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们已经离场,钟毅一手握着两三瓶开过的水,抬了抬下巴,问:“文件发给你们谁?”
宁慕蓉抢答:“发给芸姐吧,我们都是直接和她对接。”
钟毅点点头,俯身把水扔进纸箱,又直起身来:“今天救场救得不错,不然我人微言轻,在领导面前恐怕也保不了你们。回去好好做方案,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现在还有时间,弄不好,随时换人也说不定。拿不准的就赶紧问,别好面子硬上,我一个小科员,能帮上忙的也不多。”一只手提着纸箱,腾出另一只手虚空点点,然后就开门出去了。
会议室里的四个人面面相觑,大头挠挠头,率先打破沉默:“不是,这人谁?他怎么能谦虚得这么傲慢,啊?”
邓林看出端倪:“认识?”
宁慕蓉咬牙切齿:“我宁可不认识!”
邓林两手一拍,扬起音调:“嗐,不管怎么说,今天大伙都认识你了!该说不说,后面这段临场发挥确实可以。不过,现场执行的部分,你是不是抢了我的活?”
宁慕蓉白他一眼:“你上你行吗?”
“不行,不行,还得是你,佩服,佩服,心服口服。”
邓林不遗余力地夸,大头也举着大拇指赶来加入夸夸群,宁慕蓉自己也满意,顿时把小小的不愉快抛在一边,夸奖全盘接收,跳着脚地分享心得:“这把真是超常发挥了,站起来的时候我脑子里都没词,结果竟然没打磕巴,可把我厉害坏了!”
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齐冉默默收拾着电脑和工作笔记,一句话也没有说。
……
宁自强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再去人事科走一趟,退休手续走了半年多,到现在也没有办完。要不就先不退休了吧,宁自强这样想——小破车现在没人管,多干两年也能多挣点钱,万一最近两年涨了工资,再退休的退休金也可以多拿一点。宁慕蓉把饭碗都丢了,宁自强得把自己的碗再捧起来,以求个旱涝保收的心安。
提前打听好了,下午三点多人事科人最少,那时候大伙都在自己的办公室忙活,没什么人串门说闲话。
进了办公楼,宁自强吓了一大跳,不是说这会儿都在忙没人串门吗,怎么走廊里全是人?在他走向人事科的路上,不断有人迎面走来,认识的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不认识的也附和着和他打招呼。
宁自强本来不是个害怕和人打招呼的人,但是今天来的目的不纯,让他多少有点心虚。别人问他:“宁车长,今天有事过来啊?”他就哼哼哈哈地回应:“你们忙啊?”
“开大会,学习新文件!”对方这样说着,就和他错身而过,紧接着又一个人迎面走过来:“老宁,啥事还得亲自跑一趟?”
“没啥事,你们开会,我改天再来。”宁自强这样说着,却继续闷头往前走,再走两步就到人事科了,运气好的话把陆科长堵在办公室里,能把事情说清楚就行。
人事科的大门就在眼前打开了,陆科长抬头看见宁自强,热情地打招呼:“老宁!正要和你说呢,今天上午小李才去跑了你的事,最后一步,最晚下周就办利索了啊。”
“我就是为了这个事来的。”宁自强拦住陆科长,想把他推回办公室里细说,陆科长则指着走廊上匆匆走过的人:“开会,迟到没有好位置了!走走走。”拉着宁自强汇入赶去开会的人流。
行吧,宁自强也顾不上计较,走在陆科长身边:“我是说,我能不能不办提前退休了,再干几年,正常退休。”
“为啥子?”陆科长不明白。
这样的对话已经在心里排演了两遍,他立刻说出最上得了台面的理由:“邱玺调走了,我不放心。”
“已经都安排好了。”陆科长拍拍宁自强的肩膀,“再说你已经住过一次院了,医生下了医嘱,绝对不能再上一线了。”
“我这都养了半年了。”
“那也不行,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责任谁来担?”
“我自己担。”
“你担不起。”陆科长点点宁自强,“当时说让你在机关干两年干到退休,你不愿意坐机关,非要提前退休——”说话间走到大会议室门口,陆科长看宁自强似乎还有话说,指了一下会议室的门,“要不进去坐一会儿,感受一下机关的氛围?”
“我不爱开会。”宁自强连连摆手,但两分钟之后,他还是和陆科长并排坐在第四排靠边的位置,拉着陆科长娓娓道来:“我觉得我还是退得太早了,其实非要坐机关也不是不行,反正比闲着强。”
“老宁啊,退休的手续就差最后一步就办完了。”陆科长用笔盖轻轻敲着桌子,“现在再往回倒,你得自己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跑,太麻烦,也不一定有用。你要是想走退休返聘呢,按照规定,也还是上一线,可是你的身体又不允许。”
“可是、我、这——”宁自强脑门冒汗,开口三次也没蹦出句整话来。
“你别急,别急。”陆科长拍拍宁自强的胳膊,“如果实在是闲不住,老干部活动室时不时就有活动室,你年年先进,之前局里开大会让你介绍经验你都不来,现在退下来了,多安排几次对青年后劲的培训,准保不让你闲着!”
