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商会在热烈愉快的氛围中圆满落幕，送走了宾客，送走了媒体，送走了甲方的领导，现场终于只剩下一些地位平等的打工人。撤场的师傅们来了，天渐渐暗了，大家轮番来劝宁慕蓉先下班去医院看看老宁，宁慕蓉也不推辞，依次打过招呼，又回头看了一眼逐渐落下的纱幔和已经熄灭的射灯，就收拾东西下班了。
同样早下班的还有刘川，他作为外包，现场执行原本就不是他的职责，何况昨晚又熬了大夜，宁慕蓉下班之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催刘川一起下班。
午饭时明明说好，另外两只木鸢送给刘川做纪念，可他下班的时候却只有一个双肩电脑包，两手空空。宁慕蓉好奇，问了一句，刘川却忽然兴奋起来，眉开眼笑地回答：“我找木木大舅合照，木木大舅说很喜欢那两只，我就都送给他了。”
就是那位一千八百八拿下修补版木鸢的自媒体博主吗？宁慕蓉不由感叹：“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木鸢，为什么呀？”
刘川没回答她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开朗。他从电脑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本子里贴满了拍立得照片，翻到最后一页，照片上是那位木木大舅，两只胳膊端着三只木鸢，精神昂扬得像个远古部落里第一次得到英雄称号的猎人。
本子又向后翻，空白页里还夹了一张，刘川把照片拿出来，珍而重之地递给宁慕蓉：“这张你留着吧。”
照片上是木木大舅拿着修补版的木鸢，木木大舅侧着头，木鸢用金属连接件修补的部分清晰可见。宁慕蓉道了谢，捏着照片仔细看木鸢翅膀下面的结构。活动中慌慌乱乱，她竟然没有认真看过一眼。
刘川翻着手里的本子——或许称之为“集邮册”更合适——依次向宁慕蓉介绍，这是今天到场的CV老师，他配过不少经典角色，这是上一次漫展拍到的大大，本人更帅，而且人超好！直到现在，宁慕蓉才理解刘川为什么会二话不说就给自己的外包费打了六折，粉丝的热情，真是深不可测。宁慕蓉不禁在心里想：川哥啊川哥，你带着拍立得来工作场合追星这件事，流川枫知道吗？
集邮册继续向后翻，刘川和羽青瞳的合影跳入视野，宁慕蓉激灵一下醒了。“话说，这个羽青瞳在圈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假装随意地问。
“人挺好的，没什么黑料。”刘川也随意回答，很快又翻到下一页。
装不在意是没用的，宁慕蓉强行拉回话题：“他——我是说羽青瞳，之前和你们面姐有绯闻吗？”
意识到宁慕蓉好像只对羽青瞳感兴趣，刘川默默收起集邮册，回忆了一下，说：“炒过CP吧。”
“你怎么知道是炒CP？怎么炒的？”
“我直接问的。”刘川推了一下眼镜，又兴致盎然地讲起陈年的八卦，“有段时间他们总一起出片，出了好几对CP，我直接就在评论区问了，然后好多人回复我说不是，他们说羽青瞳喜欢男的。”
宁慕蓉被这句话唬得险些左脚绊右脚摔个趔趄，咳了一声掩饰尴尬：“那本尊怎么说？”
“本尊没说。”刘川回答：“所以我说他们是炒CP，炒CP的奥义，就是不肯定也不否定，绝对不回复任何容易推导出结论的问题，虚虚实实的才好炒。咱这又不是娱乐圈，几万多最多十几万粉丝，有什么好舍不得官宣的。有阵子还有情侣空间，在情侣空间种树收果子也是流量，主人每天可以浇水五次，游客可以浇水一次，有的时候俩人都分手了我还每天访问浇水，磕的真情实感的……”刘川的话题就像身后的活动场馆一样，越来越远，没有call back，也没有回放。
……
宁自强躺在医院里，又无聊，又烦闷。一点点小毛病，到底还是闹得进了医院，像骨折的病人一样高高架起双腿，坐起来都困难。最麻烦的是这么一点点小事，到底是闹得人尽皆知，先是孩子她妈叶瑾兰先打电话数落了他一个多小时，接着是分局医院的主治医生，最后就连人事科的陆科长都打来电话，说是公派出差让他进了医院，实在是过意不去。
宁自强反驳：“没有的事，是我自己闲不住，和你有什么关系？”
