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回到圣吉尔斯,是十月份的最后一天。
还有一天,就要进入十一月了。
对于巴黎来说,最冷的季节,终将要拉开了帷幕。
阿尔是在完全昏迷的状况下被圣吉尔斯的人抬进了圣吉尔斯的。
圣吉尔斯的十一月,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奏响了序曲的。
关于阿尔终于重回巴黎这件事,其实知道的人也只有杰克和伊莱而已,伊莱在接到杰克的消息后,已经是从科西嘉回到圣吉尔斯的第三天,那时候他还完全不清楚,杰克去的是芬兰。
直到杰克主动从芬兰那边联系了他,他才明白了一切事情的原委。
看到阿尔陷入极度昏迷的第一反应,伊莱先是快速瞥了一眼杰克,又迅速移走目光,和劳易斯两人将阿尔抬上了房间。面对着眼前的一切,杰克不仅没有丝毫过多的解释,仿佛连劳易斯为什么会和他一起出现在这里,都成为了理所当然。伊莱并没有张口问关于此次事情的任何细节,因为在他的脑海中,大致的故事走向已经脉络清晰起来,对于这样的杰克,这样的他唯一的殿下,他能有的,他可以有的,除了忠诚,再别无其他。
“他可能会保持这样的状态很长时间,需要你多看着,不要出什么岔子了。”杰克站在阿尔正躺着的床边,窗外月色忽而涌进,洒在他身上,像白色的覆盖着他全身的西装,可是大家都很清楚,杰克从来不穿任何带有白色装饰物的衣服,黑色的西装,暗色的纹理,黑色的皮鞋,黑色的发。
他整个人,仿佛只有被蒙在黑色的暗里,才能活出自己的存在。
“明白了。”伊莱轻轻回应着,边用手替阿尔盖上了被子,许久没有人住过的偌大的房间,在忽然走进了三个人后,略显的渺小起来。
“殿下。”就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当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经开口叫出了这两个字。
“怎么了?”杰克偏头看向伊莱,而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伊莱那张稍微迟滞的脸。
“没,没什么。”
“说吧,我会好好回答你的。”
“阿尔少爷他……究竟是怎么了呢?”
“力量消耗的太多,以至于陷入半沉睡了吧。”
“那么殿下之前,又是去了哪里呢?”
“芬兰,极北之地冰族那边的事情,需要好好处理一下了,否则会对我们有很大的影响。”
“那么……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吗?”
“嗯,差不多吧,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劳易斯去善后。”说罢,杰克目光不经意的朝身旁瞥了一下,只见始终伴在他一侧的劳易斯立马躬下身去,点了点头。
伊莱看着那样的劳易斯,不经意皱了下眉头,这一小小的细节恰巧被杰克收进了眼中。
“怎么了,伊莱?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抬起头看向他的瞬间,却已然忘记了自己想要问的究竟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殿下。”
可是杰克的双眼却仍旧紧紧落在面前的人身上,这是伊莱第一次面对着这样的杰克时,既没有鞠躬也没有低头,而是始终垂下眼眸,安静的看着地面,像是在等候着他随时的吩咐一般,杰克就这样持续的看了他一段时间,从他面前走出了房间。
“科西嘉那边的事情,等下来书房给我汇报一下。”
“是,殿下。”
随着杰克越走越远的背影,伊莱沉静的声音响起在被劳易斯轻轻关上的房门后。
是啊。即使是当着你的面,得到了你的允许,我也无法说服自己,像那个人类对你那样,肯定的回答着你的问题。
也许这就是我和他之间,最令人痛苦的区别。
也许是因为很久都没有看到那个人了罢,从杰克回到圣吉尔斯起,伊莱便开始忙前忙后,亲自准备着今晚的晚餐和夜宵,以备杰克随时需要,无意间再度迎来了和往常一样忙碌的生活,伊莱反而觉得,这段时间自己的日子,确实过的有些太平静了。
端起桌上的茶点,和一杯装着血色的高脚杯,伊莱呆呆的愣了几分钟,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想法,头一次闯入了自己的脑海。
第一次像这样给殿下端去茶点和酒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
伊莱仔细想了想,却发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似乎都快要记不清那个具体的年份和日期,但唯一记得很清楚的是,那一天晚上的月亮,应该也和今晚的一样明亮。
他讨厌明亮的月亮。
