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维斯,圣子现在很累,我想你还是先不要去打扰他吧。”不知什么时候起,身旁多出一个人影,伯格立在走廊尽头,朝这边走来。圣徒喜欢的东西永远是这样,黑色,阴暗,让人摸不着头脑,只得慢慢看着似乎快要与血族融合的身影渐渐朝自己走来,这段时间内,艾维斯曾向雅各提出过很多次意见,希望圣徒们能换一身颜色的衣服穿,每每如此般在教堂中见到他们,心中都会泛起一阵莫名的不爽。
可雅各却一直没有接受他的提议,原因很简单,是因为从古至今,圣教才是比血族更为接近黑暗的那一方。
伯格的话说得很轻,虽然是从走廊那头飘来,可却一字一句的打在艾维斯耳上,没错,从那片和夏佐呆在一起的海滨小镇至今,他还没有见过雅各一次,这期间圣教事务繁多,雅各不知不觉间派给自己的任务也愈来愈重,圣教的手段之残酷是之前的他所未能料到的,直到将自己的战神终身托付于那位新上任的圣子后,他才方知,原来之前那一世所经历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表面浮幻的泡影罢了。
真正跌宕而又残苛的一生,将从这里开始。
“他这段时间都见过什么人,为什么会累成这样。”
伯格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那对和寻常人别无二致的眼瞳中实际上却装着常人所意想不到的过往。伯格知晓这几天艾维斯都去了哪里,在艾维斯和圣子没有直接见面的这几天,任务基本是透过他的手传达给艾维斯的,先前不和的两人如今倒不能说得上是配合默契,仅仅只是在圣子牵制的情况下,所作出的各方妥协。
“那边的人昨天来过了,圣子和他们谈到很晚,许多事情至今还没有定论,我想,圣子恐怕需要一定的时间去一个人静一静,思虑一番罢。”
“你是说,雷伏诺?”这个很早之前便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重新涌上心头,是啊,时间究竟是都改变了些什么,才能让一个原本很平常的字眼,在此时的自己听来,竟能带着久违的苍凉。
而恰恰因为如此,这个由自己亲口说出的名字,却也让他想起了一个人的面孔。
双生之子,永恒的诅咒。
伯格点点头,转身来到走廊边,偌大空旷的圣教教堂在夜深人静的此刻,显得如此安宁可爱,白昼掩去了她脆弱的身姿,被黑夜攀爬而上的身躯遍体鳞伤,附上点点星辰,掩盖真相,窝藏痛苦,月亮越来越亮,连同吹起的阵阵晚风都一并透彻寒冷,呼啸之声,随窗外气息漂浮而来。
“西德尼来了,连同那个巫师一起,虽然我明白圣子并不太想要与卡帕多西亚家族相牵扯。”
西德尼的名字犹如一块石头,正式的在艾维斯的脑海中唤醒了伦纳德的面孔,只可惜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别无二致的脸,即使只是在脑海中浮现,也能令他心神堵塞,喘不过气来,仿佛窒息一般,苟延残喘的过去开始欲火重生。
“卡帕多西亚一向是各个非人族都不想要牵扯上的名字,从我小时候起,便是如此了……”
伯格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他,苍老的唇部动了动,黑暗中,艾维斯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艾维……你难道,不想去见见你哥哥吗?”
伯格很清楚,这个问题其实一直萦绕在艾维斯的内心,只不过他是第一个将此说出来的人而已,可被众神所诅咒的双生之子,究竟要如何才能摆脱踏向两条截然不同道路的命运,而这命运会驱使着每一方抵达哪里。从二人被分开的那一刻起,或许命运的齿轮便在他们之间停止了转动,而保持现在的这种状态,恰恰才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伯格,你是不是已经见过他了,还是说……他已经来过这里了。”
“好些天前,我也记不清具体什么时候了,伦纳德亲王曾亲自来了圣教一趟,虽说那日我不在,但我知道圣子接待了他。”
“他是来问圣子,有关于我的事情吧。”
伯格耸耸肩,眉毛微挑,“或许吧,可我没觉得那日的圣子有哪里反常,艾维,也许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但我想圣子肯定不想看到,你因此而仍旧在痛苦之中徘徊的模样。”
“你根本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才会这么说。”
“双生子的诅咒,我活了这一百多年,你们是不是第一对也不是唯一的一对,可活到了现在的,只有你们两个,难道你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艾维斯偏过头,银白发丝在黑暗中也隐藏不下若隐若现的浮幻,那一对碧色眼瞳,和他哥哥完全相反的碧色眼瞳,似乎注定成为了圣战战神身上的一部分,继而作为一代囚徒,残存苟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伯格,距离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了,可惜时间越久,在我身上的枷锁就越重,我相信他也是一样的,从我们的父母被布鲁赫杀害起,我和哥哥分道扬镳,现在身为布鲁赫联盟梵卓首领的他,和一个身为圣教走狗的我,已经根本不存在什么交集可言了,要说有的话,那也只有一种可能。”
艾维斯的眼睛紧紧盯着伯格,从一开始伯格便害怕这对眼睛的存在,和伦纳德身上所天生带着的邪恶不同,艾维斯,是个让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我和他,只会在战场上相见,此外,别无他选。”
黑夜淹没了离开的背影,在伯格眼中逐步消失的艾维斯,发丝在暗夜中浮起最后一根银白,随即消失不见。
伯格渐渐清晰的记起,那个风雨交加雷电相拥的夜晚,也正是在那个夜晚,梵卓家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双生子血亲被布鲁赫屠杀,肃清之后的梵卓氏族,仅剩下唯一存活的兄弟两人,而其中一个被莫伊陛下带走,另一个留下直到被圣教发现,由上代圣子领回了教堂。
艾维斯始终记恨的不是肃清了梵卓的布鲁赫,而是选择了哥哥,却没有选择自己的莫伊。
“呐,想什么呢艾伦?”阿尔杰凑上脸颊,放大的瞳孔看着自己,一脸疑惑。
“没什么,只不过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罢了。”
“老这样可不好哦,”阿尔杰蹙起双眉,拍了拍艾伦脊背,“你要记住,在圣弗尔的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去想那些烦心事,虽然你已经失忆了,可你完全能够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呀。”
艾伦看了眼阿尔杰摇摇头笑了一下,开始拖起地来,窗外雨色不停,露日迟迟不肯降临。
“其实阿尔杰……”艾伦忽然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看向比自己略微高一些的阿尔杰,“这几天夜里,我做梦总会梦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都是些什么,可以跟我说说吗?”
