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
死人。
连续不断的死人。
掩埋在已融化了一半雪地里的死人。
被日光晒着曝尸的死人。
无论走到哪里,都随处可见的一切,仿佛已经快要慢慢成为了我们眼中的习惯,当习惯不再对我们产生陌生,而我们也不再对其陌生,渐渐交好的双方,在默契中共同达成一种共识,将这类血腥与残暴当做理所当然。
十月,又是一个顺着血月迎来的星夜当空。
“这已经是第三个人了,我们没能找到任何线索,只是眼睁睁看着死神的镰刀对着我们的头颅斩下。往日神父的教诲,从这一刻起变得如此不值。”
亚尔弗列得说的没错,从开始进入十月以来,村庄里已经连续一周死去三个人了,单是这一点,已经要阿尔的眼中,腾起出一股无名之火,只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股怒火,究竟是冲着谁而去的。
是冲着找不到凶手的自己,还是和此事有关联的血族。
阿尔并没有对亚尔弗列得说过自己那日在首度案发现场发现了血族气息的这件事,尽管他很清楚,亚尔弗列得一直认定这件事情是与血族有关的,可如若当自己也一并将此话脱口而出,阿尔相信,事情的性质或许就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村庄里除了亚尔弗列得以外,并没有其他人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本是被蓝斯哥派来劝服冰之一族前往巴黎圣吉尔斯主持祭月仪式的,却在一场恍惚之中,无端深陷当下泥潭。
看来蓝斯哥拜托自己的事情,只能暂且先拖一拖了,阿尔在心里默默对自己道。
从现场来看,今天死者的发现地点既不是在死者本人家中,也不是在僻静的山林野外,而是在山头的一棵樱桃树下。
没错,今天死去的人是一个士兵。
从白皇后王宫迁居至此山头的大兵。
在发现死者的第一时间里,山头上的士兵们首先通知了村长,继而才去找到亚尔弗列得和阿尔,同和所有士兵仆从们一起住在山头上的亚尔弗列得,似乎与眼前死去的这位大兵关系不一般,阿尔并非看不出什么,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亚尔弗列得的眼睛里在倒映出那个死去的士兵之影时,流露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往昔记忆的追溯。
亚尔弗列得只是看着眼前的尸体没有说一句话,日光当头,今日是个明朗的好天气,清风从远处徐徐吹来,落在人们肩上,偶尔从雪山上直飞而下的鹰叫嚣着村庄人群。
当人类变成了另外一种动物,被这世间的动物所看待,那么我们,究竟该会是什么模样。
大兵被分解的尸体被人们一块块重新装进了麻袋中,按照村长之前处理这类尸体的规矩,被堆砌在山沟下一片树林地里,在最后拿出来一起焚烧掉。阿尔看着始终没有发出一言的亚尔弗列得,不知怎的,竟突然想多张口说句话。
“你们认识?”
不出所料的,身高只到自己胸前的少年微微偏过头来望着自己,那对原本应该是暗淡无神的双眼却不知在何时已经染上了白昼投射下来的光芒。
阿尔再度从中这对眼中看见了带着恐惧的自己,对于亚尔弗列得来说,血族定是这世上最为可怕的生物,否则不会在这双眼瞳中,连阿尔自己看见的自己的倒影,都是如此带着血色的鲜红,与人体被肢解后的可怖。
“嗯,认识。”亚尔弗列得的这句话是在阿尔的意料当中的,只是他没想到他会答的如此干脆。
“刚才我听到有人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这句话的确是阿尔从别的村民那里听来的,其实当时阿尔就十分想上前去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直觉告诉他,这其中的事,还不到自己深究的时候。
“因为他是第一个教会我说话的人。”亚尔弗列得扔下这句话后就头也不回的朝自己的木屋走去了。从尸体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被及时的扼制在了厚重的麻袋里,村长已经带着一行人下山去了,血色铺盖在唯一一棵的山上樱桃树下,像是满地熟透而后落下的红色樱桃,在此时此刻的日色光辉中,隐隐约约闪出来光点,跳跃的光子正当活跃,可看在阿尔的眼中,却始终如杰克的那一对酒红色眸子。
没错,即使是到了极北之地,他也仍旧感觉自己始终没有逃脱开那对眼睛下的注视。明明是出身为庶子的自己,却和同父异母的正统继承人遗传上了同一副眼睛,在之前的之前,这对眼瞳对于他阿尔来说是一个可以无形杀人的工具,只不过却不是杀别人的工具。
而是杀他自己的工具。
阿尔并没有再追问亚尔弗列得刚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心里已经有了一点推测,如果说亚尔弗列得就是当年那个因为痛失捡回来的弟弟而一夜失语的少年的话,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搬上山来的大兵们,教会自己说话的救命恩人,和接自己回到王宫去住的白皇后……
想到这里,阿尔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想要追问的到底是什么。
