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会已经开了四次，进度却始终停滞在交通安全预备案的文档上。每天一大早去开会，晚上连夜调整，第二天再去，又会冒出来很多格式、标点、用词之类的问题。
第三次开完会之后，宁慕蓉忍不住问钟毅：“还有完没完，你是不是故意刁难？”
钟毅夸张地笑了一声，像听到莫大的笑话：“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我还有时间刁难你？是你们太差，二级标题用黑体，三级标题用楷体，这么简单的问题说了多少次还是错，秉持和秉承的区别也分不清。但凡你们有个靠谱一点的文案，我们也可以放心点，不用一个字一个字帮你们改。长点心，别再耽误我们的时间了！”
下一次开会钟毅没来，换了他的一个同事，态度好了很多，事情一点也不少，从头到尾“辛苦把这个改成分号”，“劳驾这里换个行”，“这里得加几个顿号，您受累”，到提着电脑走出办公楼，宁慕蓉听到门房的大叔给她说敬语，都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暴躁。
齐冉依然全程沉默，回到公寓之后，宁慕蓉哀嚎连天地打开电脑，她则端着茶杯站在宁慕蓉对面，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这活咱不干了，他们爱找谁找谁吧。”
“我也想不干啊，但是机会难得，这可是政府项目啊。”宁慕蓉哼哼唧唧地回答。她还以为齐冉和她一样只是吐槽，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齐冉摇头：“就因为是政府项目，以后每一次都要走一遍这种毫无意义的流程，我们应该及时止损，别再耗下去。”
“这不是重点。”宁慕蓉仰着脸，慢悠悠地解释，“我的意思是，亚文化小圈子能做的商业活动毕竟是有限的，我们应该试一试别的方向。”
齐冉吸了一口气：“我明天有事，有个新的端游找我去拍摄。”
宁慕蓉点头：“嗯嗯，你去忙，我自己就可以，最多再拉上邓柏松他们充人场。拍摄状态要好，你快上去敷个面膜早早睡觉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宁慕蓉。”
齐冉忽然的大名警告让宁慕蓉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齐冉继续说下去：“我们没必要因为别人施舍的机会，或者他们认识的社区大姐的人情逼自己，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挣到钱——”
“说好了拍摄挣的那些钱是你自己的——”
齐冉没有理会宁慕蓉的打断，继续说下去：“——就说明天去的这家游戏公司，他们很快就有招商会、发布会、内测试玩一系列事情，我们都可以争取一下，这才是我们最擅长的，是我们的主场。”
宁慕蓉的嘴角勉强扯了一下，语气有些生怯：“是你的主场，但不是我的，我一直在学。学什么都是学，我觉得这没什么。”
……
“你说，我的想法有错吗？我们现在两个人的皮包公司，哪有挑三拣四的份。齐冉说二次元那些才是我们的舒适区，不是的，那是她的舒适区。说实话，那天开项目会的时候我临时搞出来那个PPT，靠的是在老东家开的那么多会，非要说的话，这一摊子才是我的舒适区。”
宁慕蓉用吸管扎着可乐里沉浮的冰块，抱怨的语气像脸上的黑眼圈那么浓。坐在她对面的是今天被拉来充人场的邓林。今天的项目会尚未结束，趁着午休时间，他们在附近的KFC解决午餐。
邓林认真啃着手里的汉堡：“你该不会是想说，冉总想让你远离你的舒适区，待在她可以掌控的她的舒适区吧。”
宁慕蓉的眼睛受惊一样放大，支支吾吾地说：“我就是这么小小地想了一下。冉冉是我的朋友，我不应该这么想的。”
“想就想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维的，我告诉你别去想一只粉红色的大象，你能做到吗？”他风卷残云地解决了自己的午餐，等宁慕蓉想了一会儿粉红色的大象，才继续说：“所以，没什么该不该想的，你已经这么想了，这是事实，就像你翻来覆去琢磨了大半宿，却支支吾吾不肯说一样，都是事实。”
宁慕蓉泄气地叹了口气，她不想承认，但这确实是事实。“所以这样确实不太好，是吧？”
“还好啊，说明你很善良。”邓林说，“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冉总真的是这么想的，万一她真的是这么想的但是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万一她意识到了之后也会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并且还会感激你提醒她呢？但是你没有提醒她，你该不会觉得冉总是那种小心眼处心积虑打压你的人吧？”
