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
黑夜覆盖大地,沉寂一片。无声响的人间,存在着万事万物,此刻一应睡去,沉沉稳稳,消匿在梦境中,无法自拔。
像只无法安稳睡去的猛兽,我游荡在这整条街上,寻寻觅觅,不知所措,只是想望着你远去的影子,跟随上你的脚步。
我一步一步踏上寻找你的旅程,黑夜披在我肩,为我穿上一层薄雾。灰尘落下来,淡淡泥土的气味,掩盖了我对你独有气味的追寻。
你在哪里,为何我迷失了你的影子,我日夜兼程,只为山川天地,雨露雾雪,陪我找到那个属于我的你。
亦步亦趋,你的远方在我眼前,逐渐延伸,直至天涯海角,海角天涯,我已迷失你,已无法追赶上你,只剩迷雾与夜,远远甩在身后。
艾伦,我因你负伤,因你和圣教圣子交换了一次谈判的条件,可我为此将可能失去新月条约,带领布鲁赫走上灭顶之灾。
可我依旧死性不改,只是想接你回家,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吗?
在伊莱的眼里,杰克和雅各之间的战斗实际持续时间比看上去要长很多,三天三夜,两人整整持续三天三夜的战斗,让他相信殿下想要带回艾伦的决心,其实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殿下要的,是完整无缺的艾伦,是毫发无伤的艾伦。
战斗的最终谁也没有分出胜负,杰克和雅各两败俱伤,双方同样受了重伤,也同样是为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甘愿付出一切。
所以双方才会以谈判结束此次战斗,杰克在雅各的咄咄逼人下强行退却一步,雅各也在杰克的坚决下,忍让一步,双方约定,艾伦交由布鲁赫自己单方处理,而此次阿尔萨斯流血事件所造成的死亡人数,由布鲁赫以物资金钱援助的方式进行社会补偿,最后,除此之外,二人还秘而不宣的约定了一个共同的契约。
伊莱走在杰克身后,刚刚被包扎好的手臂透过杰克的西装又隐隐泛出血痕,伊莱担心伤口会恶化,转身吩咐人叫医生来圣杰尔斯一趟。
他第一次看见杰克如此释怀的样子,就仿佛世界上已经再也没有需要他担心的事情了一样,那么无奈,却又那么凄凉。
“那边说,今晚才可以放人过来。”
杰克许久没有回话,只是半天缓缓嗯了一声,伊莱也再未多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的站在书房的角落中,随时等候吩咐。
“亚瑟那边……怎么处理了,听说他想要带你回狼族,你要跟去吗。”
伊莱听后立马低头俯下了身子,“臣不敢,臣只想陪在殿下身边,哪里也不会去的。”双眼放大的惶恐透露着他内心的不安,原来杰克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明白,亚瑟对他伊莱的心,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可如今亚瑟在圣杰尔斯养伤结束,要回到自己的狼族领地中去,临行时对伊莱吐露真心,想要带他一同离开,可是身为臣子他又怎会不知,即使殿下允许他走他也不能走,如果走了,那么自己会连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杰克之所以从艾伦救了亚瑟那次以后,一直让他呆在圣杰尔斯养病,不是没有缘由的。狼族的势力日益强大,力量也敌过从前,当布鲁赫和圣教开战的那一天,狼族将会是得力的强大同盟之一,而将亚瑟扣在城堡如此之久,也是为了慢慢转移亚瑟的想法,最终肯与杰克签订同盟协议,并以此对狼族施加压力,令狼族各部落对布鲁赫产生信服和畏惧。
杰克从一开始作好了一切的准备,所有的所有,从遇见艾伦之后全部改变了轨道,杰克有时也会想,如果不遇见他,布鲁赫在近百年内,也不会有对圣教开战的想法,更不会拉拢狼族成为自己的同盟之一,也不会与雷伏诺的西德尼和巫师西瑞尔为敌,更不会因为夏佐的事和阿尔变成现在这般如此冷漠的关系。
应该说,正是因为艾伦的到来,他杰克的人生从此多了数不清的障碍,一道道关卡横在他的眼前,他不得不一步步解决,却同时也一步步失去,从失去亲人的最后一点信任,到失去艾伦这个人本身。
