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敏清带着我进了她的办公室,里面有整墙的书,桌上还有时兴的电话。
我把二哥的消息告诉了她,又和她说我也想为国家做些事,像我二哥那样。
办公室陷入了久久的寂静,江敏清看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兀自出神,好似不为所动。
我在真皮沙发上如坐针毡,我开始担心我来错了,是太莽撞了些,我和她甚至没见过几面。
又过了好久,我用完了一盏茶,已经决定要走了,江敏清才转过身来,目光炯炯:「你想出国留学吗?」
我眨了眨眼睛,心跳如鼓。
出国留学吗?像沈砚知,像我二哥,或是……像她那样吗?
但也踌躇:「我爹爹和母亲不准的,他们还是旧思想。」
看啊,我这个封建残余也开始知道什么是旧思想,什么是新思想了。
江敏清略微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时代的洪流如浪潮般汹涌,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二哥也说了,方家或有大难。你二哥于我有大恩,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其他的我来安排。」
9
登上船的时候,江敏清亲自来码头送我,给我带了几束家里的海棠。
这些日子,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服了我爹爹同意了我去英格兰读商科,又抽空每天教我学英文。
除了英文,她也给我讲妇女解放,讲德先生与赛先生,讲自由和民主,还找了一些杂志给我看,有一本叫《青年》,创办人是陈独秀。
我终于看到了四方天地外的世界,也明白了二哥之前在做什么。
江敏清从手提包里摸出一个信封塞给我:「妍妍,保重,等你回来。」
我含着泪握住她的手,重重点头:「敏清姐姐,你也要保重。」
上船后,我打开手里的信封,除了一张支票以外,还有她的手书一封。
也算不上手书,只短短一句话。
【纵有千古,横有八方,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我直觉她也在做着和我二哥一样的事,只是她为人处事颇为低调,大家只知道江家独女是个商界奇才。
我从没坐过这么久的船,也从不知道我竟然晕船,这几个月里我在船上吐得可谓是昏天黑地。
心里的憧憬就快消磨殆尽时,我终于到达了大洋彼岸。
我又心潮澎湃起来,走下船心中却没有害怕,我知道这里是二哥和敏清姐姐走过的路。
10
从英格兰寄信回国内要好几个月,但我每个月都会写信给江敏清,信封里也会附带别的东西。
有时是我的课业,有时是伦敦晚报,有时是商业分析报告,一份交给老师,一份寄给她。
还有时是她从前教我学英文,给我讲新思想时提到的国内买不到的东西。
我没想过有回信,只是因为江敏清那张支票负担了我所有的学费,我总要让她知道我学得好不好。
但我还是偶尔会收到她的回信,一般是我写三封就能收到一封回信。
她在信上会鼓励我的进步,会告诉我女子就应该这样,也会纠正我的作业,还会跟我讲一些国内的近况。
我知道了《青年》改名为《新青年》,还读到了鲁迅先生的文章。
字字珠玑,篇篇锦绣。
我们国外的学子也都为之激荡。
我也知道了我出国不久方家就出事了,但好在老式家族盘根错节,大哥爹爹和母亲都留下了性命,被妥帖安置在了乡下。
敏清在信上说:「送你那一日我便听到了风声,受你二哥所托,我能保全的只你一人,望妍妍见谅。」
难怪我会提前一月登上那艘早已售光船票的轮渡,听说我的那张票是江敏清花了五倍的价钱从别人那里收来的。
原来她执意要送我出国是为了避祸。
她本不必如此,却还要让我谅解。
我怎么会怪她呢?