他这一段话句式因果逻辑关系都有点复杂，近日一直泡在句式规则里的宁慕蓉也得集中精力才能跟得上，她眨眨眼，听懂了，然后拼命摇头：“怎么会，冉冉不是那种人！”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她会伤心的吧。”
邓林叹了一口气：“宁慕蓉，有的时候真怕和你做朋友的。”
“为什么？”
“因为你这个人吧……我们这么不熟你跟我吐槽你的室友、合伙人、好闺蜜一大堆，背地里：‘我爸真是魔怔了’，表面上：‘谢谢爸爸’……”他捏着嗓子模仿宁慕蓉的腔调，宁慕蓉忍不住在桌子地下踢了他好几脚，邓林搬着凳子撤了半步，示意就此打住，等宁慕蓉停脚，他才搬着凳子又挪回来。
“说你虚伪，肯定不对，但如果作为你的朋友，每天都要猜，她会不会是照顾我的情绪才这么说其实她有点不爽，或者说，她都这么照顾我的情绪，我也得照顾她一点。想一想就很累，要不还是算了。”
宁慕蓉听进去了，她咬着吸管，闷声说道：“你好啰嗦啊邓柏松。”
“收到，这就闭嘴。”邓林摇头晃脑地又追加了一句：“幸好我们只是同事，不是朋友。”
“啊？”宁慕蓉愣住。
邓林指指桌子下面被踹工伤的裤子：“你反正不会对朋友拳打脚踢的，你都很照顾朋友情绪，怕朋友伤心的嘛。”
宁慕蓉顿时又有些慌乱，弯腰在桌子下面看了看他的裤腿和鞋面，从包里翻出来湿巾纸递过去：“啊，那个，对不起……还有，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真不知道你是好人，那次也凶得很，一直没有正式跟你道歉。”宁慕蓉举起半杯可乐，“对不起。”
邓林有些得逞地笑了，大喇喇地端起自己的空纸杯碰了一下：“虽然记不清是什么事了，不过，我原谅你。”
……
倒数第二次见到齐冉的时候，她给宁慕蓉带来了好消息：“姐妹，非常顺利！咱们大概率可以拿下他们下一步的招商会！基础资料我已经拿到了，时间还挺充裕，咱们有半个月时间做方案，下个月初碰一下就可以！”
这时已经过了凌晨，齐冉刚刚进门，她看起来喝了一点酒，双颊绯红，一屁股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用微凉的胳膊搂着宁慕蓉的脖子，歪头蹭了蹭她的头发：“拍摄完又和他们吃了顿饭，聊了聊招商会的事。姐妹，你那边怎么样，顺利不顺利？”
“我这儿也很顺利！”宁慕蓉振起精神，跟上齐冉亢奋微醺的氛围，“那个安全备案终于通过了！接下来就是细化活动方案。”
谁知却收获了齐冉的一盆冷水：“别干了！顺利也别干，谁想干谁干！”齐冉伸手合上宁慕蓉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伸出四根手指怼到宁慕蓉眼前，“三倍！招商会的预算是那个什么消夏晚会的三倍，盈利空间也足够大，又是熟人，又是主场，咱们干这个！国风蒸汽朋克，晚明汉服加维多利亚，再加一点点钢铁、皮革和蒸汽机，你想想这个画面感，是不是特别带劲？是不是比老头老太太跳广场舞有意思多了？”
齐冉醉了，宁慕蓉知道现在不是谈这件事的好时机，但她还是忍不住说：“冉冉，但是我想接这个项目，要不这边我主要负责，招商会的事如果需要我，我就加加班，赶赶紧，肯定不掉链子，行不行？”
“为什么？”齐冉歪头看着她，双颊绯红，眼神还算清澈。
宁慕蓉正色回答：“可能因为这些也是我的舒适区吧。而且前任在那儿，我不想当逃兵，我也想向我爸证明，我可以干主流的，政府发起的项目。”
齐冉愣了一会儿，然后眯起眼睛笑了：“那就去干，证明给他们看，加油！如果你要我帮忙，我也可以，但是我应该帮不上什么……你别担心，我这边还可以找其他人给我打工，咱们两面开花，伟大！”
宁慕蓉知道这是醉话，但是齐冉这么轻易松口，还是让她心里暖一阵酸一阵——还真让邓林说准了，其实说出来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她拍拍齐冉，拉着她坐在沙发上，好声好气地说：“今天是不是又没有吃东西？晚上吃饭吃好了吗？我买了糖三角，要不要给你热两个？还是熬点什么汤，你喝了可以舒服点？”
糖三角是上一次盛思超告诉宁慕蓉的秘方。他说，齐冉早些年做会务礼仪的时候，领班对她们的身材有近乎变态的要求，那时候留下的阴影一直延续到现在，只要穿上特定场合的服装，不管是拍广告、宣传照还是coser日结，她无论吃什么东西，都会本能地想吐，只有在活动结束之后，狠狠吃两个高糖高碳水的糖三角，她才能满血复活。
齐冉的眼圈倏地变红了，她摇了摇头，喃喃说：“想喝姜汤了。”
宁慕蓉熬了一碗姜汤，齐冉蹲在茶几旁边，差点脸碗底的姜丝都一并喝下去，然后眼泪吧嗒吧嗒地滚落在碗底：“我好羡慕你啊。我和你不一样，我的前任，他总希望我可以当逃兵，我想证明给他们看，我做的这一切是对的，但是他们压根就不会在乎。有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这么努力，是要给谁看。”
宁慕蓉抚着齐冉的头发，结合上下文想了好久，才终于想明白，她说的“他们”，是她绝少提起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