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吉尔斯堡的长廊正在我眼中渐渐消退,我仿佛只能越来越清晰的看见变得更加明亮,却恍惚间又转为更为荒唐暗淡的烛火光芒。光芒蹭过我脸颊,在我的黑色暗纹西装下,印上谁也捉不去的影子。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这么不想要接近那个深渊中的暗牢。明明曾几何时,我也无数次到过那里,去看望任何一位即将不用我动手也将送上刑场的囚犯。
我终究变成了我父亲的模样,孤独的盯着头顶的王冠,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步着父皇前尘,将这座冠冕带的更加稳当,于是一路走来,铺满在我脚下的血流成河水,我置身其中,却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外人,看着周遭不断变化的一切,脑袋里却只是想着你。
我曾梦想过,能接你回家,在你回家之后,便试图清洗掉自己身上与手心中央紧握的罪恶,可此刻我离你越来越近,你离我越来越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将在不久之后到达最短,可我却怯懦了。
布鲁赫族的首领,杰克国王怯步了。这句话说出去,会有几个人相信呢。
想象着,我想象着见到你后的模样,那该是我脸上才会有的模样,还是该由你做出来的表情。你定是瘦了罢,亦或是不仅没有瘦,反而比之前要匀称了许多,可我还是宁愿相信你是瘦的。
只因吸食进胃中的那些人类的血,其实并不合你的胃口。
艾伦,你是吃不惯人血的,这我知道。
尽管你生来就是血族的一员。
尽管你生来,也曾是布鲁赫中的一员。
我在走下暗牢台阶的前一秒,最终停下了脚步,近在咫尺,你的呼吸,我不能再继续装作听不见,你的痛苦的挣扎,我无法再继续视而不见,我从雅各那里要回了你,并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可伤口也终会有重归于好的那天,即使会留下疤痕,可你还是回到了这座古堡,圣吉尔斯是你最后的归宿。
从一开始那晚的额吻,我相信你便知晓,当你暴狂的那日降临,唯一在生命之光融息的那刻会来救赎你于黑暗的,只会是我。
暗夜无风,像极了我们曾相识的那日傍晚。你孤身一人立在圣弗尔前的喷泉广场,仰起的面庞上隐约扬起的,带着阴郁的笑容,也一并接踵而来。我在车上远远望着你,你望着天,如此许久,我们谁都不曾注意到对方的存在。
可命运究竟是什么,能在接下来的一秒后,便能改变你所有人生。这伟大的令人畏惧的力量,让我从伞下第一次如此之近的得以看清你的脸,就像接下来这几步之后,我们便再如初见,彼此相望。
只不过那一次阻挡我们离对方更近一些的,是从天而降的茫茫雨水。
而这一次,是四目间,根根分明的铁柱阴冷。
“艾伦,我们果然还是再一次见面了。”
我终于鼓起所有的勇气,对你说出了这句不经推敲的话。
黑夜在头顶盘旋,巡视着存在于大地上的一切。曾被涂炭与奴役过的生灵,此刻正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他望着他们,仿佛在望着自己,一个本与自己生为天敌的种族,为何此刻在那双酒红色的瞳中,那双与另一对吃过血的眸子一模一样的瞳孔中,却生出了别样的悲凉。
多么想,多么想也和他们一样,能够肆无忌惮的与所爱在一起,哪怕遍体鳞伤,也在所不辞。
在阿尔的瞳仁中,行走在街道上纷繁而飞的人类,恰像一个个预备待火而去的飞蛾。飞蛾本该是渺小的不是吗,但他却连此时此刻那些准备赴死的飞蛾,都比不上千分之一。
借蓝斯之口,杰克才肯放他重回黑白酒店,夏佐死了,同时也死了他的心脏,那颗本该为布鲁赫所跳动的心脏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一并与夏佐消失的影子一起,消失的干干净净。