看向窗外的眼睛微微蹙了起来,他最讨厌的东西,此刻正悬挂在暗无一物的夜空上,没有星辰,没有太阳,只有一个在他眼里永远也圆不起来的月亮。
在血族的世界里,月亮的存在,就好比是人类世界里太阳的存在,没有了太阳,就无从提起的全世界,和没有了月亮,就无从提起的血族血统。布鲁赫一直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纯种血族之一,从当初自己被殿下救赎的那晚开始,布鲁赫便已经取代了他之前所有的生命与信仰,从而成为了他的第二段人生。
一段崭新的,完全摒弃于过去所有联系的,人生。
对着那只朝自己伸出来的手,快要奔赴死亡之约的自己,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与迟疑,就像是一切都注定好了般,一切都在这里等了他许久般,在杰克对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他便义无反顾的也伸出了手去,紧紧牵住了那个人的手。
那只冰凉的手,从此以后,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发凉,就像冬天那样惨白。
没错,杰克对于他来说,从那时起,便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布鲁赫的血族的殿下,而是他终其一生,也要为之守护与珍惜的人。对于那时的自己来说,能够成为心腹之臣,日夜跟随在他的身旁,是一件多么难以想象的幸福的事。
随着窗外的一声鸟的悲鸣,伊莱忽然出了神,重新眨眨眼看着银盘上因为自己的抖动而略微有些晃动的银盘,那上面安静摆着的装着血色的高脚杯,正穿透月光,刺痛着他双眼。
可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一切从那个人类出现了以后,就都发生了改变。
就好像。
就好像其实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好的,其实一切都是在这里,已经等了我很久的。
“殿下,阿尔少爷他应该不会有事吧。”
劳易斯立在杰克的书桌前,今晚月色出奇的美,却丝毫带不起来任何人任何的喜悦之情,这真是相当奇怪了,一个如此钟情于月色的种族,所发生的所有可悲的事,也正是由月色来独自见证。
“只是稍微沉睡一段时间而已,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阿尔少爷他……真的在那场选择中,耗费了许多体力呢。”
“这是他的宿命,怎么也逃不过的。”
“那么那个人类,算是真的已经完全根除了吗?”
“嗯,为了这个计划我已经牺牲很多了,包括很多亲近的人在内……”
这是劳易斯头一次从杰克的嘴中听到类似于忏悔一类的话语,于是好奇的他还是抬起了眼皮望了一眼正坐在转椅上的人。
“劳易斯。”
“是,殿下。”
“你恨我吗,恨我三年前亲口将你异化,然后派你去芬兰,成为我此次计划里最大的一枚棋子。”
“殿下,臣能够说一句真心话吗?”
“说。”
“如果殿下要这么问属下,那么属下只会更恨殿下了。”
“哦?怎么说?”杰克似乎笑了一下,可却因为被阴影包裹住的原因,没有被劳易斯看到。
“殿下从三年前就已经计划着一切了,从三年前开始,殿下对于所有的后果和影响,都已经有了自己的觉悟,那么臣也只会和殿下一样,属下是从布鲁赫里出生的,所以即便是死,也应当贯彻着布鲁赫的信仰,这一点,不管别的人是怎么想怎么看的,可在我这里,都是不会被改变的。”
劳易斯一口气说完了很多,杰克默默的听着,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在良久之后的沉默里,说出了他自己人生里的第一个抱歉。
而随着门缝外一声不大的银具晃动声,打断了屋内原本冷落下来的寂静。
“你先回去吧,之后我还会主动传唤你的,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先稍加休息一下了。”
听着屋内杰克对劳易斯的吩咐,伊莱不禁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直到劳易斯亲手将门打开为止,他还是没有丝毫的躲闪,如刚才一般等候在门口。劳易斯并没有多看他几眼,而是在对他行了礼后,直接从他身边走过,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伊莱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银托盘,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就这样走进去,还是掉头离开。
“外面很冷,还不进来把门替我关上吗?”
