过程不像电影里演得那么痛苦,但也十分繁复。
宁慕蓉看呆了:“一会儿我也得弄得这么复杂吗?”
齐冉回答:“没有鱼骨,没有假发,用软裙撑,有没有觉得压力小一点?”
宁慕蓉松了一口气,认真点头:“我刚刚学会穿着荧光绿出街,还不想一步跨那么大。”
“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让你试试我的衣服你那个前怕狼后怕虎的样子?穿个汉服还得配上一把大胡子。现在啊,就是要一步一步治好你的精致羞耻。”齐冉借镜子整理衣服的细节,在镜子里看着宁慕蓉的眼睛:“每个女孩子都应该在结婚之外的场合堂堂正正穿一次礼服。”
这句话说得太有煽动力,宁慕蓉被说服了,点着头,开始幻象一会儿和齐冉、和一大群漂亮姑娘一起走入金碧辉煌的礼堂。
“小姐姐是面姐三次元的朋友吧?”妆娘帮完齐冉,走到宁慕蓉身边,大刀阔斧地在她脸上开工,“其实大家都是普通女孩子,打扮得太精致,都会觉得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所以才要搞茶会,姐妹们陪着一起优雅。”
说得太对了,不过宁慕蓉的关注点却是:“面姐?”这好像是齐冉的另一个名字。
“哦,我们都叫她面姐的。”“因为我的圈名叫无面人呀。”妆娘和齐冉几乎前后脚回答。
无面人。宁慕蓉默念这三个字,露出疑惑的神色。
“因为面姐最开始出的COS没有脸。”妆娘很乐意帮忙解释这段往事,“她出的片实在是太真了,就连角度、打光甚至背景都能把原图百分之百还原,只需要把图层一叠,再把脸擦掉,露出角色原脸,差不多就可以以假乱真。当时面姐只要一发图,大伙儿就都趴在图片上玩大家来找茬,看哪部分是照片,哪部分是擦掉照片露出来的原图。而且你知道最绝的是什么吗?她那个ID是个很难记的邮箱号,所以当时有人叫她邮箱,也有人叫无面人,后来无面人取得了优势,就成了面姐的圈名啦。”
宁慕蓉叹为观止:“完成度满分,神秘有话题度,还让粉丝有参与感,冉冉,你是营销天才啊。”
“其实就是因为那时候不会化妆,也没找到在哪里改名字。歪打正着。”
“那时候你几岁?”
“刚上高一,人都没发育好,出御姐还得戴假胸。”齐冉随口聊着以前的事情,同时一层层穿上裙子,再一件件加上配饰。这是一套哥特风的黑红套装,暗红和黑色层层交叠,就像是深夜中流淌的血色,流转变幻,摸不到踪影。最后,再戴上坠满配饰的淡金色假发,补一点深色的口红,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浑身上下似乎都浮起来自古堡的阴湿气息。
宁慕蓉在镜子里看得眼睛都直了。
齐冉的手指轻轻搭在她肩膀上,同系列的美甲衬得她的手指都像吸血鬼一样苍白修长:“我先去宴会厅,你也快点来哦。”
宁慕蓉本能地屏住呼吸,点了点头,目送着齐冉离开房间,才收回目光,闭起眼睛,在透过眼皮的淡粉色的光里,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的,对两小时之后的茶会展开连篇的遐想。
没有鱼骨,没有假发,即便省略了所有可有可无的步骤,宁慕蓉的妆造过程还是持续了足足两个小时。踩着茶会正式开始的钟声,宁慕蓉穿着一身浅绿色的中长裙,用贴着美甲的手指扶着坠满绢花的礼帽,匆匆向宴会厅走去。
……
珍珠、羽毛、鲜花和彩带把宴会厅布置得像是西方童话里的天堂,大厅中央散布着十几张圆形茶桌,丝绸桌布的边缘坠着精致的流苏或珍珠,桌上摆着描金茶具和精致的糕点,伴随着大提琴的乐曲,穿着华丽的女孩们像一朵朵盛开的花流转飘移。
进入宴会厅,宁慕蓉立刻本能地端庄了身体,放缓了脚步。她克制地缓缓转动目光,寻找齐冉的身影。
但是,齐冉不在这儿。
哥特风并不多,搭配淡金色假发更不多,宁慕蓉打眼一看,就知道齐冉不在,她不熟悉这样的环境,不敢走太远,找了距离入口处最近的一个空座,避开其他人的注视给齐冉发消息。诞生于新时代的智能手机不适合这个古典的氛围,宁慕蓉把手机藏进裙子的褶子里,重新戴上手套,正襟危坐等了几分钟,始终没有等到手机传来的任何震动。翻开看看,果然没有消息,再拨个电话过去,提示号码不在服务区。
大提琴的旋律依然悠扬,宁慕蓉却逐渐焦躁起来,她觉得有些不安,站起来一些,望向宴会厅前方,最前面是一张条桌,桌边的八位格外华丽,单看她们亭亭的天鹅颈,就知道都是大美女,想必就是外面海报上那八位。齐冉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宁慕蓉顾不得场景礼仪,起身向前排走去。
“甜控淑妞!”宁慕蓉喊了一声,紧邻着的两个女孩都回过头来,其中一个笑了一下:“叫我小甜就好,合照要等一会儿集体安排哦。”
宁慕蓉摇头,急切问道:“今天你见过面姐吗,无面人,齐冉,邮箱。”
她报出了所有已知的齐冉的名字,甜控淑妞露出迷茫的表情,想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来:“面姐也来啦?我们好多年没联系了。”
看来是没见过。宁慕蓉做了一个打扰了的手势,小声说:“来了,但是我一直联系不上她。”
甜控淑妞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前方端着长枪短跑的摄影师们招呼她们拍照,甜控淑妞转回去摆pose拍照,宁慕蓉只能低着头退出照片背景的范围。
大厅靠墙的方向,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女孩匆匆走过来,与宁慕蓉擦肩而过。她把一个手机递给站在墙边的司仪姐姐,小声说:“前台给我的,说是一个咱们的人落在大堂的。只记得是穿着黑裙子,白头发,好像是碰见了熟人,匆匆忙忙就出去了。说是问问咱们有没有认识的人,帮她先收一下。”
宁慕蓉还没走远,把这些话听得真切,她赶忙凑过去:“不好意思,我能看一下这个手机吗?”