我感激她还来不及,是她送我游四海,助我见世面,告诉我女子也可顶半边天。
学业越来越难,敏清的信也越来越简练,有时甚至只有一张支票和「安好」二字。
那日,结束了艰难的期末测试,我猛然意识到,我已有半年多未收到敏清的来信了。
11
和我同住的同学安慰我说:「从中国寄信过来本来就要耗费很长时间,有时航线甚至要长达一年之久,徽妍你别担心,我让我家里哥哥帮你打听一下。」
又过了两个月,同学收到了她哥哥寄来的信,信里说江家独女江老板在一次商会活动中遇刺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死不见尸。
我终于坐不住了,我要回国。
12
回国的路上我还是吐得昏天黑地,但内心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能长了翅膀飞回去。
我没有联系爹爹和母亲,他们只要好好活着就好,不必知道我在做什么。
但一月过去了。
两月过去了。
半年……
一年……
海棠花开了又谢,我一直没有找到江敏清的消息。
江家好像也放弃了他们的独女,从旁支过继了一个儿子,公开支持北洋军。
敏清当初在信封中留下的话是梁先生所说,而我也想要响应梁先生的号召,实业救国。
我开始拿着江敏清这些年寄给我的钱自办工厂,除了找她,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我开办丝绸厂,棉纱厂,给更多女性提供就业的机会,稍稍改善了民无所归的现象。
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铁厂、药厂、玻璃厂,把我在英格兰学到的理论知识付诸实践。
我知道若是长期依赖进口,没有属于我们中国自己的产业链,就等于长期被洋人控制着。
更重要的是救国需要钱,前线更需要钱。
但我始终记得敏清从前说的那句「留得青山在」,每次送钱和药物去前线都做得十分隐蔽。
这个过程很艰难,但总要有人去做。
我要做不熄灭的火种,为更多醒来的人照亮前路。
渐渐的,我也从方小姐成了方老板。
却也有更多的人说我是北洋政府的走狗,是黑心实业家,是军阀手里的吸血鬼。
13
我赚的钱越来越多,战争也开始打响,而我渐渐开始意识实业救国的局限性,处处掣肘。
那天,我刚把钱送到裁缝铺的同志手上,回家时刚下车就被一群学生围住了。
「同学们,这就是那个黑心企业家方徽妍,压榨劳工为军阀赚钱!」
「就是她!是革命的叛徒,是阻挠革命的罪人!」
「砸车!打她!为了革命的胜利!」
学生的情绪群情激愤,砸在我身上的拳头很疼,我的新外套也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我不让司机对学生们动手,他们没比我小多少。
一番拉扯后,我终于狼狈地坐回了车里,脸上还泛着笑。
司机侧过头看了我一眼,不解道:「方老板还笑!这群学生就该报警抓起来!我们要去医院吗?」
我摇摇头,还是笑:「回家吧,让张婶帮我上药就好。」
司机为我不值:「若不是方老板办工厂请工人,我们这些人哪里吃得上饭,这些学生们懂什么!」
我没说话,侧头看向车窗外已然灿烂开放的海棠花,忽然有些想敏清和二哥了。
若是他们知道,如今已经有越来越多未曾留洋也已觉醒的学生,会开心吗?
14
那日我到家之后,整个背和半边上臂都动不了了,叫张婶给我上药,她说已经淤青了一大片。
我在家看了三日报表,之前一直都是交给我的助理核对,这几日来拿起看过后我却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我想仔细核对一下。
刚对完丝绸厂的单子,张婶敲门说我家里来人了。
15
来的人是我大姐。
大姐是姨娘的女儿,她姨娘走得早,她是在母亲膝下养大的,后来被爹爹嫁给了一个将军做九姨太。
我们已经好多年未见了,没承想她看上去如此憔悴,比实际年龄老了不止十岁。
大姐进门一看到我,就冲过来抱着我哭得一塌糊涂。
我身上的淤青还没好全,有好几处被大姐压得龇牙咧嘴又不好说什么。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应是要紧的,只好耐心等着。
大姐哭了很久,说得断断续续的,但我还是听清了。
母亲,服毒自杀了。
15
外祖是被日本人杀害的,母亲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饮其血。
日本人说帮助方家重回商会,还要给大哥安排个官做,爹爹和大哥想要投奔日本人。
大哥不知道在哪里听到的消息,听说日本商会的负责人癖好独特,不爱少女,只爱他妇。
爹爹打着「重振方家」的名头给母亲下了药,亲自驱车把母亲送到了负责人家里。
16
我忽然使不上力了,只能呆坐在沙发上,身上的疼痛也感受不到了。
