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两年的未婚夫沈砚知,终于学成归国了。
他带着留洋大小姐跟我说要解除婚约,主张自由恋爱。
沈砚知向那个留洋大小姐提亲,她却说:「我已决心此生不婚。」
没多久,方家家破人亡,我一心求死,那个留洋大小姐却教我学英文,送我读商科。
后来我成了商会会长,想要实业救国,她却失踪了。
再见面时,那个大小姐身着布衣,笑着朝我伸出手:「你好,同志。」
1
沈砚知来方家的那天,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很好,我穿了一直舍不得穿的那条马面裙。
出国前,砚知哥哥说过这条裙子很好看。
砚知哥哥身上的长衫换成了笔挺的西装,头发用摩丝梳得整整齐齐。
这一天,我等了两年。
我欢欣雀跃地朝沈砚知小跑过去,余光里看到了他身后站着的江敏清。
她那天穿着一条白色小洋裙,脚上踩着高跟小皮鞋,比我看到过的小姐们都要好看。
沈砚知说:「妍妍,我们解除婚约吧,我要去追求我喜欢的人,你也应该追求恋爱自由。每个人都应该追求属于自己的自由。」
五四运动后,国内有很多新青年受新思潮的影响,开始兴起自由婚姻的浪潮。
我从小在这四方天地里长大,母亲只教过我三从四德,我从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2
我和沈砚知是包办婚姻,也是青梅竹马。
出国前,他专程来过我家一趟,跟我二哥说等他学成归来再与我完婚。
方家和沈家都是经商的世家,方沈联姻已是传统。
沈砚知来过方家后的第二天,就在和平饭店大摆宴席,庆贺重归自由。
他说要和封建残余彻底划清界限,呼吁反抗旧时代的嫁娶制度,高举自由恋爱的旗帜。
而我,就是那个封建残余。
四九城没有人家肯娶我了,所有好人家的儿子恨不得离我这个封建残余十万八千里。
二哥很生气,他说沈砚知是见异思迁,要去替我出气。
我二哥是家里最疼我的人了,小时候我裹脚疼得哭了两天,他叫西洋医生来家里解了我脚上的布,说咱们妍妍不裹了,大不了他养我一辈子。
因为这个事,全家人到现在都怪他害了我,说是因为这个才会让沈砚知厌弃我,然后退了婚。
二哥从沈家回来后,把自己关进书房,连晚饭都没有吃。
我去找二哥,想让他不要为我担心,虽然昨晚我也偷偷在被子里哭了好久。
没人教过我,被退婚的女子以后该怎么生活,又或许再也嫁不出去了,因为如今所有人都要与封建残余划清界限。
二哥红着眼跟我说:「妍妍别怕,二哥也能养你一辈子!」
3
母亲最近终于不怎么哭了,只是总说对不起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方家已经不行了,沈家退亲这事爹爹和她都无能为力。
二哥近些日子总早出晚归,一回家就扎进他的书房里,有时甚至一夜未睡,天蒙蒙亮就又出了门。
这天是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日子,这是我们方家的规矩,每月一次。
二哥终于回来吃晚饭了,大哥和爹爹严令禁止叫他不要再去参加什么维新什么集会,二哥只说他心里有数,还要爹爹绝对不要做大烟的生意。
大哥没忍住打了二哥一巴掌,双眼赤红:「方徽然!你是方家人,你是想害死我们一家人吗?」
二哥低着头没说话,那张让无数闺阁小姐红了耳尖的俊脸肿出清晰的巴掌印,令人心惊。
那天晚上,我给二哥上药的时候哭了好久好久,二哥扯着嘴角给我擦干净眼泪,问我:「妍妍,如果有些事你明明知道应该去做,可若是做了,就会伤害很多人,那我到底要不要去做呢?」
我放下手中的药膏,想了想说:「若是不做呢?」
二哥静静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答道:「若是我不做,那便有更多的人受苦受难,沉睡着不愿醒来。」
「二哥想做便去做吧。」
后来,我无数次懊悔那天说的这句话。
我不知道这条路如此黑暗,也不知二哥那时踽踽独行又是怎样的艰难。
4
我又听到了江敏清的消息。
我母亲是大太太,方家虽然没落,但舅舅还是个拿得出手的官,所以得到的消息也比其他人更多一些。
母亲说沈家退亲后,向江家提了亲,江家独女江敏清是沈砚知留洋时的同窗。
但昨日江家回信拒绝了。
母亲说江敏清的原话是「你我并非志同道合之人,若无此人,敏清此生不婚」。
此生不婚吗?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也可以不用嫁人。
可母亲却说这样不对,离经叛道是没有好下场的。
二哥也会提起她,说她是在英格兰学的商科,江家的生意都尽数交给了她打理,江家现在如日中天。
原来女子也可以做生意,这就是沈砚知说的自由吗?
