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的后半程无事发生,宁自强被熟悉些的老乡们簇拥在主桌,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人挤在邻桌的角落,一起敬酒,一起回座,压根没机会展开支线剧情,宁慕蓉例行公事地端着酒杯和他们聊了两句,盛思超也没有给她任何多余的信息,简直让宁慕蓉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这顿饭从中午吃到天色渐暗,直到晚饭的客人陆续进场,大伙才把店老板还给他的生意,然后从巷子里到大街上,拉着手搂着肩地依依惜别。
再一次的,宁自强被老乡们簇拥着走在前面,宁慕蓉隔着一层人跟在后面。巷子里的日暮比天上的来得早,有几家店面已经亮起了灯,宁慕蓉走在灯光交叠中,心情与刚来时大不相同。在这个城市,人们总是拥挤又疏离,忙碌又麻木,藏在小巷子里偶尔盛开的烟火气,就像是白日下忽然点亮的暖黄灯光,温暖又突兀,移不开目光又不敢靠近。
脚步慢慢落后、落后,逐渐靠近坠在最后的盛思超。
“诶。”宁慕蓉没话找话地打招呼,“你们是不是有个老乡群,要不你拉我进群吧,别我爸有什么动作我还蒙在鼓里。”
“哦,好啊。”盛思超应了一声,开始掏手机,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出宁慕蓉的言外之意。
眼看着和前面其他人拉开了距离,宁慕蓉看了一眼身后,刚准备开口说话,就听盛思超小声说:“这里面误会大了,你们别多心,我能摆平。”
“嗯?”原来这小子什么都知道。
盛思超却不多解释,伸出二维码满屏的手机,示意她扫码。
竟然真的是拉群的码,而不是加好友。
……
顺路的老乡把宁家父女送到小区门口,宁自强目送着他汇入晚高峰的车流,然后背着手走进小区的大门,宁慕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讨好地问:“爸,我后来表现还挺好的吧。”
“表现好”,这是每一个乖孩子从小到大必经的驯化。小的时候无论是见客人,还是回老家见亲戚,结束后宁慕蓉都会第一时间找父母评判表现好不好,如果得到了肯定就会格外开心。长大以后,她不再喜欢这个词,偶尔领导这样评价她,她都只会逆反,一丁点也不觉得开心。
不过,偶尔拿出来讨好一下掌握评价解释权的老爸也不是不可以。
宁自强今天喝到位了,这会儿心情好,哈哈笑着回答:“好,好,好得很。落落大方,眼里有活,他们都和我夸你,说能考进大国企的,就是不一样。”
宁慕蓉笑了两声,上前两步说:“爸,你今天表现也不错。”众生平等,有来有往,宁慕蓉也要掌握评价权。
宁自强“嗯?”了一声,宁慕蓉继续说:“一整晚都没有提到那个诺苏的事情,值得表扬。”说完这话,宁慕蓉暂停了几秒钟,紧张地等待宁自强忽然变脸,谁知宁自强仍是笑呵呵地:“你真当你爸是老封建,什么事都不懂啊?那是人家的私事,那么多人在,真要是大张旗鼓地说了,以后搞不成,人家孩子也没面子嘛。”
这个思路……好像也很有道理。宁慕蓉点点头,顺势拍了一手马屁:“所以说还是你老江湖啊,玺子哥要是有你一半的人情世故,也不会打电话到处问人知不知道有个诺苏了。你不知道,玺子哥还怕我们听出来,故意用彝语说,有什么用嘛,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不是被我捕捉到这个特殊专用名词。”
“瓜兮兮的。”宁自强笑骂一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摇着头叹了口气。
看氛围不错,时机正好,宁慕蓉拉着父亲在小区的长椅边坐下,“爸,为了避免你不说、我乱猜,误会越闹越大,我觉得还是坦诚为上,到底怎么回事,你还是和我说说吧。”宁自强刚一犹豫,宁慕蓉立刻补充:“我保证谁都不告诉,维护好我的同龄人诺苏同学的面子。”
宁自强笑了笑,在长凳边坐下,慢慢讲起来:“诺苏这孩子,心气高,不服管,还叛逆。打小就只觉得外面好,一门只想出来。”
“是不是小时候离家出走坐火车还被你抓现形,带到咱家住了两天?我都记得这事。”
“这才到哪儿啊。小时候跑出来,带着逛一逛,哄一下,第二天就乖乖回去了。后来大了,长本事了,大学考出来,拿到通知书就进城打工,直接就是三年没回家。那个时候说是勤工俭学,挣钱省路费,也可以理解,后来毕业工作了,还是三年五年不回一次。他在外面怎么样,他爸妈是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之前有几个月,他汇钱汇得少了,旁敲侧击问了几次,问他是不是谈朋友了要花钱,他也没否认。老两口高兴的呦,修房子,打首饰,准备了大半年,小心翼翼地给孩子打电话,问要不要把打好的首饰寄过来送给那个姑娘表达一下诚意,想问问他的邮寄地址,谁知道他冷着个脸,不知道哪句话没说到心坎上,就把电话给挂了。后面他爸妈又问了几次,问急眼了,他连手机号都停机换号了。”
宁慕蓉听到半截就觉得不对劲,忍了好半天,直到这时候才问:“也就是说,他爸妈根本没见着这女孩,甚至他自己也没提过要准备结婚。就是一个‘没有否认’,他爸妈都把彩礼准备好了?”所以压根没有嫌贫爱富这码事,想到这里,宁慕蓉差点气笑了,“这——他们也太着急了吧,谁一谈恋爱就直接奔着结婚去的。”
“不结婚谈恋爱干什么?”宁自强反驳得很自然。
算了,观念问题,掰扯不清楚,宁慕蓉不再纠缠这个问题,继续问道:“所以,你也没有诺苏的手机号?”