杰克连夏佐被埋葬起来的尸体都没有让他瞧最后一眼,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那一天,夏佐发誓为布鲁赫的先祖们,祭典出自己的纯净之血,可是不该被饶恕的,则应该是永远也不会被上苍所饶恕吧,就像自己没有放过逃到海滨的夏佐一样,其他人,也没有任何一个饶过他。
日子似流水一般从掌心滑过,对于血族来说,一天的时间,在他们洪荒河流的生命中,究竟才能得到几分的重量,谁也说不清楚,只是唯有他知道,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清清楚楚的,想到了死亡。
他想要死亡。
“在想什么?”一股熟悉好听的声音传来,还是一如既往的舒服温柔,阿尔转过头向蓝斯看去,果然看见蓝斯靠在墙边,他的进出无丝毫声响,只是那股和哥哥差不多的血族身上的气息压制,能够让所有血族在半秒内,便认出这位亲王的存在。
蓝斯耳畔边上的蓝斯锆石闪了一下,阿尔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抿起嘴唇淡淡笑了下,却没有说话。
“没什么,哥怎么来了,阿尔萨斯应该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吧。”
蓝斯闻声走到窗边,阿尔的身高就快跟自己一样高了,这些日子,自己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爱上一人,再看着他再度枯萎,蓝斯望着阿尔的侧脸,眼前忽而浮现出曾有一次去他被寄养的那个学校看他时,他的那副模样。
那是一张何等倔强的脸庞。
这是蓝斯第一次在英格兰见到阿尔时的印象。那两瓣紧抿的薄唇,似乎就像是永远都不肯开口说话,而那一对和杰克相似的眼睛,杏仁眼的眼眶中,竟也带着万分的傲气与邪恶,难道这就是布鲁赫王族独有的血统吗,天生融于血液中,能够让人望而生畏的,王族血族的气息。
阿尔的瞳中,永远都带着他哥哥所没有的倔强与逆反,这点从第一次见过他后,蓝斯便清楚,他望着和杰克略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心里那面平静的大海,却早已掀起了汹涌波涛。
或许已经陷入沉睡的老国王,会有那么一天,后悔生下了他第二个儿子。
因为这双子的运命,已经不是他们自己能够掌控的了,当他们的仇恨进一步浓于亲情,没有任何人,能逃得过一场布鲁赫家族内部的变异。
蓝斯看着阿尔的侧脸,垂下了眼眸,咽了咽喉咙,用理智克制住了自己越想越多,越飘越远的思绪,他只是慌忙的也把视线投向窗外,看着过往云烟下人类的一切。
“节哀顺变,我知道他死了,你很难过。”
“哥,你有失去过一个你最不愿失去的东西吗?”
蓝斯的话语中带着落寞,阿尔听在耳中,他知道,他一直知道,蓝斯是站在他这边的。或者说,他只能这样有所慰藉的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因为起码如此,他才会不再感到孤身一人挺过死亡后的消寂。
一人扛起所有,真的很累很累。
他知道按照辈分,这样直接问蓝斯这样的问题,是有失规矩的,但他却还是那么自然的问了,问的理所应当。
蓝斯没有回答。
“他只是个人类,阿尔,即使他那日不死,总有一天,你会亲眼看着他离开,这就是人类,他们不曾得到上天的祝福,短暂的生命只能如昙花一现,继而被历史洪流淹没,谁也改变不了这一切,即使你是布鲁赫之子。”
阿尔却并没有看到,在说这番话之前,蓝斯听到他那个问题后,微微僵硬的侧脸。
或许连阿尔也不会想到,蓝斯对于这个问题,究竟会有如何的反应。唯有蓝斯耳畔上那枚在暗夜中闪耀的锆石,轻微抖动了一下,证明了黑夜中它不可小觑的存在。
“蓝斯哥,”阿尔转过头来,却沉默了一番,“喝啤酒吗?”
弯弯的唇角上扬,歪着头,挺拔的身形,好看的眼角。
一如既往,和小时候一般倔强不肯服输的模样。
蓝斯点点头,待阿尔刚迈出几步走到冰箱前,却从那孤独的背影上,接到了他最不想接到的话。
“蓝斯哥,我相信夏佐没有死,你呢?”