大家庭里妻妾为了男人拈酸吃醋的事我听得多了,看她们的表情有时甚至恨得牙痒,母亲也教过我很多治理内院的法子。
但我对这位「抢」走我未婚夫的江敏清却是没什么恨意,更多的还是好奇。
没想到的是,我很快就见到了她。
5
二哥被人打了,母亲说是因为得罪了保皇派。
没抓到人,因为当时场面太混乱了,有人拿了麻袋套到了二哥头上,谁都没有看到脸。
是江敏清把二哥送回来的,她和她的助理那时正在旁边的银行谈事,看见二哥晕在路中间便赶紧去救了人。
我二哥在富家公子里还算出名,那助理仔细辨认过后竟认出了这是方家二公子。
西洋医生和中医都去了二哥房里,江敏清带着助理从院子里出来,正好遇到了正急急忙忙往二哥院子里跑的我。
江敏清今日穿着一件苍青色的丝绒长裙,脚上踩着白色高跟鞋,耳垂上还挂着珍珠耳环,整个人精致又灵气。
我顿住脚步,看着她那张略施粉黛的脸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江敏清看到了我的动作,吩咐她的助理先出去等她,她转过身问我:「你想说什么吗?」
她的声音利落清脆,真好听。
我忽然就又有了勇气:「不嫁人就是自由吗?」
江敏清应是没料到我要问的是这个问题,漂亮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一瞬,唇边漾起浅笑,她摸了摸我的发髻:「不嫁人是自由,嫁人也是自由,只要是你自己选的。」
我没怎么听懂,但还是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
江敏清笑一笑,又问我:「你叫什么?」
「我叫方徽妍,家里人都喊我妍妍。」
不知为何,我对她总有些莫名的亲近,或许是因为她是拒绝了沈砚知的人?又或许是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我那个被嫁进将军府做姨太太的大姐。
江敏清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给我,上面写着字,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她的名片。
「妍妍,帮姐姐转告你二哥一句话,好吗?」
「什么话?」
「告诉他,留得青山在。」
「对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来这个地址找我。」
我垂眸看着那张卡片,上面用瘦金体印着她的名字和地址。
原来,她叫江敏清。
6
我已经两个月没见到二哥了。
母亲见不得我哭,沉默了好久才告诉我,二哥被关起来了。
二哥院子的垂花门口守着好多个拿着枪的仆人,连我都进不去。
我去求爹爹,哭得肝肠寸断,跪了两个时辰,不停念叨着:「只让我看一眼二哥就好,我只看看。」
爹爹还是疼我的,他不顾大哥的阻拦,挥了挥手:「带妍妍去看看徽然吧,徽然最疼他这个妹妹,或许就不再如此执迷不悟了。」
我走进二哥的院子,刚进门就听到身后落了锁。
这些日子,二哥就是被这么锁在家里的?