白皇后当年,为何偏偏只要将亚尔弗列得给独自接回去住呢。
十月,当血腥的残杀再度上演,家家被关闭掩盖起来的门窗,似乎都在一一向自己证实,这场悲剧,还会持续演出,阿尔独自站在街上,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黄昏交界之时,便是人鬼交替之刻。
这句从小记到大的谚语,竟在今天此刻的黄昏下,演绎的淋漓尽致。
满是昏黄的冰晶从树梢上投下一小缕细细的光线,只是照射在已经融化去一半冰雪的土地上,便已经显得尤为可悲苍凉,初夜的风再度吹来血族气息的味道,这味道如同辣椒刺激着阿尔的鼻尖,转身看向河岸旁的那一小片林间后,却又忽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错,这是他曾经也十分熟悉过的味道,只不过这被主人故意压制掩藏起来的气息,仿佛在诱引他走上另外一条不归之路。
只不过半晌的时间,太阳就已经斜沉下了紫色皓空下,突如其来的,再不只是吞噬浓艳的血口,还有树影旁,轻轻抬起腿朝林间走去的人影。
这是阿尔第二次在芬兰露出酒红瞳色,在与林间之人相会之后,于翌日白昼,阿尔被起大早去赶集的村人发现,那时他正掏出了麻袋里的死人尸首,而尸首的一半已被啃食殆尽。
走在去宴会厅的路上,亚瑟一直紧紧盯着走在自己稍前方的背影。没错,那就是那年在阿尔克拉山曾与负伤的自己相撞,差点想将自己杀了的圣弗尔学生,艾伦。
在圣吉尔斯养伤的那段时间里,亚瑟便已经明白了杰克和艾伦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自他本人认识杰克以来,还从未见过杰克能真心露出笑容的模样,可是在艾伦被从圣弗尔接回圣杰尔斯以后,一切都变了。
所有的所有,在从这个学生出现起,就已经变成了另一番棋局,而这盘棋,现在终将也把自己捆在了其中。
“双戒的诅咒险些就被他自己亲手破除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在禁锢已经解除到一半的时候,他竟然入魔了般又把戒指套回手指上去了。”西德尼玩味般的坐在沙发上,对亚瑟解释着一切。
“对于诅咒解除术来说,如果被解除到一半的禁锢突然被迫停止,而且是受本人所控,那么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完全解除禁锢在他身上的封印了。只留下了一半空洞的身躯,和一半找回过去记忆的身躯,二者同留在体内,为了使两者之间能够不发生排斥反应,我们在那一半空洞的躯壳里加进去了一些我们想要的东西,这样一来,艾伦便不再是以前的艾伦,不,也可以说是,杰克过去所拥有过的艾伦,如今,只剩下一半了。”
“你们还修改了他的记忆……”
“哦,那个啊,确实没错,为了要与我们所塑造出来的那另一半相融合,改记忆是必须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完完全全听我们的话啊。”
“可是在行动之前,你并不是这么说的,西德尼大人。”这是西德尼第一次从亚瑟对自己说话的语气中听出来一丝恼怒的感觉,只不过要想完全让这位眼前的狼族陛下不生气,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亚瑟的脾气谁都清楚,和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亚瑟虽然十分厌恶自己这种做事处人的手法,但某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如果自己不做好完全准备,那么这盘棋上输个精光的就不只是他们狼族一支而已。
他们雷伏诺,绝对不可以输给任何人。
“亚瑟陛下,我希望你能清楚一点,眼下我们除了这个人可以利用以外,再也找不到任何能够牵制得住布鲁赫的东西,夏佐已经死了,布鲁赫的庶子少爷被蓝斯派去了芬兰,我们根本追踪不到他的任何信息,现在连杰克都无人知晓他究竟去了哪里,布鲁赫的圣吉尔斯堡在杰克叔父的管理下运作着,如果我们再失去这个大好时机,放过手中唯一能利用的这个棋子的话,那么要想从布鲁赫手中逃脱,将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事了。”
“西德尼大人,能允许我来对陛下进言几句吗?”始终站在一旁的西瑞尔忽然开口,从那宽大的黑色巫师袍下,亚瑟仿佛看到了死神的模样,不,西瑞尔就是死神本身,即使少了那一把能够要了人命的镰刀,西瑞尔也能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轻易的夺走任何他想要的人的生命。
“你请讲,西瑞尔大人。”
“陛下,目前的情况,就我所知,刚才西德尼大人已经说的十分明白了,只不过臣下我想要再多补充几点,还希望陛下能够允许臣下进言。”
见亚瑟点点头,西瑞尔轻轻弯了弯腰后,开口道:“陛下是否还记得,在昨日的会议上,伦纳德亲王和伊莱大人是怎么说的吗,虽然臣下没有权限参与那场会议,但让臣下来猜,臣也是能大概猜得出那两位大人是如何说的了。”
“布鲁赫的意图大家都很明显,这次议事杰克将伊莱也一块派了来,说明了什么,难道我自己还不清楚吗?”