那么,你的出现对我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艾伦……
“殿下,臣还是不得不问一个问题,希望恳请殿下的原谅。”
“说。”杰克的视线一直落在窗户外的新月上,未曾离开。
“您和圣子达成共识,在布鲁赫和圣教不久开战的那天,如果布鲁赫战败,那么新月条约会当即无效被撕毁,从此以后,血族十三氏族在人类的世界将永无立足之地,而且会被圣教驱逐出境,血族从此只能过着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
杰克的红瞳稍稍移了过来,看着他,“是的,怎么了。”
“臣想知道,殿下为了交换艾伦回来,而做到如此地步,退让这么多步,真的值得吗,亦或是……殿下今后是否会后悔今日的决定。恕臣直言,这个结局关系着全血族的命运,如果布鲁赫不幸战败,那么所有长老和贵族的矛头都会指向殿下您,人们会对议院发起攻击,甚至会从王位上赶走殿下,而这么多障碍之后,殿下已经很难好好保护他了,因为牵带着艾伦,也会被指责和惩罚。”
“如果这些事情发生,殿下您,真的也还不会后悔今日所作的决定吗?这个带着万人苦难和命运的决定……只为了,换回艾伦一命。”
“伊莱啊,我很自私对吧。”
“不,臣没有这个意思。”
杰克摆摆手,“无妨,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你说的那些我又何尝不知道,所以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我可以自私到如此地步。为了一个人,拿万人的命运作赌,赌输了,就失去了一切,什么都不剩下。所以我很怕,这是我第一次惧怕战争,从前父王还在的时候,没有战争的日子令我痛苦难安,因为我没有展示的机会,而如今,我竟然为了一个暴狂的血族,而想要放弃一切,放弃这王位,放弃权利放弃荣誉放弃血统和身家!带他远走高飞,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所有人的人……可是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会回荡着父王的声音,我还有布鲁赫,我承担着这个最伟大的血族的命运和历史!我无法离开,更无法放弃一切,不,是我不能,我无法走出这座城堡,除了这里,我没有地方可去,我的族人会遭到其他联盟的攻击,我的权利会受到斜视,我的家族,会受到诟病……我还有一个唯一的弟弟,我知道我今天作的这个决定,也许会对他的将来产生不利,可是我还是无法放弃对艾伦的拯救,我不仅是想带他回家,还想弄清楚,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走火入魔,变为暴狂,在阿尔萨斯做出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是布鲁赫的首领,也是十三氏族的领袖,我不会为了一个人而舍弃剩下的人,但是就这一次,让我和自己赌一把,如果战争赢了,那么我和艾伦都会安然无恙的生活下去,圣教将会对我们无可奈何,而如果我们输了……那时我也不会让我的族人白白走上牺牲的道路,他雅各,必须也要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仅那一瞬间,伊莱浑身发凉,出了一背的冷汗,这是第一次殿下让他这么直接的感受到,王者的冷漠有多么可怕,而王者的工于心计,又是多么令人感慨,他无法想象杰克在开战的那一日到底抱着什么样的目的,谁也不会猜透杰克的心中在想些什么,任何人都不可能,甚至包括艾伦。
因为杰克已经不只是王,而是一个隐匿在黑暗中的,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与此同时,门外敲响,传来一声轻轻的汇报,“殿下,人已经到地牢了。”
这一声中带着的苍凉,究竟是时隔了多少代轮回,才再次得以在你我之间旋转。
当我听见你再度重新归来的脚步,当我再度从旁人的口中得知,原来你已又重新回归了我身边,我究竟该抱着怎样的眼与心,去看你那张在我这里曾被思覆了千遍万遍的脸。