窗外的海棠随风掉落满地,被来往的行人踩在脚下。千踩万踏,成了一滩烂泥中的糟污。
大姐问我为什么不拦着爹爹,母亲对我还不够好吗。
是好的,母亲待我当然很好。
是我没想到。
我没想到。
我上次去乡下看他们的时候,爹爹跟我说过日本人来找过他,大哥那时候还满口仁义道德忠孝礼廉。
当年姓袁的签那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时,爹爹还带着商会的人公开骂过日本人狼子野心。
那次从乡下回四九城前,我明明反复叮嘱过爹爹。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
可我千想万想,也没想到爹爹和大哥在不知不觉中竟也变成了「非我族类」。
17
把大姐送走后,我回了一趟方家老宅,大姐说爹爹和大哥前几日已经搬回去了。
爹爹好像知道我要去,笑呵呵地给我倒了一杯茶:「妍妍回来了。」
我不想寒暄,开门见山:「你逼死了发妻,方鸿举,你还是人吗?」
大哥大声呵斥:「方徽妍,你怎么跟父亲说话的?父亲生你养你还有错了?」
我冷眼扫过去,嗤笑:「大哥是爹爹一个人生的?那真是医学奇迹。」
大哥抬起手想打我,被爹爹喊住:「好了,徽楷,她现在毕竟是商会会长。」
「妍妍,爹爹也是被逼无奈,我都不介意,她一个黄脸婆倒是装起了贞洁烈女。」
「不提这些晦气玩意了,现在爹爹重回商会了,妍妍你的产业可以重新并回方家了,这些年我知道你辛苦了,爹爹一定会为你选一门好亲事。」
我气得脑壳发晕,更不欲多言,我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冷静片刻才继续说第二件事。
「方鸿举,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和日本人有任何瓜葛吗?你们这样是为虎作伥!」
「妍妍,不管是日本还是哪里,只要我们方家好不就好了吗?我们赚得到钱就行了。」
我气得指尖颤抖,指着他道貌岸然的那张脸,一字一句道:「方鸿举,你真无耻!我没你这样的父亲!」
「啪!」
响亮的巴掌声。
清晰的一道红印留在了我的脸上,也彻底绝了我对方家最后那点念想,我直接转身就走。
方鸿举坐回上位斜睨着我冷笑,在身后出声威胁:「方徽妍,你别后悔!你今天迈出这个门就别怪我不念父女亲情!」
从今往后,我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18
打压是铺天盖地的。
我这才真切领会到之前感受到实业救国的局限性是多么致命的问题,只要一声令下,我的工厂几乎同时停工。
屋漏偏逢连夜雨,上次没来得及查明的报表里的问题也爆雷了。
爹爹和大哥从各个方面打压我,还联合工商部查封了好多我的工厂。
我的安全也受到了威胁,有好几次枪子儿都擦过了我的耳边。
一直帮我往前线送前的同伴问我需不需要出去避避风头,提议我去南边看看。
我跟他说,还需要一些时间,还要再等等。
这些产业和工厂若是在我手里,则是送到抗战前线的钱和武器,是吃不饱饭的工人们手里的饭碗。
若是落在了爹爹和大哥的手里,那些钱就会拿去买那把挥向中国劳苦大众的刀。
我殚精竭虑这么多年的心血,绝对不能落在我爹爹和大哥还有那群刽子手的手里。
我把能毁的东西尽数毁去,又把家里能烧掉的东西都烧掉,手里的钱也分给工人们当遣散费。
情势越来越紧急,我住的院子被日夜监视着,宛平卢沟桥的枪声也打响了。
同伴连夜找到我,说日本军队来了,要安排我撤离,还带来了一支海棠。
19
我在上海又见到了江敏清。
她换下了洋装和高跟鞋,身上穿着布衣布鞋,站在火车站台上接我。
她还是那么美,我一步一步朝她走去,走近去,她笑着朝我伸出手:「妍妍,好久不见。」
母亲去世我没哭,父兄叛变我没哭。
但现在,我想哭了。
20
原来她当初是被保皇派所害,落水后为了自保来了南方。
敏清带我去了她住的弄堂,那些天就像从前给我讲新文化一样,给我讲信仰,讲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讲马克思主义。
恰好也为我前些年实业救国的实践性局限解了惑。
她说:「只有马克思主义才能救中国。」
21
短暂相聚后,江敏清还要南下,而我留在了上海。
我在深夜送她离沪,她笑着跟我说:「妍妍,保重。」
「敏清,你也保重。」
「妍妍,若是有再见面的那天,我愿意做你的介绍人。」
22
南京,武汉,长沙,上海,重庆,一座座城市生灵涂炭,战火纷飞。
侵略我们的强盗残忍暴虐,妇孺老少皆不放过。
路上的女人随时都可能被拖走,废墟中的孩子眨眼间被捅穿喉咙。
甚至还建立专门的研究所用我们中国人做活人实验,我助理李莉的弟弟就是这样被抓了进去。
还有张生的妻子,胡嫂的丈夫,王妈妈的双胞胎儿子……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路有冻死骨,还有饿死鬼,比比皆是。