听到杰克突然开口道,他才终于迈出了脚步,走进被人的气息焐热的屋子,腾出手来关上了身后沉甸甸的房门。
“殿下,臣担心殿下路途遥远,回来一路上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拿来了一点夜宵。”看着伊莱将银盘轻轻放置在桌面上,杰克的目光始终紧紧落在他身上,像是要把面前的人看穿一个洞,杰克没有吭声,也没有回应,只是就这样默默的看着伊莱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垂下眼眸听候自己的吩咐。
时间过了多久,可以长到月色投射下来的角度都快要变了一个方向,被阴影所完全吞噬的人,终究被阴影又完整吞吐出之时,伊莱第二次从杰克那里看到了勾出食指叫自己过去的动作。
先开始伊莱愣了一下,几秒后抬起头来又看见了杰克示意自己过去的动作,原本是想要视作不见的自己,还是谦恭走了过去,走到杰克面前,走到翘起一条腿,正坐在转椅上的人面前。
看见伊莱终于走了过来,杰克微微勾起了唇角,倾身靠近他道:“你在生我的气?”
“属下没有!”听见这句话后的伊莱理所应当的想要后退几步,更加躬下身去,可不料却被杰克一手紧紧攥住了手腕,拉至面前,紧靠在一起的鼻息,吞吐之间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温暖。
伊莱的呼吸略微开始急促起来,只不过那双始终不敢看向殿下的眼睛,还是轻轻低垂着,像是故作镇静一般,等待着头顶上的人能够将自己从怀里松开。从记忆中搜索,这是第一次,在艾伦出现以后的日子里,殿下如此近距离的凝视着自己。
杰克炙热的唇若有若无的游走在皮肤几寸之上,伊莱感受着来自于怀中的那份暖意,同时也汲取着从那个身体里,源源不断倾注于自己血液里的寂寞与冰冷。
是的,那个殿下,那个殿下永远都会是暖热与冰冷共存的体质,而能够从他的体质里感受到温暖的,只能会有一个人。
“你在气我为什么没有将劳易斯的那份任务派给你去做,气我异化的不是你,而是他,气我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你商量过,甚至连提都没提一下,也气我……去芬兰的时候,没有带上你。”
像是在惩罚一样,杰克用力在伊莱的耳垂上咬了一口,感受到这点的伊莱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喜欢替我做事情,也知道你想要多取得一些成绩,好让我注意到你,重视你。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次的计划,会有多么危险,伊莱,我已经失去很多人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一个最得力,最知心的助手。
“不……不是这样的……”
听到怀中的人似乎在喃喃着什么,杰克稍微放松了一下双臂,侧头看向伊莱的正脸,而被阴影吞吐出月光下,皙白的肤色此儿科正因为映衬着月的光芒,而更显冷漠。
“什么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我之所以呆在你的身边,不是为了替你多一些事情,也不是为了想要取得成绩,而让你能够重新重视我。”
也许是伊莱第一次没有称呼自己为殿下,而直接称呼为你,杰克有些不习惯,可这点不习惯并不足以打断他对伊莱这句话内涵的深究。
看着怀中的人渐渐挣脱开自己的怀抱,紧攥在手中的手腕松脱,当伊莱完全脱离了杰克的束缚,以一个完全姿态站立在他眼前时,连杰克都不禁在心中小吃一惊,他从没有如此观察过伊莱本人,而如今等伊莱像这样立在他眼前时,他才发现,他真的瘦了很多很多。
单薄的身影似乎快要透出月光来,在伊莱形单影只的衬托下,即使是连天边的月色,也只能自愧不如。
没错,他的臣子,他唯一完全信任的心腹臣子,那个日夜跟随在自己身边的,陪伴着他一个人的臣子,名叫伊莱的臣子,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比眼前的这段月光还要清美的存在。
不知为什么,杰克的眼前,忽然闪出了自己曾经第一次见到伊莱,并亲手将他从众多血族口中救赎出来的画面。
“我跟在殿下的身边,从来不是为了殿下所说的那些。”
画面中,自己亲手救赎出来的那个少年,其实从那时起,那对眼瞳中,就已经始终只倒映着自己一个人的模样。
“因为殿下是我唯一想要保护的人,倾尽一生,去守护的唯一的人。”
当少年的手紧紧攥住了面前伸出的那只冰冷的手,原本被天边月光所浸透的心灰意冷的眸子,恍惚点燃了一丝光亮。
“伊莱……”
“所以我气的根本不是殿下所说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从此,即使天边月光再冷,我再多寂寞,可只要一旦想到你的存在,和你那晚看着浑身是血的我的双眼,我便能继续带着残败的身躯继续行走下去,走在你的身边。
“我气的是我如此重视的人的性命,在血月出现的那晚,曾差点在芬兰受到伤害。”
我讨厌月亮,更讨厌明亮而大的月亮,可既然你说你喜欢月亮,那么我也一直喜欢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