艾伦垂下眼慢慢摇头,“说不上来,总之就是让人开心不起来,很悲伤,很悲伤……”
“艾伦……”
“奥斯顿,我想要请几天假出趟远门,可以准假吗?”目光忽然转来落在吧台前擦桌子的人影身上,奥斯顿有些犹豫的看看阿尔杰,只见阿尔杰避开他的视线,没有说话,而始终紧紧盯着自己的艾伦却丝毫不肯松懈,那坚定不移的目光中是久违的期待,他仿佛在那股期待中,看见迷雾正在逐步消散。
“好吧,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要告诉我们,你要去哪里。”
“阿尔萨斯。”艾伦扬起唇角,朝奥斯顿微微一笑。
“你们这里,除了白皇后一人住在那个城堡,剩下的人都在村庄里吗?” 阿尔对坐在身旁的亚尔弗列得道,马车已经行进了很长时间,可路两边成排高大的树却迟迟不见减少,这是条通往不知名目的地的唯一大道。
“是的,除了白皇后一人住在城堡里,大家都住在村子里,彼此照应。”
“如果村庄出了事,皇后也会赶过去吗?”阿尔其实是想说,这么长的路,白皇后平时究竟要怎么和自己的子民们接触交流,冰族和布鲁赫的友谊持续了好几代,几百年过去了,所有记录过冰族这个种族的文件与报告书,都没有确切到这种小事,布鲁赫与冰族之间,似乎总是在若隐若现的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在他看来,冰族里的人其实恐怕根本没有几个人曾亲眼见过白皇后,这也就是说,白皇后对冰族的统治,其实始终都建立在一个看不见的手掌下,这种联系让她可以与自己的子民保持距离,而又不至于被无故架空。
亚尔弗列得看了阿尔一眼,似乎很不满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可脸面上却还是基于礼貌而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怒颜。
“我们村庄从不会出事,一直很太平,所以先生多虑了。”
“一年到头都如此吗?”
亚尔弗列得的瞳孔骤缩了下,迟迟没有回应,阿尔一瞬间内看到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起来。
“当然,但也不全是……除了那段时间……总是会发生一些离奇事件……”
“那段时间?意思是说,冰族内部会有一段特殊的时间段,发生一些离奇事件了?”
“嗯……”
“能给我说说,具体情况吗?”
“我不明白这和一个血族的贵族少爷之间有什么关系?”亚尔弗列得忽然转过头来,满脸怒气的望着阿尔,这下终于不再是一张面瘫脸了啊,阿尔内心想到。
“当然有,如果我能帮鲸鱼治好病,说不定鲸鱼就会跟我上岸呢?”
“什么鲸鱼不鲸鱼的,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好,听好了小家伙,现在是布鲁赫需要你们冰族的时候,而你们冰族或许正在经历什么不可告人的危险阶段,如果你能把实情全部告诉我,我就能帮助你们走出这段困境,让你们皇后同意和我回圣吉尔斯,否则,她这条鲸鱼什么时候会死在这里,谁也不清楚。”
“你说什么?你刚说白皇后她会死在这里?为什么!”
“这就要你把刚才的事情具体的说给我听了,不然我看那个女人,离死神也不远了。”
阿尔最后的通牒明显触动了亚尔弗列得内心深处对于白皇后的信仰,身为冰族之子,国王陛下的一切便是这片土地天与地间的一切,而皇后的存在便是冰族意义的存在,皇后的死,便是冰雪的消融与冰族的灭亡。
亚尔弗列得低下了头,双唇轻颤,脸色在雪花上下的浮动中变得更为惨淡,阿尔不难看出,自己或许将会从这个和夏佐拥有同一张脸的少年口中,得到一个令人无法想象的情报。
“好吧,我会告诉你,可是请允许我在这条路上再好好想清楚,要如何对你说你才能理解事实的全部经过。”少年抬起头来望向坐在身边的血族少爷,从他的眼睛里看见的阿尔,是和冰族截然不同的存在,可从见面起便从这人身上所感知到的,那股莫名熟悉的感觉,又究竟是从何而来。他知道冰族世代交好的非人族中,有一个叫布鲁赫的强大血族,可今日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除了血族的强大,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其他什么别人无法感知,而只有自己能感知到的东西。
“好,你可以慢慢考虑,我可以等你。”
天色渐晚,夕阳蒙蔽了双眼,留下一片黑暗,只有雪花还在空中不断起舞,车辙印被新雪掩埋,原本留下痕迹的雪路再度变得一干二净,空白之下松软的融雪,忽而踏上一块漆黑的足迹,足印沿着马车向前消失的方向而去,印下一排歪歪扭扭的脚步,黑暗笼罩过后,跟随在车辙旁的步伐,慢慢停顿,最终在距离村庄不到一英里的山丘上,踏下最后一步声响,发出一记沉闷的脚步声。
白雪无声,死寂包裹着死亡,卷土重来。
西瑞尔来到花园前,满是红蔷薇的花园中,似乎连几丝杂草都无法轻易辨出。这是西德尼最钟爱的蔷薇之园,也是雷伏诺城堡中,由西德尼亲手照料的唯一花园。
蔷薇花如同斑驳血点绽放满地,一眼望去,犹如泼洒了一片的动物血迹,虽然听上去并没有那么美观,可这野性生长的无穷魅力,却恰恰是这片蔷薇之园得以成名的原因。
诅咒红蔷薇在西德尼的手中不断泛滥成长的生命力,随着雷伏诺的历史足迹,而一步步走向未知深渊。
“你喜欢这个花?诅咒红蔷薇?”