陆科长不买账：“没拦住你让你住了院就是有关系，不和你说了，等下我就去叶主任办公室请罪去。”
挂断电话，宁自强长出一口气，麻烦啊，都说了不要轻易进医院了。
手机又响了，宁自强一阵头疼，摸索着拿起手机，向上伸直手臂，眯着老花眼，看得很艰难。
这次却是来自新朋友的，邓林发过来一长段文字，大意是说，活动很圆满，宁慕蓉已经下班赶往医院看他了，亲父女俩都是为了对方好，有话好好说别着急。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邓林在最后说，“强哥你那个木鸢得到了全场好评，最后拿上台拍卖，你猜拍到多少？一千八百八！厉害了我的强哥！”接着就是一连串的照片，从刘川挂起木鸢，到最后木木大舅上台领取自己的拍品。
宁自强得到抚慰，又有些得意起来，举着手机哼起小曲，果然还是识货的人多。
在宁自强高举着手机翻看照片的同时，宁慕蓉也走到了病房门口，她回忆了一下下班之前各路同事好友劝自己的话，深呼吸一口气，换上笑脸，推开了病房的门。“爸，怎么样啊？”
宁自强倏地收起高举着的手机，在枕头上扭过了头：“啊，你们忙完了？”
宁慕蓉继续堆笑，并夹出甜美乖巧的嗓音：“忙完了呀，特别顺利，撤场什么的有齐冉在，他们让我赶紧来看你。你这儿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宁慕蓉也放缓语气：“门诊清了个创，说是不太要紧，住两天院，等溃疡的地方好一点就可以走了。”
父女俩都小心翼翼地拿着劲，尽量显得不计前嫌，态度友好，但说到这儿，宁慕蓉还是有点压不住了，她又吸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问：“走去哪儿？不用做手术吗？”
“得做啊，回成都做嘛。”宁自强说，眼看宁慕蓉像缺氧似的又在抽气，赶忙说：“医生已经和刘大夫通过电话了，双方都同意，都是常见的毛病，技术成熟，在成都和在北京没有区别，咱们机关医院离家近，那边朋友多，热闹，医保报销也方便。就是这两天在这儿住着，尽快让溃疡愈合，到可以穿压力袜了，坐个卧铺横着回去，回去就住院，住院就安排手术，绝对不耽搁。”
倒是有理有据，宁慕蓉刚刚抽进去的气慢慢松了，情绪却有些低落：“人家都是有什么毛病来北京看病，还第一次听说在这儿住了院然后回老家的。”
“哎呦嗬。”宁自强拖着颤音感叹，“那是疑难杂症的事，你还是盼着我点好吧。”
宁慕蓉点头，又补充道：“而且我妈照顾你肯定也比我照顾得好。”想起来送宁自强来医院之前，自己连他的身体情况都说不清楚，当时的内疚和慌乱再次涌起，未免自己哭出来，宁慕蓉忙站起来，低着头找活干，“暖壶里有水吗，我去给你打点水。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我去买。”
“都有，都有，不用忙。”宁自强最怕这样被重视，让他觉得有点难堪，“你连你自己的事都管不好。我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结果搞得又影响你工作，又影响你休息的，你们本来就没有几个人，搞那么大个事情……”
眼泪憋回去了，宁慕蓉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宁自强，病号就该有病号的自觉，别老操别人的心。”
“我觉得我这不是病，你非说我病。”
“你都病退了还叫不是病？”
“病退就病退，当你爹这事也退了？还不能管你了？”
“咱俩说的是一个事吗？”
三两句话又呛起了声，一声比一声高，紧接着，几乎同时，两个人都想起了邓林的叮嘱，同时收了声，宁慕蓉长出一口气，重新开口：“爸，我就是觉得你太不信任我了。我二十七了，你二十七的时候我都上幼儿园了。你得相信我，你不放心的那些事，我全都应付得来，就算我暂时应付不来，你也得给我机会让我试试，这样我以后才能应付，对不对？”
宁自强点点头，也放缓了语气：“我就是觉得，想看看你们搞的活动怎么样，结果又没看到。”
宁慕蓉停顿了一下。在停顿的这一秒钟时间里，她的心里千头万绪，最终她选择了最普通最平和的态度：“你早说啊，这一次有全程录像和直播的，还有好多媒体。想看活动现场还不容易，直播你是看不到了，全程录像估计得等一等，让我看看媒体有没有已经发稿的……”