“艾伦,我们果然还是再一次见面了。”
这句话从我口中说出,敲打在石灰的岩壁上,是否也会一如曾经,如同迷失在花园中的你,最终也找不到出口。
伊莱早已悄声退下,只留下杰克一人站在牢房前。
位于圣杰尔斯堡最底层的暗牢,是由布鲁赫的先祖下命制造,费时十五日日夜夜,只为了困住本该被锁在其中的那些不自由。
暗牢总计一千八百三十一个牢房,处于圣吉尔斯堡的底下负四层,终日不得见日光与露水,就连血族最期盼的露日那几天,被压制在暗牢中的流徒也不得丝毫进食。
布鲁赫对于死刑者,向来只有判处,没有宽恕。
死亡遍及这个世界的每一处角落,在外人的眼中看来,圣吉尔斯堡底层的暗牢,比贵族议院所拥有的官方血族囚狱,还要可怖千倍万倍,这是与死神的距离拉近最小的一次单方面接触,不幸与灾难降临在每一名身处于此处此地的人们身上,坚固而凄凉的冷灰色墙壁上,留下了无数捉摸不透看不清道不明的手印。
鲜血之味顺着走廊的石阶攀爬而上,吸入肺腑后,带着前所未有的对于恐惧的震撼。
一句流传于血族流徒之间的话语,似乎仍能在重新站在此地后,抵达杰克的耳朵。
圣杰尔斯堡的暗牢,是死神在人间安的家。
可即使此般,我也无丝毫畏惧。
只因这暗牢正处你家之下,而你,也正在我眼前。
两面相觑,无声无息,风过,吹灭一旁两支蜡烛其中的一支,我背靠墙壁,身后如锋芒在扎,面前却如万丈光芒般刺眼,黑暗紧随其后,跟在我身后,我甩不开,最终逃回这本该就属于我的地方,于是你出现,而我却知晓,你为了这一次的见面,究竟付出了什么。
可我却在庆幸,你没有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圣教,我苦涩微笑,如果是那样,杰克也不再成其为杰克,布鲁赫也不再成其为布鲁赫。
你为了你自己,放弃了一个人类的命,你也为了布鲁赫,抓来了我。
可我究竟该对此刻正站在我面前的你,说些什么。
“你瘦了。”
我恍恍惚惚,最终和你一样,吐露出这般经不起推敲的话,落在你耳畔,你眼波定时翻起汹涌波涛,似乎是在责备我为何要说出这么一句来。
又或许,只是在责备着,我的一切。
出于艾伦的意料,却又在艾伦的意料之中,杰克于下一秒便走进了牢房,穿过那几根冰冷铁柱,似乎艾伦的脸在他的瞳孔中,只会倒映的更为凄惨。挂满人类血珠的面庞,早已消退了昔日那般白皙光滑,暴狂后残留下来的罪孽,是那双和自己瞳色截然相反的暗绿。
艾伦的眼睛,是绿色的。
“你……”
“杰克,看到了吗?”
“你怎么会是绿色……”
“杰克,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们……从一开始就活在不一样的世界。”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怒喊回荡在走廊上,伊莱背对台阶,听见了那声狂啸,声音所及之处,熄灭所有烛火,阴暗与潮湿一同袭来,拥裹这片大地,暴风雨随即而至,在这座古堡外,洗刷着所有罪恶的一切。
艾伦被杰克狠狠按在墙壁,胸前被揪起的衣领,阻挡咽喉,艾伦一贯所感受到的一切,再度如潮水而来,被压制的空气中的氧,在所剩无几的空洞中四下逃窜,而他艾伦,却没有丝毫反应。
那一双碧波暗闪的瞳孔,一如初见,平静无澜,望着那对始终只倒映着他一人的眼。
那曾是他最珍爱的宝物之一,那对举世无双的酒红色的瞳孔,曾是他值得用生命去赌注的危险。
他未变,就像他也未变一样。
他还是愿用生命去直视那双他本没有资格去直视的双眼。
而他还是愿用那双眼,去换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暴雨,狂风。
“绿色,是血族中背叛者的标记。”
我的声音混合着你若有若无眼中的泪光,一同出现。
“布鲁赫的十六刑罚之一,惩徒者。”
碧波瞳色,叛者永罪,世代放逐。
“杰克……从一开始,从我父亲背叛你父皇的那一刻,我已摆脱不了我这早已注定的宿命。”
雷电,光亮。
“这间牢房,我来的太晚了。”
你的泪水,我的死寂。
“因为从开始,我的结束,便是这里。”
闪电倾巢而出,挡住我最后的话语,你脸上的那一行这辈子唯一流下的泪水,只为我流下的泪水,还是被照亮在我眼前,那一刻,罪徒与王族的孽,由上苍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