西瑞尔回头看了一眼来到身后的西德尼,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我听说,你是因为伦纳德亲王才开辟的这座花园?”
西德尼伸手折起一支快要凋敝的诅咒红蔷,放在鼻尖细细嗅着,明明只有淡淡的芬芳,可为何一旦离开了根茎,那香味却变得更加肆意,更加狂放。
明明是离开了能够存活的归宿,却反而活的更加放肆了。
“他最喜欢的花,诅咒红蔷。”
“我记得,在我第一次来到雷伏诺城堡时,你们的关系还没有到现在这种地步。”谁也不知道西瑞尔如今究竟已经多少岁,也没有几个人真正见到过那宽大斗篷下存在的脸,略微苍涩,带着几分古老的声音,每每从看不清口齿的嘴边传来,都如同经历了有限光年,来到现世现代。
“西瑞尔,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雷声城堡时,伦纳德见到你时的表情吗?”
在西德尼看来,西瑞尔在听到这句话后似乎笑了,可他也不能十分肯定,直觉告诉他,西瑞尔对那日和伦纳德初识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因为接受雷伏诺陛下的邀请,卡帕多西亚家的祭祀长带着我来到雷声城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梵卓氏族的伦纳德公子,可谓是风度翩翩啊。”西瑞尔完全唤起了西德尼对于那个时代,心中仍旧留存下来的过往情绪,此时他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对于过往的一切,还带着未能释怀的释怀,和未能解脱的解脱。
“伦纳德公子见到祭司长和我时,显然一副震惊的模样,梵卓氏族的公子根本不会想到,传说中的巫师家族卡帕多西亚的实体,其实是此般容貌。”
“那是因为他很清楚,卡帕多西亚也是血族十三氏族中的一支,但最后却渐渐成为了众人口中的‘死亡家族’,巫师之道。”
西德尼瞥了西瑞尔一眼,慢悠悠离开蔷薇之园,朝远处树荫底下的椅子走去,下午茶已经备好在桌上,立在一旁侍候二人用茶的血仆被西德尼挥手退了下去,午后清风忽过,不知从什么地方轻轻飘过一丝血香,原本迈出脚步的西德尼忽然停下了步伐,转身朝血香飘来的方向望去,牛骨山挡住了那对眼瞳中浮来的目光,停顿良久后,西德尼又转回身继续朝树荫底下走去。
“卡帕多西亚一族的秘密是无法被轻易诉诸语言的,这即使对于你西德尼少爷来说,也是巨大的困难。”西瑞尔替对方拉开眼前的椅子,而后回到另一面坐了下来,宽大的斗篷即使在白昼,也时刻伸展着无以名状的压制,此般和布鲁赫殿下杰克截然不同的压制,除了带着死神的血腥,还有一切未知命运手掌下的超自然存在。
“你说的对,别说是梵卓了,即便是我,也还没有完全了解卡帕多西亚,这是血族历史上的一大耻辱,因为我们身为同族,却无法彼此理解。”
西德尼的这番话显然不只是单独在指眼前的这个人,对于他们雷伏诺来说,和布鲁赫的世仇时间延续的越久,仇恨只会越深,这是从该隐那代便种下的祸根,直至二代血宿被三代弑杀,祸根也无法完全泯灭消除。
“站在西德尼少爷的立场上,布鲁赫可恨,可却也无法动摇,如果没有了布鲁赫,十三氏族只会打乱,这是必然的,布鲁赫手握十三血族百分之四十的兵力,一旦布鲁赫被雷伏诺击垮,雷伏诺也只会命不保夕,难以自处。”
西瑞尔的这番话恰恰戳中了西德尼心中最不愿触碰的痛楚,他说的没错,正是因为如此,没有任何一个血族分支敢于在布鲁赫面前狂妄,即使是世代为仇的雷伏诺,也绝对没有跟布鲁赫相抵抗的资本。这一切的一切除过兵力的原因外,更为重要的,还是因为他杰克的存在。
杰克,这个一旦出现在心头,便引起无限憎恨的名字,是从他手中生生夺取另一个名字的始作俑者。
“如果没有杰克,他也就不会离开……”
西瑞尔本举起红茶杯的手忽然停了下来,细微的动作表示他此刻正在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的盯着西德尼,而对面那双不知何时泛起了鲜红血色的瞳孔,正望着此刻自己身后,那片孤独的蔷薇之园。
“亲王,还有半个小时飞机就要着陆了,着陆地点科西嘉区。”
“嗯,伊莱大人呢?”
“大人说还有一些文件需要处理,去资料室了。”
伦纳德合起放在腿上的书,那是一本厚厚的历史典藏,可快要看不清的书皮封面烫金字体,仿佛侧面泄露了书本的真正年龄,略微卷起的泛黄页脚在第七百三十八页上被折了起来,伦纳德翻身穿过走廊,来到资料室前。
为了能在飞机上更好的办公,亲王府邸特意在此处开辟了一间空间较大的屋子,满是隔档的深木书架上整齐摆放着成套书籍,夹杂穿插其中的暗色文件夹零零散散,标记各个年代时间段的说明粘贴在资料上,随手取来,便能最快限度的找到自己想要的材料。
而此刻的伊莱,正站窗边看着手里一份刚刚找来的材料。
“看什么呢,看的这么认真?”伦纳德事先敲敲门框,走了进来,伊莱见他来唇角微微扬起,冲他挥了挥手中抓着的文件。
“没什么,突然想起这里有一份关于狼族审判法庭历史演变的资料,便来看看。”
“哦,这份啊,”伦纳德从伊莱手中接过文件,大致看过一遍,便又交还于他,独自朝书桌旁走去。
“狼族的审判法庭,据说是非人族里,除过卡帕多西亚之后最为残酷的吧。”
“嗯,我也曾听说过,但狼族审判法庭的管理相当严格,所以此类信息基本上不怎么外传。”
“其实我小时候总以为布鲁赫才是审判最为残酷的一族,但在我接触过卡帕多西亚之后,我就完全不会这么想了。”
伊莱听到此话目光随之落在伦纳德身上,伦纳德从饮水机处接了一杯水喝下,擦擦嘴对他一笑。
伊莱挑起一边的眉毛,顺手将文件放回原处,“你见过卡帕多西亚家的人吗?”