宁自强听她依次报着媒体的名字，有些意外：“有直播，有录像，还有新闻，这么多啊？”
“当然了，这个甲方在业内很有名的，官方媒体就来了二三十家，还没算那些自媒体的。找到了，还真有。”宁慕蓉找到一条刚刚更新的文字新闻，快速翻了一遍图片，然后把手机递给宁自强，伏在床边依次解说，这是签约仪式，这是互动体验，这是现场洽谈，这是最后的拍卖……
说着说着，忽然哽住，从中午开始三番两次强行忍住，到现在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她低头擦了一下，想要偷偷藏过去，还是被宁自强看到。
“怎么还哭起来了？”
“唉呀，好丢人。”宁慕蓉自嘲地笑笑，仰头擦擦眼泪，但越擦越是擦不尽，抽泣着说：“我就是觉得，你为了我的工作熬了一个大夜，我还那么说你，我不该跟你发脾气的。我就是……太紧张了。”
宁自强左右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一张纸巾，只能伸出手指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珠。宁慕蓉从包里翻出来一包纸巾，擦了擦眼泪。
宁自强说：“爸爸也不是看不起你的工作，就是担心你们太辛苦了。”
“现在辛苦一点，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宁慕蓉擦掉眼泪，决定认真解释一下，“而且，你别看我们现在光杆司令没有正式的员工，也没有办公室，其实这有个说法叫做轻资产运营，这是我们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不是只能这样。你猜我们这一次能挣多少钱？”
宁自强摇头：“我猜不到。”
宁慕蓉伸出两根手指：“这个数。”
“两万？”
宁慕蓉使劲摇头：“这是上一次，就是我穿个显黑的绿裙子，半路被你提溜回去那次的数。”
宁自强想了想，半信半疑地开口：“翻了十倍？”
“对了。”
“这么短的时间翻十倍？”
宁慕蓉骄傲地抬起下巴：“那可不，我们能力很强的。如果我们想要办公室，想要员工，随时都可以有，但是在我们接到稳定长期的业务之前，我们还是会继续轻资产运营，这样才不会因为接不到单而突然破产。我们现在正在向稳定的业务方向努力，等我们有更多项目证明我们的能力，这些迟早都会有的，这次可是我们第一次做百万级的项目，甲方特别满意，现场的嘉宾，好多都是同行企业的老总，他们也都特别满意。你相信我，我能力很强的。”
宁自强点点头，稍微放心了一点，掂量了一下自己带队参加展演那点劳务津贴，觉得自己确实是瞎操心。宁慕蓉说的很多内容他也不是很明白，琢磨来琢磨去，又伸出两根手指，再次确认：“二十万啊？”
宁慕蓉笑了，加倍了肯定的语气：“对，二十万，抛开给川哥他们的劳务费，给邓林和大头他们的设备租赁和人员费用，再扣掉税费，最后剩下我和冉冉两个人的。还没有最后结算，但是上下不会差太多。”
“哦。好，好，好。”宁自强这次彻底放心了，双手放在胸口，无意识地捻着病号服上的医院图标，靠着病床的枕头又向下出溜了一点。
“我还没说完呢。”宁慕蓉又把他往上捞了一点，继续讲起下午的活动：“我们不是做了很多可以反复使用的装置吗，最后我们还搞了个拍卖会，把这些道具全都送出去了，你和博物馆师傅改的那个木鸢，拍出了全场最高价，你猜卖到多少钱？”
宁自强已经知道答案了，但他还是假装不知道地反问：“多少？”
宁慕蓉摇头：“提示一下，第二名是五百八。”
“我猜八百八。”
“前面加个一，一千八百八！”
“这么贵呀！”宁自强故作惊讶，“那岂不是说我能力也很强？”
“当然啦，你是强哥嘛。”宁慕蓉这才把刘川拍的拍立得照片拿出来递给宁自强，伏在床边说：“这是川哥拍的，这就是最后拍走木鸢的人，其实我，还有邓林，大伙都很想把木鸢拍下来，可惜这个人好像真的很喜欢，他把三只木鸢全带走了。
“就只剩下这张照片，拍得很清楚，你留着当纪念吧。咱不白忙。”
“嗯，不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