手机是齐冉的。她有三张电话卡,两个手机,这台手机里的电话卡和所有APP都属于公司公有,她自己的手机不在服务区,而公有的机子落在大堂,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对劲。
活动工作人员陪着宁慕蓉,匆匆赶去前台,被告知齐冉一个多小时之前就跟着熟人离开了。
“什么熟人?”宁慕蓉追问。
“应该是她妈妈。”前台微笑着回答。
……
齐冉已经很多年没有和父母联系过了,没想到偏偏在这样的场合不期而遇。
齐冉拖着华丽的哥特裙从大堂旁的通道走过,冷不丁有人叫她:“齐冉?”
转过头,就看见徐烨女士站在前台附近,一手拖着皮箱,正在办理入住或者退房,就像齐冉记忆中的每一个时期一样,庄严、锋利、不可侵犯。
装没看见已经来不及了。齐冉慢慢走了过去,她尽量挺直脊背,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谁给你化的妆?像鬼一样。”徐烨笑着说。
齐冉冷着脸:“专业化妆师,说了你也不认识。”
“劣质化妆品,卡粉了。”徐烨办着退房,趁着间隙侧头看看齐冉,“还是说你又熬夜,气色差,黑眼圈,又舍不得去做个医美,只能用这种劣质化妆品一层一层地涂?”她从包里翻出一包卸妆湿巾,拉住齐冉的胳膊,直接向她的眼睑下方擦去。
齐冉偏头躲开,同时向后退了一步。“马上还有活动。”她短促地说。
退房已经办好了,徐烨把证件收回皮包里,一只手推着行李箱,一只手挽着齐冉的胳膊,用下巴指了指墙上悬挂的海报:“这个活动你办的?”
齐冉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实话:“不是。”
“她们请你来的?”徐烨松开齐冉的胳膊,站定脚步,又环视了一下大堂四周的海报,“这里面也没有你呀。你该不会就是个来看热闹的吧?”
“嗯。”
“呵……”徐烨笑了,笑得很灿烂,像是用尽力气释放了所有的笑意,紧接着,她就换了一副面孔:“真没出息啊。你从上高中就偷偷拍那种不三不四的照片往网上发,怎么到现在十年了,连这个级别的你都挤不进去?你说要自己创业,好,我由着你折腾,三年了,齐冉,三年多了,就这种级别的小活动你还得自己报名参加是吗?”
徐烨女士撕下了和善的面具,齐冉也不再客气:“干大干小都是我自己干的,我没花你一分钱。”
“我求求你花我的钱。”徐烨说,“就你那点本事,除了卖照片还能干什么?而且你都二十七了,你最风光的那几年已经过去了。北京不适合你,回家,影楼、酒店、商场、剧院,你想搞什么都可以。妈妈干到这个地步图什么?还不都是为了给你铺路?”
齐冉讨厌从徐烨嘴里听见“妈妈”这两个字,她又向后退了一步:“别自欺欺人自我感动了,你所谓的努力,只不过是为了证明你不比齐正涛差罢了。”
徐烨没有说话,直勾勾看着齐冉,齐冉也不示弱,抬起下巴看着她。
时间滴滴答答地走过,徐烨率先打破沉默:“好,好,好,你去吧。一会儿我也进去看看,你们这个活动,能有你什么节目。”徐烨推着皮箱到入口附近的等候区坐下,又向一直跟在后面的助理招了招手:“你去打听一下,看他们需不需要邀请函,或者怎么报名,咱们也报个名。”
像从小到大的每一次一样,他们说着由她选择的话,却堵死其他所有的选择。齐冉百分之百相信,如果任由徐烨出现在茶会上,她就有本事让齐冉成为全场的焦点,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类似的事,她不是没有做过。
齐冉叹了口气:“我和朋友一起来的,我给她发个消息说一声可以吗?”
徐烨温和地笑笑。“叫过来一起吃个饭吧。”
“那算了。”齐冉收起手机。
“现在不联系,以后也不用联系了。”徐烨伸出手,“手机给我吧。”
齐冉没有动。
徐烨微微低头,理了理手里的卸妆湿巾,然后猛地把湿巾按在齐冉脸上,擦掉了她眼下层层涂抹的绯红,接着又是一张,擦乱了她的口红。一张张用过的湿巾落在茶几边的垃圾桶里,像是落进深渊的斑驳血色。最后,徐烨夺过齐冉的包,从里面拿出她的手机,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从头到尾,齐冉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她早已对类似的挣扎不报任何期望。她只是弯下腰,把落在垃圾桶外的一张湿巾纸拾进桶里,在垃圾桶、裙摆和宽大姬袖的掩护下,把另一台手机塞到垃圾桶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