“见过啊,可也就那么一次,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在雷伏诺的雷声城堡里见到的,那时卡帕多西亚的祭司长还不是现在的这个西瑞尔,而是上一代祭祀了。”
“卡帕多西亚自从由布鲁赫统领的密党中分离出去后,便与世隔绝,自立门户,最终成为了人们口中传言的‘死亡家族’。”
“嗯,狼族审判法庭的原型据说就是按照卡帕多西亚家的祭祀审判制度建立的,所以二者之间的残酷血腥程度,恐怕也旗鼓相当吧。”
“伦纳德,”伊莱看向窗外,似笑非笑道,“关于卡帕多西亚家族,其实我还听说过另外一则传闻,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什么?”伦纳德丝毫没有忌讳,而是从去阿尔萨斯开始便一直显露着自己的金色眼眸,这对在血族中也极为少见的瞳色,时不时都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是关于他们家族上代祭祀的事情,那个你曾在雷声城堡里见过的卡帕多西亚祭司长,实际上在从雷伏诺回到挪威后没多久,就意外病死了,官方宣称的是不治之症,可我得到的消息却是毒杀。”
“毒杀?”伊莱一见伦纳德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伦纳德并不知道这个事情。
“这么说是他杀了?”
“嗯,至少按照我所得到的情报来看,他杀的可能性会更高一些。”
伦纳德金色的眼眸紧紧注视着伊莱,随后垂下目光靠在了身后书架上。
“如果你的消息可信度比较高,那么我只能认为,问题出在卡帕多西亚自己身上,而且是内部问题。”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后来发现,我或许一直忽略了一些因素。”
“什么因素?”
“刚才你也说过,在回挪威之前,上代祭司长曾去过雷声城堡,你也是在那里第一次接触到卡帕多西亚的,我在想,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如果照你这么说的话,那么……对了,我忽然想起来,那一天去雷声城堡的似乎不只是祭司长一个人,还有第二个人存在。”
伊莱忽然收回了落在窗外白云上的目光,骤缩的瞳孔看向伦纳德,薄唇紧抿,双眉轻蹙。
“那一天去雷声城堡的除了祭司长还有别人?你还记得那是谁吗?”
话音刚落,机舱随即一阵波动,遇到上升气流的机身开始不断颠簸,伊莱紧紧抓着身旁书架看着伦纳德,飞机不断颠簸,短暂的空气流动在一瞬间内无序逃窜,原本静谧的气息突变慌乱。
半分钟过后,伦纳德稳住随机身晃动的身体后,沉默良久,慢慢抬起头来。
“伊莱,我记得,那好像是……西瑞尔,卡帕多西亚当今的祭司长。”
“伦纳德,这件事情我看最好先不要公开,暂且保密吧。”伊莱走出飞机舱,对前方身影低语,伦纳德片刻后点点头,无声朝前方走去。
“亚尔弗列得少爷,这位就是远道而来的白皇后的那位客人吗?”
“亚尔弗列得少爷,您走了这么久的路一定很辛苦吧,等下来我家吃晚餐吧。”
“亚尔弗列得少爷……”
“亚尔弗列得少爷……”
不论走到哪里,自始如一不断充斥在自己身边的关怀嘘暖,阿尔又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紧紧跟在身后的那几个村民,村民们的手里还捧着刚刚挤下的新鲜牛奶,牛奶带着初温,所过之处一片甜香。
“他们很喜欢你。”阿尔看着走在自己前方的浅发少年道,少年却连头都没有回,只是径直朝自己家走去。
“为什么要和村民们住在一起?我的意思是,如果是专门服侍皇后的侍从,那么应该住在城堡里。”
“从很久以前起城堡里所有的侍从就都搬来和村民们同住了,这是国王陛下的意思。”
阿尔静静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直到亚尔弗列得暂住的木屋出现在不远的前方了,才轻轻开口道,“这也和冰族内发生的那些离奇事件有一定的关联吧。”
转动门把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浅发少年终于回过了头,而不论再与那张脸庞相对多少次,从心中依然朦胧升起的奇怪感觉还是存在,为了适应这种奇怪的感觉,阿尔已经能够学着开始压制自己内心里的那种冲动。
那种恍惚间就把他当做那个人的冲动,想要带他离开这个危险地方的冲动。
亚尔弗列得抬起眼眸看着身前比自己高出几个头的男子,微风吹起他鬓角旁几缕碎发,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请进吧先生,我答应了你会把事情全部告诉你,就不会食言的。”
为什么,为什么连说话的语气都是这般。
都是一样的让人无法释怀。
阿尔侧身从他眼前走了进去,门被关上的同时,也一并掩埋了一切罪恶的手掌。
阿尔萨斯,之前轰动法国的流血事件发生地点,艾伦将手放进口袋里,这个时节,这个地方的风竟然还带着些许的刺骨,明明只是十月而已,是不是因为露日推迟的缘故,而导致的反常变化。
远处高塔的灯光穿过薄层云雾来到身前,远比上天星辰黯淡的光辉在此刻一并印染上了人类生活的气息,专属于人类的味道,无论何时何地,都充斥咋这个世界各个角落上的人类,在法国的阿尔萨斯区,也是一样的保持着头脑的清醒,继而祈求获得上苍资助,被暗夜所抛弃,被白昼所捡拾的种族,从出生起便失去了作为一个怪物的资本。身为真正可悲的生物,血族的历史运命最终和人类对峙,两个在天神的手心下争宠的孩子,一个无知愚昧,而另一个完美到极致,却不得不背负起人类此生都将无法背负的运命。
这究竟该是一种庆幸,还是一种不可逆转的遗憾。
伴随着自言自语喃喃声传来的,是从古代涌流至此刻身旁的莱茵河。