而在你不在的这段时日,布鲁赫究竟经历了些什么。阿尔萨斯的流血冲突,似乎从一开始,我便知道是出自你手,可我的心始终无法说服我的脑,去相信任何与你有关的证据与资料。
我想,这大概就是上苍留给我最后一次的考验,我从父皇那里得到了布鲁赫,却总有一天,或许我会因另外一个不被任何人所信任的人,丢掉正位于我头顶上的冠冕。
我曾试图寻找答案,母后与父皇之间所发生的那一切,究竟都是为了什么,我找不到答案,惶惶不可终日,父皇所处决的那些议院贵族的脸,似乎偶尔会经由梦中,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用手挥散,却永远挥之不去,我知道,那是父皇那是沾满鲜血的手,也通过王位,一度传达到了我这里。
我坐在父皇曾经独自一人坐过的椅子上,俯视这片苍凉荒蛮的大地,人类在这片土地上世代生存,可我们血族的年代与历史,却只会比之更为久远,我想,这或许就是人类注定要被我们所同统治的运命。无人可以更改自己的运命,就像你我,永远也无法逆流改变,我们曾相遇并且相爱过的事实。
圣吉尔斯堡的长廊正在我眼中渐渐消退,我仿佛只能越来越清晰的看见变得更加明亮,却恍惚间又转为更为荒唐暗淡的烛火光芒。光芒蹭过我脸颊,在我的黑色暗纹西装下,印上谁也捉不去的影子。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这么不想要接近那个深渊中的暗牢。明明曾几何时,我也无数次到过那里,去看望任何一位即将不用我动手也将送上刑场的囚犯。
我终究变成了我父亲的模样,孤独的盯着头顶的王冠,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步着父皇前尘,将这座冠冕带的更加稳当,于是一路走来,铺满在我脚下的血流成河水,我置身其中,却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外人,看着周遭不断变化的一切,脑袋里却只是想着你。
我曾梦想过,能接你回家,在你回家之后,便试图清洗掉自己身上与手心中央紧握的罪恶,可此刻我离你越来越近,你离我越来越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将在不久之后到达最短,可我却怯懦了。
布鲁赫族的首领,杰克国王怯步了。这句话说出去,会有几个人相信呢。
想象着,我想象着见到你后的模样,那该是我脸上才会有的模样,还是该由你做出来的表情。你定是瘦了罢,亦或是不仅没有瘦,反而比之前要匀称了许多,可我还是宁愿相信你是瘦的。
只因吸食进胃中的那些人类的血,其实并不合你的胃口。
艾伦,你是吃不惯人血的,这我知道。
尽管你生来就是血族的一员。
尽管你生来,也曾是布鲁赫中的一员。
我在走下暗牢台阶的前一秒,最终停下了脚步,近在咫尺,你的呼吸,我不能再继续装作听不见,你的痛苦的挣扎,我无法再继续视而不见,我从雅各那里要回了你,并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可伤口也终会有重归于好的那天,即使会留下疤痕,可你还是回到了这座古堡,圣吉尔斯是你最后的归宿。
从一开始那晚的额吻,我相信你便知晓,当你暴狂的那日降临,唯一在生命之光融息的那刻会来救赎你于黑暗的,只会是我。
暗夜无风,像极了我们曾相识的那日傍晚。你孤身一人立在圣弗尔前的喷泉广场,仰起的面庞上隐约扬起的,带着阴郁的笑容,也一并接踵而来。我在车上远远望着你,你望着天,如此许久,我们谁都不曾注意到对方的存在。
可命运究竟是什么,能在接下来的一秒后,便能改变你所有人生。这伟大的令人畏惧的力量,让我从伞下第一次如此之近的得以看清你的脸,就像接下来这几步之后,我们便再如初见,彼此相望。
只不过那一次阻挡我们离对方更近一些的,是从天而降的茫茫雨水。
而这一次,是四目间,根根分明的铁柱阴冷。
“艾伦,我们果然还是再一次见面了。”
我终于鼓起所有的勇气,对你说出了这句不经推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