“不然我在你这儿硬耗这么些天干啥?”
“微信也没有?”
“哼,说起这个,这个诺苏,给他爸妈买了智能手机,教他们装上微信,但是没加好友。”
“哦。”宁慕蓉应了一声,“所以你既没电话,没微信,也不知道邮寄地址,你就准备上大街上楞找?你还能认得他吗?”
“认不得喽!”宁自强拍着大腿叹息:“这孩子,自私,养不熟。按说我小时候帮过他吧,上中学的时候见了还知道打招呼,高中一毕业,我在车上一次也没碰见过他,这么多年,早变得认不出来了。”
这确实,你确实没认出来。宁慕蓉暗暗腹诽。
宁自强在旁边酸溜溜地继续说:“也是,三五年回一次家,也碰不着我几回。嗐,不说我一个外人,就说他爸妈,家里就他一个孩子,辛辛苦苦供出来了,你说他不孝顺吧,隔三岔五的总给家里汇钱,年底发了奖金,也没少给家里买大件,别人家有的,他们家啥也没落下。但你说他孝顺吧,他和家里人不亲,不回家不说,在外面怎么样,工作顺不顺,有没有找对象,一个字也不和家里说,无论问什么,他就是三句话:你不懂,别管了,我心里有数。老人是图那点钱吗?不是啊!谁家父母不是操心孩子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他呢,一句话没说对就挂电话,离开家就忘了本啊。”
不对,这不对。齐冉说过,盛思超吃到家乡菜的时候感动得都快哭了,这次听说老宁来了,虽然只有和前任几句克制的聊天,但是也看得出他的兴奋,如果不是提前预警老宁此行就是为了找他,他大概率会当场抖出小时候的事和老宁相认。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忘本的人。
斟酌了一下,宁慕蓉试探地说:“有没有可能,是他爸妈管得太多,问得太急了,实在是沟通不了,他只能选择拒绝沟通。我看过很多这样的例子,网上还有人专门教,这种时候就得跟父母定规矩,不该管的别管,我就会尽赡养义务,否则连每个月的生活费都不寄,你看他不是还经常打钱回家嘛……”
宁自强听着听着,表情逐渐变得严肃:“网上的什么人,教人这种东西?这种东西也能信?”
既然话都到了这儿,宁慕蓉也是不吐不快:“哪种东西啊?爸,现在社会变了,有的时候老一辈的观念就是跟不上时代,这种时候就应该让年轻人自己做决定。我觉得这样挺好,这是维系体面的亲子关系最好的办法了。”
“你觉得体面就是给钱呐?”宁自强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很硬,“我知道,我们小时候是农耕社会、计划经济,你们现在是市场经济、丛林法则,但是一家人,落到只谈钱的地步,那就不体面了。”说完,宁自强按着膝盖站起来,背着手继续往前走。
宁慕蓉察觉说得有点过头,赶忙紧两步跟上去,凑到宁自强身边,语带讨好:“爸,说起来,我都没给你们打过钱,也没给家里添过大件,你说咱着算是体面呢,还是连基本的体面都没了?”
宁自强嗤了一声,态度明显有所松动。
宁慕蓉趁机挽住宁自强的胳膊:“你还真别嘴硬,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智慧,你说,要不是我,你是不是还跟那骗子二房东挤在筒子楼里呢。”
“不是骗子!”宁自强没脾气地重申,“你爸我在车上跑了半辈子,小偷小摸大老板人贩子,什么人没见过,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行行行,你厉害。”
“你也别不服气,下次你要是再见着就知道了。人啊,没你们以为的那么冷漠。”
“谢谢啊,我不想再见着那二房东了。”
宁慕蓉抱怨,宁自强嗤笑,可以语气轻松地表达不同意见,就表示刚刚发生的真正的争议可以被放下了。所以,一家人的体面到底是什么呢?宁慕蓉想,别人家的不知道,但老宁家的体面,大概就是搁置争议,表面太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