待艾伦抵达阿尔萨斯时,阿尔萨斯的夜上空已然悬起了半轮月亮,是的,因为今年又将推迟的露日,连弦月都迟迟不肯完全现出身来,这在血族是大忌,也是不容分说的挑衅。
艾伦很明显的在此处莱茵河的岸旁感受到某种气息,那个曾被人世所摒弃的杀人狂,如今正在何处猖獗,他始终没有正面开口问过杰克,那次的阿尔萨斯流血事件是以什么结局来结尾,就像从未发生过这类事情一样,在杰克的那对酒红色眼瞳中,除却血腥的色彩,人类的血的色泽,根本不曾存在在那对眼瞳中半刻,人类的血是流不尽杰克的眼中的,那是被众神摒弃的悲哀,也是人类自身的悲运。
血族和人类,永远都是不对等的存在。
一个酒鬼忽然从身后冲撞过来,在艾伦肩上擦过,艾伦下意识躲避开身体,将风衣的高领竖了起来遮去半边脸颊,杰克离开前曾交代过自己,在他回来之前,哪里也不许去,可他知道自己其实就在等这一刻,等杰克走的那一天,出来寻找过去的自己。
或许连杰克也是一样,在等着自己离开后,准备出去寻找自我的那个他。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什么都不曾轻易开口,那是布鲁赫血族的殿下,不是常人能够轻易企及的高度。
“气息的来源在……公园大街吗……”阿尔深吸一口气,杰克为挽救而注入自己身体里的能量此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顺着那股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艾伦抬起脚朝河畔前方走去,公园大街处,阿尔萨斯流血事件的首个爆发地点。
而那半轮圆月在艾伦头顶上,却被忽然到来的一朵暗云覆盖了表面,云雾迟迟不肯消散,连同冷月的亮光一起关闭在了宇宙的魔爪,寒风起过,指引着他朝那个印象中似乎有点印象的街区走去。
如果回忆就此被关紧闭,我也想要在释放它出来的那一刻,能证明到你真实的存在。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全法国境内只有科西嘉区是允许两个非人族类的共同生存,除却伦纳德带领的梵卓家族,亚瑟手下的狼族也自古久居于此,可能是因为谁也说不清这地界究竟应该归属于谁,所以从杰克这一代起,为了避免此类土地纷争的麻烦,伦纳德被杰克派往科西嘉区,与狼族一同管理一片区域,只不过被一分为二的科西嘉,一半在伦纳德手上,一半在狼族头领亚瑟手中。
当亚瑟再度和伊莱碰面时,二人的脑海中都清晰的映现出了初次见面时的场景,阿尔克拉山上,那头本遭暗算被夺走半条性命的金色毛发的狼,眼瞳中闪过的刹那警惕似乎仍旧存留着,与所有头狼都与众不同的金色皮毛,在那天阿尔克拉山上的阴影与光辉下被衬托的晃动人眼,伊莱不得不承认,从第一眼见到亚瑟起,心中对他生起的不是如他一般的情绪,而是恐惧。
是除了对自己的殿下以外,另一种感觉的恐惧。
亚瑟即便是受过那日般重的伤,可从脚掌底下发出来的威吓却依然能够撼动人心,从杰克殿下身上以外,他伊莱第二次从陌生人的身上感受到了这一点,从那时起他便知,亚瑟已然进入了杰克早已布下的棋局中,他的脑海在瞬间闪现过一丝疯狂而又愚蠢的想法,可却又始终无法言出以表。
或许连亚瑟的伤势和狼族内部的纷争,也都是出自殿下之手。
这样的想法曾占据在伊莱的脑海中迟迟不肯离开,时间越久亚瑟呆在圣吉尔斯的养伤期也被不断推后,而推后的不是别人,恰是杰克自己。
伊莱不知道,一开始其实是被殿下关在地下囚牢里的亚瑟,究竟是与杰克谈判过什么,才会被杰克重新放回陆地,而这样的殿下,究竟是从何时起开始存在的,是从那一日黑暗的雨夜,杰克向他伸出救赎之手起,还是从杰克的童年起,甚至是从出生起,便永久注定。
或许是碍于这是一场多人会议,亚瑟的眼光仅仅是在伊莱的身上停留片刻便移开,这是一场由狼族高层和由布鲁赫殿下派来的两位臣子之间进行的公开会议,布鲁赫对狼族提出的要求十分清楚,而伊莱陪着杰克第一次来参加狼族的会议中杰克也曾侧面提过此事,那时的亚瑟是彻彻底底领悟了杰克将他完整无缺的放回科西嘉究竟用意何在,他从那时开始便不只是狼族一个族的首领,与此同时,也是他杰克驯养后放回草原的走狗。
可上苍无法改变命运之手,被书写的悲运再一次发生在狼族自己身上,除去人类,第二个背负起布鲁赫沉重运命的,是他亚瑟领导的这一代狼群。
狼族再也无法逃脱布鲁赫捆下的锁链,这一笔血帐是从杰克手下开始的。
伦纳德当着众狼族的面再一次重申了布鲁赫的想法和意见,显而易见的,没有一个狼族高层赞同这一做法,狼族世世辈辈不曾被任何非人族所驯服,过去如此,现在如此,今后也理当应如此。
可这个理当到底是该由谁来判夺呢,没有一个人敢于说出自己的真正的想法。
亚瑟明里暗里看见了许多长老向自己投出了求助的眼光,在今夜这种的公开会议上,不论任何一方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在会议结束后立马传消息到外界,而用不了多久,存在于欧洲大陆上的所有族类都将会知狼族在布鲁赫的压迫下被迫签署了不平等条约,而最最讽刺的是,这不平等条约是两方明熟于心的,明知此为不平等还要装作平等的样子去进行谈判,就连亚瑟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干出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情。
可话又说回来了,在他们血族面前,又有谁能损人利己呢。
亚瑟沉下目光,那几位看向自己的长老面面相觑没有说话,暗夜包裹着的房屋下唯有伦纳德那对不知收敛而放纵的金色眼瞳泛出明奕的光,与血族相同的是,狼族也侍奉月为自我的图腾,月身之下狼族才能随意转换自己的形体,唯有月的存在能够供给狼族生存的能量,而露日的推迟,弦月的久不现身,是他们布鲁赫的禁忌,也是他们狼族的大晦。
