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亚运村一带的一个老旧小区门口，邓林已经在路边等着了，他从后备箱取了行李，一路走着一边向叶瑾兰介绍说：“我和强哥是朋友，现在也跟着宁总混口饭吃，宁总是我的甲方。于公于私，也得把您两位招待好了。”
叶瑾兰问：“你也是凉山的？”
“张家界在湖南，张家港在江苏，张家口在河北。我是隔壁张家口人。”邓林东拉西扯，语带殷勤，“我强哥走南闯北，也不能只认识凉山的朋友。您说是吧兰姐。”
叶瑾兰又问：“你多大年纪？看着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张口哥闭口姐，听着怪怪的。”
“刚过了二十六岁生日，算起来比宁总小差不多两岁。不过我出社会早，叫哥叫姐各论各的，早就习惯了。”邓林答得快，语速也快，话术像预制菜一样一套一套的，“您上班拿工资，为社会做贡献，我也上班为社会做贡献。年龄长几岁轻几岁的，一样都是靠自己吃饭的大人，不论辈分。您要是已经退休二十年了，我再称您一声阿姨。”
宁慕蓉默默竖起大拇指，挽着叶瑾兰，讨好的语气拼命敲边鼓：“你看看人家，要是别人看我长不大的样子好欺负，都得赖你们。”
“那你找个对象不就没人欺负你了。”像所有的妈妈一样，叶瑾兰总能条条大路通催婚。
宁慕蓉没忍住，趁天黑翻了个大白眼。
邓林恰到好处地接过话：“那就得被对象欺负喽。兰姐，现在的男人可不比我强哥这一代人，现在的男人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靠不住。就比如说我吧，还得靠宁总罩着才能吃饭。”
叶瑾兰一时间无言以对，打个哈哈糊弄了过去。宁慕蓉则在心里猛猛点头，心想：就冲这两句话，过后高地得敬他一杯。
老旧单元楼上到三层，有一扇崭新的智能防盗门，输密码打开房门，里面是一套干干净净的小两居。二十年前黄色木皮包裹的装修风格，柜子已被清空，墙面也是新粉刷过的，空着太多原本应该是挂照片的墙面，仔细看还能发现没有填平的钉子孔。
邓林打开灯，向他们介绍每个房间的位置，又打开主卧的衣柜，取出洗干净收好的床单被套。
借着老式吊灯的光，宁慕蓉把屋里大概看了一遍。主次卧、厨卫都干干净净，没有生活痕迹，只在客厅靠近阳台的角落堆着一几个外卖盒和外卖咖啡的纸杯。再向阳台看，遮光帘拉着，狭长的阳台一端支着一张简陋的桌子，放着电脑和外接声卡，另一边瑜伽垫半卷着立在角落里，上面堆着一卷凌乱的薄毯子。
“你最近住在这儿吗？”宁慕蓉一边问，一边向主卧走过去，“我看那儿有你的设备。”
“最近赶工，怕影响大头睡觉，就暂时在这儿支个摊子，搬走就是了。”邓林留宁自强夫妻自己整理床铺，走过来清理阳台的东西，“不过，宁总的工作室有没有地方借我一下？白天有别的活，晚上还是得赶这个工。一间换一套，你稳赚不亏。”
宁慕蓉在旁边帮忙卷好瑜伽垫，爽快点头：“你们的设备不是本来就占了个储藏室嘛，给你把钥匙，夜里看大门都省了。”
“成交，我也省了南五环北四环来回奔波。”
“我也省了被家长近距离盯梢。”
宁慕蓉小声吐槽完这一句，只觉得实在皆大欢喜的双赢局面，抬手和邓林击了一下掌。瑜伽垫卷好了，又问：“你怎么睡这儿，不是两个房间吗？”
“保护房屋原状，做二房东的基本素养。”邓林说罢，又指着阳台一边的巨大储物柜，告诉宁慕蓉收起来放柜子里。
这两个柜子算是民宿主人的自留地，柜子门有点锈死了，用很大力气才打开，里面塞满了东西，与其说是柜子，不如说是储藏间，什么折叠椅、婴儿车、笤帚拖把统统堆在这里。宁慕蓉好容易找个地方把瑜伽垫塞进去，那边又有一箱东西塌下来。
纸箱破了一面，一沓旧童书散在地上，其中还夹着几张照片。宁慕蓉捡起一张照片，只见照片上是一家三口，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女孩。那个男人乍看和邓林有点像，不过斯斯文文，气质大不相同，再仔细看看，只觉得眉眼越看越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是你舅舅？”宁慕蓉问。
“一眼能看出来是不是？”邓林一边把声卡收进袋子里，一边说，“外甥像舅，诚不我欺！”
“这是你舅舅的房子？”
“是啊，所以你一眼认出我是二房东，简直火眼金睛。”
“你舅舅把房子给你啦？”宁慕蓉有点惊讶，在亚运村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就算是亲舅舅，房子也是不好轻易托付的。