我二哥本是四九城里最肆意潇洒的方二爷啊,我不懂爹爹和大哥为何要这样关着二哥。
我忍着泪走进二哥的卧房,房间里已经被清空得只剩下一张床了。
二哥背对着门坐在床上。从背后看竟是足足消瘦了两圈,身上的衬衣被汗打湿牢牢贴在了突出的背脊骨上。
我抹了一把不听话直往下掉的泪滴,尽量勾起嘴角欢快一点叫他:「二哥。」
鼻尖萦绕着是四九城里有钱有势的少爷家里寻常有的味道,但我知道这是二哥最厌恶的大烟味。
二哥从前说过,要帮助国人戒烟,还教过我那句「苟利国家生死以」。
二哥听到我的声音微微转过头,眼窝深陷,脸颊削瘦,如星辰般的眼眸已暗淡无光。
他看见来人是我,定定看了好久才勾起唇角,哑声道:「我家妍妍瘦了。」
我心口绞痛,鼻子里有什么酸得几乎冲脑。
低矮的门槛差点把我绊倒,我连滚带爬地扑到二哥床边,失声痛哭:「二哥,你怎么了啊……你怎么,这样了啊?」
二哥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伸出手想像以往那样抚摸我的发髻,又在半空停住,收回了手在身上的衬衣上擦了又擦。
他最后颤着声音让我快走,免得他烟瘾犯了伤了我。
后来,我经常带着二哥以前喜欢吃的糕点去看二哥,我也终于知道是谁让二哥染上了烟瘾。
二哥有时清醒,嘴里叫喊着大哥的名字,说他残害亲弟,不得好死。
有时涕泗横流、以头抢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站在门外的我和旁边的仆人给他一口大烟,一口就好。
周而复始,生不如死。
我无能为力,第一次尝到了仇恨的滋味。
我再也忍不住冲到大哥房里,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二哥和他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大哥说不过就是大烟而已,算不得什么,四九城里的公子哥儿都抽,风流得很。
二哥想抽,他就替二哥找来最好最纯的大烟,总好过二哥害死全家人。
大哥说:「妍妍,你不懂,徽然现在这样是对方家最好的结局,至少还活着。」
可是大哥,二哥现在这样活着,真的比死更好吗?
7
我不知道答案,但二哥用行动回答了我。
那日是冬至,四九城里下了这十年里最大的一场雪,院子里银装素裹。
我提着一碗刚做好的羊肉汤去看二哥,这几日二哥的心情好了许多。
我进院子的时候,二哥刚吸完一杆烟,闭着眼躺在床榻上,听到我的声音,抬眸看我:「妍妍来了。」
我抿唇笑:「二哥,今日是你最爱吃的羊肉汤。」
二哥咧开嘴笑,那笑容像极了从前那个风流倜傥的四九城方二爷,我恍惚间觉得二哥哪里变了,又好似哪里都没变。
今日二哥胃口很好,整整一大碗羊肉汤,喝了个干净,又留着我忆往昔,尽管有好些事我从前从未听过。
他说我小时候最爱骑马,爹爹和大哥抹不开面子,是他让我骑在身上满屋子爬,有时爬得他膝盖都青紫了也不肯下来。
他说最不后悔的就是以死相逼没让我裹脚,说「那哪是人受的罪啊」。
他也说:「妍妍,二哥盼你醒,又怕你醒。」
又说他有个爱慕的姑娘,但已远渡重洋,嫁作他人妇。
还说现在后悔了,当初不应该那么激进,应该听江敏清的话,留得青山在。
又郑重嘱咐我,若是方家出事,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可以去找江敏清,他帮过她。
最后他问我知不知道他如今最喜欢谁的词,我摇头。二哥和我差了十来岁,我认字的时候他已经出国留学了,从来没和他讨论过诗词歌赋。
二哥泪眼婆娑:「最怕问初衷,幻梦成空。年少立志三千里,踌躇百步无寸功。」
又念:「浮生醉梦回梦里,青葱人依旧。只叹当时,太匆匆。」
最后的最后,二哥好似是累了,闭着眼睡了过去,看着他尽管削瘦却依旧俊逸的脸庞,还有今日重新亮起的双眸,我内心复杂又欣慰。
欣慰于二哥不再别扭,不再和自己作对,眼睛里终于又燃起火光,又害怕从前那个正气凛然的二哥会变成真正的富家纨绔。
只叹当时,太匆匆。
我万万没想到那是我见二哥的最后一面。
二哥死了。
他每次吸大烟时都会偷偷抠下一坨烟膏,到昨日冬至这天终于藏够了量。
见过了最放不下的妹妹,方徽然夜里趁伺候的人不备,吸食过量死在了床榻上,身上早已换好了干净的衬衣西装。
8
我想,这个家是烂掉了。
家里除了我,竟是没有人为二哥哭了,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漠然。
大哥和爹爹脸上的神色甚至是松了口气,一点愧疚和悲痛都没有,甚至在家里试起了新官服。
我隐约有些明白二哥说的「醒」是什么意思了,又懂得不尽然。
我得了空拿着那张卡片寻到了那上面的地址,拘谨地跟门房说:「我叫方徽妍,我想找江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