“传统的高层会议一般都是连续开三天的,今天我和伦纳德亲王才刚刚抵达科西嘉,我看今日就只是做个大致谈论,剩下具体的事宜,一切都等明日再继续商榷吧。布鲁赫对狼族制定的协约仅有一小点希望改进的建议,还希望各位叔父们能够多加考虑,明天给我们一个处理之后的答复。”
伊莱清澈的声音忽而从黑暗中传来,本呆坐在椅子上独自想象着狼族被血族覆灭景象的法庭审判长在一瞬间内因为伊莱的声音而打了个激灵,背后渗出一席冷汗,寒月下吹过的风趁虚而入来到身旁,裹挟起一半由狼族身上散发出来的悲凉气息夺出窗外,洒在庭院下,和混混如水的月光混成一潭,无法识别。
狼族败了,这是双方都不想承认的事实,亚瑟的半边脸接着阴影躲过的暗道看着伊莱,伊莱说这句话时是看着审判长说的,并没有对亚瑟说,但亚瑟再清楚不过,伊莱的这一句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
也许在别人耳中这句话听上去只会是表面那一层意思,而在圣吉尔斯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他却能解读出伊莱想要说明的另一层涵义。
杰克很危险,不要以身犯险。
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中只是始终旋转着这几个字眼,而等自己回过神来时,伊莱和伦纳德已经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仅是一瞬间的光景,亚瑟的眼睛终于再度停留在了伊莱的身上,伊莱不期而遇的目光在同一时刻与亚瑟相撞,片刻的停顿而已,却足以证实亚瑟方才对那番话的解读。
据情报知,目前圣吉尔斯堡内并不是杰克在管理,一切大小事务交付给了布鲁赫长老院的长老,而杰克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非人族内几乎有一半都在暗自里查悉杰克的动向,可并没有任何收获,即使是素来以收集情报著称的狼族也一样。
亚瑟得到的唯一确切消息是,杰克出远门了,而且要相当久的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杰克到底能去哪里,没有人能说得清,不可否认的是,针对布鲁赫机构当前运转的事情,狼族法庭曾召开过一个一级秘密会议,亚瑟听取了各方的建议,随后决定按班不动。
静静观察事态的发展,或许才能保住狼族现有的一条小命。
伦纳德并没有看亚瑟一眼便离开了,这是大不敬,可没人能说什么,这场谈判的结果终究化成了乌有,而原先还抱有期待的几丝希望,现下也烟消云散。伊莱说的没错,正规的传统会议是要连续开三天的,那么在这两天之内,是否又会发生什么自己无法控制的事,而引导事态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亚瑟头一次从伊莱的身上闻到了杰克的气息,亚瑟知晓伊莱对于杰克的一切感情,而恰恰只是因为知晓,却不肯打破其中禁锢的自己,更是令他恼火,伊莱是他触碰不了的存在,即使杰克曾有几次试探性的询问过他是否愿意将伊莱一并带离圣吉尔斯,可他却始终不肯答应。
因为任何从那个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如果要轻易付诸行动,或许只会遭到悲哀的毁灭。
“陛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啊陛下,我们总不能真的答应他们要交出所有兵权吧?这岂不是对我们狼族的一大侮辱?!”
“可是如果真的能够交出兵权而保住我们狼族的地位的话,我觉得殿下也不是不能稍作考虑。”
口头纷争在伦纳德和伊莱走后立马喧嚣起来,这是一场无言的争辩,而无论谁说的多么有理,终究也逃不过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事实,那就是布鲁赫此行不是来谈判的,而是来索取回报的。
亚瑟捏起拳头在桌子上重重砸了一拳,引得所有人停下了争吵看向他们的陛下,这位曾经惨遭弟弟陷害而身负重伤的陛下,带领着他们打过狼族天下,而基于血族控制着这片阴暗的世界,狼族也只能忍气吞声,长久以来的和平理念在杰克这一代略微出现了偏差,丝毫的偏差可以导致一个种族的覆灭。
审判长们又都坐了下去,死寂之中逃出一两丝呼吸声,谁都不知道亚瑟刚刚的那一拳究竟是因何而发,只有他亚瑟自己心里明白,困着伊莱的其实根本不是杰克,而是伊莱自己。
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便再也无法心安。
任何最深的诅咒和伤害,往往不是来自于别人,而是你抱有浓烈之爱的对象,可以易如反掌的置你于死地。
“明日黄昏交界之时,举行一年一度的非人族宴会,地点就设在主城堡里,至于要请的人由你们来定夺,但是唯有一点,伦纳德亲王和伊莱大人要最后入场。”
审判长们皆一脸呆惑的望着自己的陛下,一年一度的非人族之宴并不会在这个季节举行,可既然国王陛下发出了这个命令,谁也不敢不去应承下来,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亚瑟陛下在下的棋局,或许能为狼族扳回一点赢的几率。
待所有人走后,亚瑟独自踱步来到阳台上,风吹起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外套,裸露在冷月中的皮肤早已不似当时那般披着金色毛发,可那对自打见面起便从未改变过的眸子,望穿云层,回到过去,浮现在眼前的伊莱的模样,和方才对审判长们发出最后通牒的口齿,清晰重叠,丝毫不容怀疑,只是在那双眼睛中,似乎渐渐开始涌出什么在跳动,他说不清,也道不明,但那股直觉仍旧引导着自己,顺着那股涌出眼眶的目光,剥开明日黄昏前即将披临的面纱。