“托管、托管而已。”邓林说，“本来是想让我爷爷在这儿住的，爷爷也不常住，就先给我管呗，有的时候招待朋友，有的时候当民宿租出去。你别说，二房东真是个挣钱的活。”
宁慕蓉没听明白：“你舅舅，为什么要管你爷爷？”明明就不是一边的亲戚。
邓林没答话，忽然岔开话题问：“诶，之前我收强哥的房租你可都让我退了，现在住也住进来了，还觉得我是骗子吗？”
宁慕蓉恍然想起来：“一千八是这房子？”
“不然呢？铁路小区那边，我睡上铺，大头睡下铺，让强哥住中间？”
宁慕蓉呸了一声，四下看看，点头说：“那还挺值的，这房子，这地段，八千一也有了吧。”
“我可没说一千八是月租。”邓林竖起三根手指，“那是三天的价钱。”
“一天六百？”宁慕蓉眉头一皱，甩起手边一本儿童绘本朝邓林打过去：“奸商！万恶的二房东！骗中老年人的养老钱！”这还不够，又抬高声调隔空喊话：“爸！你没给他房租吧，这房子是我用工作室的房间和他换的，一天的房租也不能给，不能给！”
……
一切收拾停当，两个年轻人带着邓林的设备和细软走了。叶瑾兰黑着灯趴在窗口上，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问：“老宁，你觉不觉得这俩人有点事？”
“啥事？”宁自强一点没觉得有问题，甚至还打开了灯。
叶瑾兰偷窥被显形，唰地一声拉上窗帘，横了宁自强一眼。
宁自强被瞪得莫名其妙：“到底啥事？”
“就是……”叶瑾兰比比划划各种肢体语言，“你懂吧？”
宁自强终于懂了，却把头一摇，手一摆：“没有的事！都说了，是我的朋友，看我的面子！一天天的净瞎想。”在床上躺下，舒展垂了一整天的双腿。
叶瑾兰不死心：“这娃儿做什么工作的？”
“搞音乐的，搞演出，送货，卖药，说不清是干什么的。”
“那不得行。”叶瑾兰斩钉截铁地摇头，“幺妹儿上一个对象是公务员，没有正式工作不得行。她现在干的活本来就不靠谱，万一哪天出事赔钱，家里总得有个旱涝保收吃公粮的。”
宁自强支棱坐起来：“呸呸呸，人家创业才刚有点起色，别咒他们。”
叶瑾兰心不在焉说了句行吧，又问：“这个娃儿家里是做什么的？”
宁自强只好继续有问必答：“没有父母，跟爷爷奶奶长大的，奶奶没了，就一个爷爷。”
叶瑾兰还是摇头：“那不得行，家里没有老人撑腰，有个大病小灾的，没人能帮把手。”
“都说了没有的事，不要在那儿的瞎想。”宁自强翻了个身，在脑后摆手，“那是我的面子，和她宁慕蓉没有关系。我走南闯北，有几个年轻的小朋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止这一个，多得很。等他们来找我的时候你就信了。”
……
宁自强这话说得一点没错。第二天，大头提着酒，和邓林一起来找宁自强吃饭。第三天，齐冉带着工作室的同事们，自带水果零食来问候宁自强。第四天，铁路博物馆的新朋友发出盛情邀请。第五天，打过好几次电话的盛思超终于排上了号，下班后和齐冉一起，再加上宁慕蓉，提着生鲜来亲自下厨搞家庭聚会。
一波接着一波，宁自强的腰杆都挺直了，留小辈们在厨房忙活，翘着脚坐在沙发上，语带得意：“看到没，这种算是自家孩子的，都得往后排。这就是朋友遍天下，信了吧？”
叶瑾兰连说信了，又感叹说：“还得是有个女婿好。这个女婿有学历有好工作，人也踏实，虽说家里帮衬不上，总比没有工作的好，这女婿怎么不是自家的呢？”
明里聊点天，暗里八点卦，有一搭没一搭的就到了晚饭时间。菜摆满餐桌，杯里斟满酒水，大伙齐齐举起杯子，正要喝第一杯，齐冉的手机忽然响了，齐冉飞快地按下静音，把屏幕向下扣在桌面上，端起酒杯继续。
叮叮当当碰了一圈，酒杯刚刚沾到嘴唇，宁慕蓉的手机又响了。宁慕蓉的手机放得远，她想要起身去接，却被齐冉按住肩膀：“应该是我没接才打给你的，我去回个电话，你们先吃。”说罢先去挂掉宁慕蓉的电话，又关上次卧的房门，进屋回电话。
这一通电话打了差不多有十分钟，齐冉走出房间时，面露难色：“实在不好意思，明天工作日最后一天，必须交活，但是现在临时出了点状况，我得去一下工作室。”她连连道歉说失陪，这就穿好外套拿起包包离开了。
宁慕蓉送到门口，又小声问了一次什么状况，齐冉还是摇头：“没事，你们陪叔叔阿姨吃饭，过后再说。”
齐冉下楼离开了，宁慕蓉心事重重地关好门，假做不经意地抄起放在电视柜上的手机，未接电话来自公司会计刘姐。
这两天正是发工资的日子，公司规模小，事情少，平时会计姐姐都是做好了发个消息报备一下，很少打电话。现在接连打了两个电话，这绝不是什么项目上的事情。
宁慕蓉眉头一跳，齐冉的信息同时进来：“好好和叔叔阿姨吃饭，别让他们多心，有什么状况我来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