老干部活动室的事和退休返聘能一样吗,还耽误挣钱。宁自强摆摆手,站起来就打算离开。
这会儿会议室差不多坐满了,就连前排的领导席都陆续来了人,随着领导入场,会议室渐渐安静下来,宁自强站起来往外走,就变得格外显眼,好巧不巧这时候从前门又进来一位领导,目光随意向室内扫来。鬼使神差地,宁自强又坐了回去,那人的目光从他头顶扫过,热络地和其他人打着招呼,完全没有留意宁自强的存在。
看宁自强将走未走,陆科长还以为他赖上了自己,非要在这儿讨个差事不可,他叹了口气,指着前面两排:“你要是非得撤回这个退休流程,喏,要拜的山头有一半都在前面那一排,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开完会,挨个去聊呗。”
宁自强不说话。他靠着椅背,藏身在起起落落的后辈中,目光扫过最前面一排后脑勺,最后落在刚刚走进来的人。他叫陈栋,现在是分局领导,分管成都客运段的一部分业务。
陆科长翻着笔记本,想了一会儿,又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宁自强:“老宁,你还真别说,有个事儿,还非得你去不可。铁路博物馆有一个非遗相关的展演,咱们川西少数民族可以拿的出手的东西可太多了,你和咱们川西的群众比较熟,前前后后出差一个多月,你的时间也允许,由你来带队,再给你配两个能干活懂文艺的年轻人,代表咱们成都客运段,怎么样?”
宁自强点点头,有点心不在焉。他定定看着陈栋,他站在走廊旁边,手里握着手下刚刚送来的发言稿,低头和手下的年轻人说着什么。看样子,一会儿的大会他有重要发言。他穿着干净的翻领衫和西装裤,头发染成油亮的黑色,鬓角修剪得一丝不苟,明明是宁自强的同龄人,看起来却比宁自强年轻十岁。
坐机关可真好啊,风不吹日不晒,每天都可以睡个安生觉。这个念头在宁自强心里转过的时候,像是一个久未维护的齿轮,滞涩、迟缓,碾出吱吱呀呀刺耳的声音。
……
那还是宁慕蓉刚上小学的时候。那几年,铁路提速的速度赶不上外面经济发展的速度,人们都踮着脚尖望着外面蓬勃的世界,据说工务段新招进来的人永远填不满辞职的空缺,人一年比一年少,客运段的情况没有那么糟糕,但是新面孔也肉眼可见的少了,招进来的新人,多半也是看着长大的子弟——都是学习成绩不好的那几个,凡是能考上大学的,去学土建、学经济管理,都不再回来了。
那也是宁自强这一批青壮年最好的几年,挑大梁,晋升快,福利虽然比不上前两年,却从来不会亏待他们。那一年,分局安全科两位老领导都到了退休年龄,同事之间都传,这一次上面打算从一线提拔一两个青年骨干进分局机关。这时候进机关,以后肯定就是领导,传言的人选有好几个,宁自强是其中呼声最高的。
那天宁自强刚刚下车,没等回家休息,就被叫车间主任的办公室。通知他的老哥语焉不详,车站其他同事看他的眼神也都一些躲闪,宁自强心里打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一路忐忑地进了办公楼,见到车间主任,他才知道原因。
“大家都在传,你利用职务之便,从上海倒卖商品,到西昌山区里售卖。这是严重违反规定的行为,你知不知道?”
宁自强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有,没有的事!”
车间主任沉着脸:“不用急着否认,传话的人说得明明白白,你们一伙三个人,一个在上海买,一个在西昌卖,你利用职务之便,在中间运输,挣到的钱不知道你们怎么分,但是有人目睹了你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听了这话,宁自强竟然松了口气:“主任,搞错了,那是小两口,家里情况特殊,老父亲病重,人也糊涂了,小两口送老父亲去上海,只买得起一个人的票,我给他们垫了两张票钱,后来他们挣到钱了,还我钱来着。我没从中间挣钱。”
车间主任的脸色却没有松下来:“那你详细说说,他们是怎么挣到的钱,你有没有帮他们运输货品,就算是没有分账,他们对你有没有什么物质方面的回馈?”
宁自强的心一寸寸地沉下来,下意识地攥紧了行李包的提手,就在行李包里,就有一个小夫妻送给女儿的新书包。
宁自强被暂时停职了,紧随而至的是一份又一份的陈述报告,一轮又一轮的情况调查,等到筋疲力尽地走完全部流程,安全科的空缺职位已经有人填补上了,就连他原本的乘务员职位也安排了其他人。
最终,宁自强被调去了西昌段的小慢车。正式上岗的那天,宁自强在站前广场看到一个肤色黑红,操着蹩脚口音的陌生面孔,拖家带口地在车站接托运的行李,机关几个年轻人在旁边帮忙。那是宁自强第一次见到陈栋,听人说,他原本是西昌分局的,西昌分局并归成都分局之后,为了平稳地完成职能过度,特意从西昌分局提拔了一位青年骨干,填补了安全科的职位空缺。
南北列车交错而过,宁自强觉得,他把自己的人生拱手让给了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