黄昏交界,人鬼相接,而血腥染上血月,一切事端,终就此开发。
狼族的明天,止于夕下。
当你看见一个人在你的面前死去,你会怎么做。
当这个人是你的亲人,你会怎么做。
每日每日,这世界每日不断有人死去,你知道自己也终无法逃过一劫,或许也并没有人能逃过此劫。我们举目凝望,试图探索自己是否依旧存在于那死亡名单上,就像是宰牲节待宰的羔羊,而当我们抬起头试图看清这一切,却又恍然发现,那把行刑的刀其实早已架在了我们的脖口上。
那时我们才知道,一切都是枉然。
不论再轮回千遍,无法改变的依然上演,能够改变的却未能改变。
从三年前的十月初起,位于芬兰的冰川王国,便开始接连的出现人口意外死亡事件,而事件的源头,是从一个孤儿的木屋里开始。
男孩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在自己面前死去,而那种犹如万雷穿心的伤感,足以令他在短暂时期没,甚至一度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最后变成了一个哑巴。
稍加熟悉一点当日情况的人是这么回忆的,那日男孩赶到集市上去买蔬菜,那是弟弟爱吃的蔬菜汤,由于冰川王国的村镇实际上很小,所以街坊都十分关照这对儿童。
大孩子原本只是一个某日突然出现的被丢弃的孤儿,小孩子是大孩子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和自己一样的孤儿。就这样两个孤儿在一起相依为命,将彼此当成了自己最终的归宿,哥哥与弟弟的羁绊就此发生,而不论因缘如何转变,会相遇的还是会得到结果。
本不该在一起的,终无法重见天日。
等男孩提着一篮蔬菜回到家时,自己的弟弟已经死了,死状十分难看,是被人用工具肢解过的,血色流成了河水,顺着男孩的目光流向屋外,只孤影一只立在山头上的小木屋,似乎在顷刻间化为了一潭泡影,连同男孩想要出,却流不出的泪水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无人听见的那一天,我们俩,成为了全世界最悲惨的人。
从男孩的弟弟被残忍杀害起,冰川王国的村镇内便开始不断发生类似事件,每日每日不断死去的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被肢解的人体七零八落的散放在成堆的木材上,村长从自己儿子的手中接过了那把燃的正旺的星火,点燃了集中收集在此处的死去村名们的尸体。
由十月初至十月底,村镇内一共被杀害了三十多人,其中小孩子占到一半,老人妇人不及孩童。此事被作为紧急事件最终被上报给了白皇后,可是待国王陛下准备亲自驾临村镇追查此事时,奇怪的事却再度发生了。
从十一月五号起,人体肢解的谋杀事件再未上演,太阳升起的时刻,便是阴谋再度重启的瞬间,怀抱在心里的不安与惶恐,随着每一日每一日的平静而渐渐消散,谁也不曾再听闻过村镇内有人死去的消息,就连本该到了时候却依旧未死得病人老人,都奇迹般的活着。
得知了这一点的白皇后,没有亲自前往村镇,返回村镇的侍卫通报了各家各户的注意事项,便带着从城堡内迁出的一大群人马,往山头上而去,从此众人皆知,国王陛下不再需要服侍她的人住在城堡里,而是和村民们在一起,每日派遣一人过去打理皇后的生活。
时间毫无声息的飘过,在这个村庄不惹人眼的地方刻下了唯一一道深深的印记,人们开始逐步忘却曾经的恐惧,带着只能够看到前一步的目光,走向神秘莫测的未来,山头上成为了城堡里来的侍卫和仆从们住的地方,愈来愈多的木屋掩盖了原先只有孤影一只的凄凉。
集市比以往更为热闹起来,而用来制作蔬菜汤的蔬菜也被更加新鲜的叫卖着,人来人往,仿佛真的开始存有那么一只无形的手,教授着所有人忘记过去所有的不愉快。
谁都忘记了深埋潜藏在神经里的不安。
谁也都忘了,第一个死去的那个小孩,曾经最爱吃的也是蔬菜汤。
直到次年的九月底,九月三十号凌晨三点十五分,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伪装已久的夜空。
村长夫人的儿子被肢解失血死亡了。
最完美的结果,往往都在不经意间来到我们的身边,看着血淋淋的事实被摆在眼前,却忽视了最初的最初,那一切的开始,就好像是走马灯,一步步于眼前跳跃轮转,等待到所有事情已成定局,便是新的一番光景。
那个原本被土地深厚埋葬起来的死去的人们,在地底下听见了生人之声,那是悲戚与痛鸣的哀悼。
谁也不该忘记过去与历史,即使是冰族之人,也决不能望。
村长的儿子在一夜之间被肢解于自己家中,发现者是其母亲村长夫人,村长夫人和往常一样在清晨走进房间,端着手中那杯牛奶,刚从牛肚底下挤出来的新鲜奶冒出热气,被凉意的晨风吹散,飘落一边。
九月三十日起,连环轮回的噩梦,再度上演。
一个国家的噩梦,和一个身为王者需要背负起来的伤痛,在白皇后的城堡外止住了脚步,三年之久,冰族之人似乎已经掌握了肢解事件发生的规律,时值每年十月初,直到十月底,是谋杀惨案发生频率最高的阶段,而此时,也正是一个王者最为虚弱孱病之时。
冰族的皇后生病了。
而国王陛下的病期,也正是冰族人惨遭杀害的时期,冬天在这段时间的这片土地上,渐渐消失了踪影,直到新一月的到来,沉睡在这片夜空上方的融雪终于苏醒,由天际缓缓降下,再度来到这块熟悉的冰川王国。
雪花并不会一直飘落在这里,仿佛全天候的冰晶都在一瞬间从沉睡中醒来,待到降临之际,便穿过太阳光与云层,来到这片始终饥渴的世界。对于寒冷冬季与凛冽冷风心存希冀的人们,看着漫天终于飘落的雪色,合起手掌默默祷告,这意味着新一轮回的结束,死去的人们都已死去,而活着的仍在继续苟活,无论生还是死,雪花终究仍在护佑着这片土地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直到新一季的来临,和新一轮回的来临,雪花终止于足下,返回夜空,留下翘首以盼的人类,继续固守着独自的阵地,祈祷冰川之神的到来,和白皇后的平安。