“陛下说的没错,杰克不惜牺牲伊莱对自己主人的感情,也要派他来科西嘉参与此次会议,就是希望狼族能够知趣点,越快交出所有兵权越好,而谈判的目的也从平等条约上一跃而下,最终成为了卖身契约。在这种境遇里,陛下和狼族全体已经是骑虎难下了,而杰克殿下就是那头虎,首先,陛下曾经欠了杰克殿下一笔账,就是在阿尔克拉受伤时所养伤的那笔账,杰克殿下命令伊莱大人将陛下救回了圣吉尔斯,并且在阿尔少爷的帮助下,陛下的那个企图篡位的弟弟尼克劳森也被一并铲除,这么算下来,陛下所欠布鲁赫的帐,就不是一两笔能够算清的了,再者……”
西瑞尔好像透过巫师帽看了西德尼一眼,又看了一眼亚瑟,见亚瑟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便继续说了下去。
“再者,陛下对那位大人的感情,也理所当然的被杰克殿下算进了这盘局里,这么看来,陛下您已经是无路可退了啊。”
西瑞尔的这一句话恍若霹雳从心头斩下,当伊莱的面孔开始渐渐清晰的浮现在自己眼前时,亚瑟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其实在进入圣吉尔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为了杰克手中的一个傀儡。
不,比傀儡更不如的是,他或许只是前前后后所有事情中一枚最不起眼的小小棋子,而依靠着这枚棋子走到今天的布鲁赫,要求他发挥出最后能量,将所储存的所有都祭献于布鲁赫家族。
这是他杰克的手段,也是他亚瑟的悲运。
西瑞尔知道自己终于说到了最后的点子上,到此句便再无下句的自己默默无言的站在艾伦身旁,艾伦惨白的脸颊仿佛能够透过窗外开始黄昏交替时的夜光,明的发亮的昏黄在那一对眼眸中打着转,虽被捆缚在一具活着的人体上,却是死的光彩。
原本在漆暗中埋藏了身影的人,半刻后忽然朝光明迈出了脚步来,每一步都如同踏着血的礼赞,无声无息,捆绑在身上每一处的腥甜,在见到西德尼与黑袍巫师后,又都随即化成烟草雨雾消散开来。亚瑟终于抬起了那张脸,那张在昏黄下映的透彻的脸,只不过与艾伦不同的是,那并不再只是棋盘上的一只死棋。
在亚瑟的眼看向艾伦的一刹那,艾伦身体明显向后退却半步,四目相视,既是一具死尸与活尸的视线交换,也是棋子与棋子之间的变局。
“西德尼大人,我想我们有必要重新商议一个新的对策,我决定要把兵权全部让出去,这样一来他们定会在审判法庭内部安插自己的人手,取代卡尔摩多。”
“可是接下来您又要打算怎么做呢,我亲爱的陛下。”
“一物换一物,接下来我想要的,是他杰克的命。”
“劳易……斯……”当阿尔看清楚远处站着的人时,已经说不出成句的话来,褪去一半血色的月依旧皓空当顶,只不过投射在他劳易斯的脸上,却是显得异常可憎。
没错,这个当初在黑白酒吧里天天和自己聊天为自己调酒的酒馆老板,此刻竟红着同样如血的眸子,远远凝视着自己的眼。
阿尔又走近了一些,这股莫名熟悉的气味,原来是从他的身上发出来的,怪不得……怪不得自己始终会陷入谜团,怪不得自己始终会保持不了清醒,怪不得……
“怪不得我始终不肯承认,这所有事情,都和我们布鲁赫有关。”
“阿尔少爷,其实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一切都与血族有关,只是您没有说出口而已,您知道是布鲁赫在这件事情的背后,但是您没有那个胆量去向自己的哥哥确认。”
“你给我住口!为什么,为什么要波及这里的这群人,他们和布鲁赫无冤无仇!”