23
霞飞路上的有轨电车晃晃悠悠地驶过去,我和施耐德先生谈好医药合作回到公寓,就在楼下遇到了李莉。
前线药品紧缺,我必须从各种渠道尽量搞到更多药品。
李莉明面上是我在上海新交的好友,是敏清的同志,也是身在敌方的暗器。
这些年来越和他们接触,我也逐渐明白为什么敏清当年会说「只有马克思主义才能救中国」。
而我,尽管曾接近过甚至出生于资产阶级,但如今义无反顾地、坚定地投入无产阶级的怀抱。
这些年里,我开办新式女子学院,设立基金会,成立爱国商人互助会。
我知道「觉醒」的力量,也愿意唤醒更多不愿继续沉睡的人。
近日上海不太平,很多爱国商人被捕甚至被杀。
回到公寓,李莉关好房门,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面色凝重。
24
信封里,是一支干海棠和一封介绍信。
江敏清被捕了。
25
手上的珍珠手包掉落在地,发出哐当的一声震碎人心。
我的喉咙哽住,发不出声音。
秋风露重,天气变得越来越冷了,我身上穿着的大衣也顶不住屋外的寒风。
今年冬天的天真冷啊,怎么叫人凉到了心里,我得让张婶给这间屋子多添几个火炉,再给我多做一件棉衣。
我忽然反应过来,踉跄着朝她走了两步:「被捕了?那就还能救对不对?」
说到这里,我紧握住李莉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看,她给我写了介绍信,我也是你们的同志了,我向组织申请我们去救她好不好?需要多少钱?不对……我们要找关系才行……」
「对!找关系,幸好我在上海认识了一些国外的朋友,我想想有谁能帮忙?我想想,让我想想……我先去送点钱!」
我跑去卧室拿支票,又转头冲向我的床上想给敏清拿床被子,这几日降温了。
李莉红着眼追过来,拦住我无头苍蝇似的脚步,按住我肩膀让我再也无法动弹,双手紧紧扣在我身上。
我看见她的嘴在眼前一开一合,却有些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眼睛却不知不觉红得几欲滴血。
「徽妍,组织安排人去营救了!我们不会放弃每一位同志!」
「但江敏清同志为了保护我们去营救的同志,在法场的路上撞到押送她的日本人的尖刀上,英勇就义了。」
26
我平静地送走李莉,在我的院子里枯坐了一夜。
天明破晓,我写好了我的申请书决心加入组织,成为敏清的同志。
代号,青山。
27
敏清,你说留得青山在,那就由我来做青山。
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
28
为了获取更多的情报,我必须深入敌营。
我的身份是我最好的掩护,我花了不少钱在日方特高课给自己谋了份差事。
我借助参加各种宴会记下日军长官名字,想方设法打听好出没路线和住址交给李莉。
那几年越发风声鹤唳,越来越多的同志被捕甚至叛变,我也亲手送走了越来越多同志。
有些是叛变的同志,为了保护更多的同志,我不得不为。
有些是并未叛变却已然只剩一口气的同志,为了他们少受折磨,我更不得不为。
而青山这个名字,渐渐也成了特高课的眼中钉肉中刺。
29
课长已经第三次试探我了,甚至我出门逛街都看到了身后不远处跟着的日本人。
我知道,我快暴露了。
回家路上,我看到了我住的院子附近有了比以往多一倍的摊贩行人。
但我不能掉头就走,家里有以往藏好的电报机和文件资料都还没完全销毁。
回到家,张婶做了我最喜欢的红烧肉,见我进门笑着问:「妍妍回来啦?」
我甜甜一笑:「嗯,张婶,我明天要出趟远门,今晚就走,你收拾一下东西回老家吧。」
张婶拿着包袱走出屋子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烤红薯,还拿了一叠黄纸在盆子里烧,旁边放着一束干海棠。
「妍妍你每次烧纸都还带花,是你爱人啊?你年纪还轻,也别太挂念旧人,你这么好的条件再找个吧。」
我顿了顿,又向盆里扔了几张黄纸,火光映衬着眼眸,我好像看到了那个把我从旧潭拉入光明的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不是爱人,是我的老师,我的启蒙老师。」
30
确保家里的纸质资料都尽数销毁后,我打开了母亲留下的那个盒子。
幸好那年我回了一趟方家,发现了母亲还没用完的那半瓶遗物。
将那束海棠放在怀中,我打开瓶塞,把里面的液体倒入口中。
「嘭!」
有人破门而入,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
我缓缓闭上眼睛,一片光晕中,我仿佛听见了敏清的声音。
「你好,方徽妍同志,我一直在等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