无人知晓国王陛下究竟得了什么病,也无人说得清楚这场到了时机就不下的雪,和到了时机便一一死去的人们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他们唯一知道的是,今年的十月初,也即将来临。
“……”阿尔支着太阳穴,坐在沙发一角静静无言,阴影将他完全沉沦在了自己的世界,借由亚尔弗列得说出的所有故事,他几乎完全忘记了此刻街外正慢慢升起的黄昏,太阳的暖黄像无声的空气来到眼前,跳跃在一起的光子因为太过晃动因此而折煞了眼睛,阿尔只是听着,始终沉默着没有发问,等待亚尔弗列得终于完全和盘托出,他的瞳孔才好似得到了甘霖一般得以放松收回。
而原本快要在外人面前露出的酒红血瞳,终归被力量压制,乖乖藏回了体内。
亚尔弗列得望着眼前一句话也不说的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作为一名接受过王宫正统教育的少年,他相信自己已经用足够充分的语言表达能力去向阿尔诉说一切事情。
包括他知晓的,和不知晓的。
语言能力对于他来说,曾一度被上帝之手夺走,也曾喜抱欢悦再度归来,语言,是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节点。
“就是这些了先生,我将所有我知道的实情都告诉了你,再没有任何隐瞒。”
阿尔被少年的声音惊醒,从自己的虚梦中拉回现实,看着坐在自己眼前的这名少年,故事仍旧不停伴随着亚尔弗列得的脸在脑海中徘徊,没错,任何一段故事都有一个节点,那是所有关键的转折,是所有故事结尾的主要致使原因。
“十月马上就要来了。”阿尔还是用手撑着太阳穴盯着亚尔弗列得,明明心中想说的想要发问的并不是这句话,可嘴中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段语言。
阿尔隐隐告诉自己,这段故事的隐情,其实并没有结束。
亚尔弗列得没有告诉他全部,他告诉的,永远都只会是他想告诉他,和想要他知道的。
“是的先生,”少年离开软凳来到窗前,昏黄日光透过山头耀进那对眼眸中,藏着所有悲伤与疼痛的眼睛,看上去究竟会是什么样,是完全消失了快乐与愉悦,还是只是将那些与悲伤对立的东西,藏的更深而已。
阿尔搞不懂眼前的人,可看着少年独自孤单一人的背影,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打动,他知道那是夏佐不散的灵魂,在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他已经死去的事实,可是既然如此,这个身上带着你气息的人又是谁,他的眼中究竟埋葬了多少我还不知道的隐情。
或是说将那些隐情埋在他眼中的人,又是谁。
“从三年期的十月开始,白皇后便会进入一段时期的虚弱期,而在那段时间里冰川王国的雪停了,冬季从这片土地上溜走,村镇上的居民也会接二连三被谋杀致死,手段皆为一致,”
阿尔顿了顿,喝了杯红茶继续道,“都是人体肢解。”
“不对。”
亚尔弗列得突然的回答让阿尔手中端着的茶杯轻轻一晃,洒出几滴红色的液体在脚边,弄湿了一小片暗纹地毯。他看着转过身来的亚尔弗列得微微一愣,抿抿薄唇。
“可是你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有些话当着你的面我不太好说。”
“什么意思?”阿尔感觉到自己的目光随即在刹那间沉落下来,暗沉的眼盯着站在窗边的少年,嘴角下撇。
“人们是都被肢解了没错,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细节我没对你说。”
“什么细节?”
少年微微动动喉咙,看着阿尔许久后才默默开口,“所有发现的尸体在发现时,已经被吸干了。”
“什么吸干了……”阿尔知道自己这是明知故问,可他还是想要问出这一句话,似乎只有这样问了他才能理得心安,介于对吸干这两个字眼无比的敏感与在意,他甚至想要不惜一切代价,让眼前的小孩立马消失,吞下他即将说出口的那句话,从他眼前消失,消失的越远越好。
“阿尔先生,”亚尔弗列得深呼吸一口气,长叹一声,“所有的死去的人都被吸干了身上的血,我想不出除了血族还有谁能与这个连锁事件相关。”
“你再给我说一遍!”
刹那间充斥在房间内的血的味道令人心生厌恶,看着自己脖颈上渐渐滑落的血珠浸染了身上穿着的衬衫,亚尔弗列得轻微皱了一下眉头,而不知是什么时候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冲向自己的阿尔,已经用右手紧紧捏住了自己的脖子。血珠顺着阿尔的右臂滑落,滴打在地板上,发出诡异的声响。
“先生,请你冷静。”
“我说,你再胆敢给我说一遍,我便会在瞬间拧下你的脑袋,然后让你落得和故事中的那些人同样下场。”
阿尔第一次在冰族的面前露出了自己的血族之眼,酒红色的瞳孔在亚尔弗列得洁白光滑的皮肤上隐隐晃过光芒,红色涟漪不断泛滥,随之在少年脸上留下无痕印记。阿尔生气时候的模样,足以令一个非人族感到惶恐与震惊,纯种的吸血鬼能够在血族之眼下驱使任何人去做任何事,可对于眼前的这个人,他感到了不同,他并没有丝毫恐慌,相反的,他有的,只是不疑的肯定与确信。
“你到底是谁……”或许我会胆战心惊的向你问出这个问题,可我却在心底默默祈祷你能不要对我这个荒唐的问题进行回答,因为我知道我想要的没有答案,支配着我此刻行动的,只是我心中占据了一切的恐惧。
没错,能够对我感到恐惧的不是你,应该是我自己,是在那段诉说过那段悲惨故事之后,仍旧能用此般镇定的目光看着我的。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