劳易斯终于松开了手中提着的半条人腿,用手背擦拭干净嘴角,略微朝月光下挪动着步伐。而原本在阿尔眼中总是开怀大笑着的自己,竟在此时此刻的相见下,显得如此不堪。
“阿尔少爷,只要阻挡了布鲁赫前进的种族,就都是有罪的,这难道不是您从小所受的教育吗?您虽身为次子,可却也肩负着和你哥哥同样深重的责任。”
劳易斯知道阿尔的弱点在哪里,而在提到次子这两个字的同时,阿尔便已经不知何时冲到了自己身边,卡在喉咙上的手,力道只要再重一分,便可以轻轻松松要了他的命。
“是我哥哥叫你来做这一切的,是他安排好了这一切,想要亲手了结冰族的命……”
“关于这一点,我想你可以亲自来问我,阿尔。”
颤抖的手,打转的瞳孔,乱跳的心脏,惨白的目光。
当阿尔的视线从紧紧捏住自己手臂上的手落到杰克的脸上时,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自己唯一的亲人,已经能够足以有完全强大的力量,就在此刻,就在此地,让他不战而亡。
“殿下。”劳易斯从阿尔变松的手中避开,单膝跪地俯首对身前人影道。
“臣不知道殿下今晚就会过来,是臣的疏忽,望殿下赎罪。”看见杰克不耐烦的摆摆手,劳易斯及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阿尔连续向后踉跄几个步伐,却被身后的一棵树绊倒在地,等站起来时,杰克已经君临自己眼前。
“哥哥……”
“阿尔,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爱给你唯一的这个哥哥惹麻烦了,你还记得蓝斯派给你的任务吗,他不是叫你来说服冰族的白皇后,去圣吉尔斯举行祭月仪式吗,可是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如幽灵一般游荡呢?嗯?”
杰克冰冷的手指抚摸着阿尔脸上的每一寸肌肤,触动在那根指尖里的电流,强力打击着阿尔的心脏,令他久久不能安分自已,最终被慌乱的心跳所出卖,那对暴露的和眼前人一样血色的眼瞳,恰好说明了所有可耻的一切。
他永远也无法达到杰克这样,永远,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庶子而已。
“可是只要我在,我不会允许你肆意在这片无辜的土地上,洒满罪恶的鲜血。”
“哦?是吗?”杰克仿佛笑出了声,却又是一张始终未笑,带着半弯唇角的脸庞。
“哥哥,为了布鲁赫,已经流了太多人的血了,该是时候停止这悲哀的一切了。”
“你懂什么?!”杰克忽然破口到,“你以为,凭父王打下的基业,布鲁赫能够有今天吗?”
“可是我再也不想看到所有无辜的人为了我们的悲运而付出无法偿还的代价!”
“这是他们该的!是所有在我们之下的种族所该为之祭献的!”
杰克火红的眼令周遭空气完全停滞下来,毫无氧气的树林在同一时刻变得昏暗下来,连带着惨淡血色的月光都在一时之间晦暗不堪,被阴影所阻挡的劳易斯默默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杰克的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卡上了阿尔的喉咙,劳易斯知道,那个人这一次,是真的被激怒了。
“你给我记着阿尔,没有我,就没有今天的你,也不会有现在的布鲁赫,而我,要让所有还未偿还掉自己罪孽的人,偿还得一干二净,才会让他们安静离开。”
“这是我布鲁赫殿下的旨意,也是你,该为我做的,为布鲁赫,也是为我这个你唯一的亲哥哥。”
“在我要你从沉睡中觉醒之前,好好背负着我给你的罪孽,在这里收拾掉所有残局吧。”
在血月上的最后一片薄雾被拨开前,树林里剩下了单独人影,久久站立在树下的影子,最终慢慢抬起脚步朝河岸旁那片埋藏着尸体的地方而去,当麻袋被打开的那一刻,血腥冲上夜空,再度染红半边裸月。
完整的血月重新显现,而沉睡在混沌中的人,却在丢失了夏佐之后,又丢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