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潜藏在艾伦身体里的双戒之咒已经被西瑞尔解开了的话,那么正活在当下的艾伦,便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曾只属于杰克一人的人类了。
诚如西德尼当初所告诉亚瑟的那般,西瑞尔在试图解除艾伦身上的封印之时,艾伦在他意料之外的,又擅自在自我意识的控制之下,将戒指又重新戴回了自己的指上,这令进行到一半的封印解除只在最终完成了一半的进度,而被迫保留下一半的存留有过去残存回忆的艾伦。
那么最后所剩下的一半,便只是个空洞的无望的人类躯壳了。
西瑞尔在其中注入了自己的想法和所寄托的希望,从那日血月当空之后的艾伦,已经全然成为了雷伏诺和卡帕多西亚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面对着逐渐收复了失地的杰克,或许只有他们才最清楚,结局的最后,艾伦所能够起到的作用,究竟会有多少。
在我的主人告诉我,我是他的仆从时,我曾毫无疑问的接受了,事实上是,我所一直认为的,确实和主人所说的是相一致的。虽然我并不能完全记起自己的出生地和原本身份,但主人也并没有和我提起过这些,我虽满怀疑问,可一旦看到主人的脸,我便能时刻保持清醒。
这感觉就好像是我的身体里正藏有主人一半的灵魂,而主人的那一半灵魂,正在我的身体里寄存。
我知道这听起来会显得十分荒唐,但至少到如今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主人留我在身边,其实也并不会和我多讲话,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静静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和另外一个熟悉的人谈话,那个人是西德尼。
我并不是很了解西德尼的真实身份,但是依照主人对于他的态度来看,我想他的位阶并不会比主人低到哪里去,甚至于是,他和主人的关系,就如同主人和我之间的关系一样。他们之间的谈论大多数只围绕着一个主题,我每每都会从每一句话中提取出一个有用的信息,而这个有用的信息,则大多都指向于血族。
对这个字眼十分敏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了主人和西德尼的影响,而至于每次在他们的谈论中提及之时,我便会当即引出一身的冷汗,就好像他们提到的人物里面,有我所认识的重要的人,可我知道,这并不可能。
我的第一次觉醒,是在狼族的主城堡,说是觉醒,也无非是主人将我从沉睡的混沌中重新找了回来而已,在重见天日的同时,我似乎正发着罕见的高烧,主人告诉我,这是由于混沌弥留所致,而我被他重新唤道现世的任务,就是去帮助他全灭血族。
布鲁赫。
我的身体里只有一半残存的混沌血液,依照主人的话来说,那些都是过去的我,在虚幻中所擅自编造出来的虚假记忆,这样一来,便解了我一大心头之患,我不会再遭受着那些依稀残留在脑海中模糊记忆的折磨,而为了这一点,我曾多次失狂,以至于误伤了主人,为了防止这一切再度发生,我自行做主,封印了残存在自己体内的所有模糊印象,从那之后,支撑着我继续活下去的,好像就只有主人一个人的那一半魂灵。
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我受命前往法国巴黎,去往那个名叫圣吉尔斯的城堡。
这是我从混沌中觉醒后所领到的第一个任务,但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也或许也会是我最后一次任务。
从飞机上望下去,眼下便是被称作阿尔克拉的山脉,山脉连绵,从云端穿过,明明是一望无际的幽绿晦暗,却在映入眼瞳的时候,带上了雨雾的色彩。我知道,巴黎一向是多云且多雨的,地形方面来说,或许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做隐蔽的了吧,我盯着阿尔克拉山脉的某一角,就像是我曾经也到过这里一般看着,想象着进入山间以后的场景。
被空气所不断吞吐的雨雾愈来愈重,浓烈到令人睁不开眼,即使是隔着一扇小小的窗户,阿尔克拉浓厚的雨气也依然能够折过透明的玻璃染湿你的眼眶。被推迟的血族的露日,对于他们来说,被视为众神的启示的转折,直到十一月的今天,也还是没有降临。奇怪的是,一向对此甚为忌讳的血族此次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据主人所说,那个名叫杰克的布鲁赫的殿下,会为了阻止露日的推迟,而不惜牺牲一切代价。
杰克,我的任务中的中心人物。
在飞往圣吉尔斯的路上,途径阿尔克拉,看着阿尔克拉山,我不经意间忽然念到了这个名字。十分遥远而又熟悉的名称,却在口边被念过之后,反而变得更像是一个简单的符码,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人物的众称。我曾花费数天时间,试图了解这个人的所有信息,可等我看过了所有和他有关的记录后,我却再也不想去接近这个人,甚至于是关于他的一切,我都再也不想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奇怪的心理究竟从何而来,我的主人也似乎看出了这一点,西瑞尔一向如此,对于仆从的心理,他经常能够十分准确的把握。可面对我无声的诧异,主人不仅没有给我过多解释什么,反而叫我继续接近关于这个人的一切,或许在主人那里,不,甚至于是在所有非血族部落那里,杰克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一个能够带来奇异现象的标志。
这一点不仅是体现在我这里,也体现在了狼族那里。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中一颤,叫来了飞机上的侍从,要他们就近选择着陆点着陆。他们虽不十分情愿,可我毕竟身负主人所寄托的期望,也没人好明说什么。阿尔克拉的雨已经停了一半,这分明就不是露日能够降临的预兆,我暗自思索,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那些靠吸血为生的怪物存粮就不够分了。
和圣教签署过新月誓言的布鲁赫,因为碍于新月誓言里的规定,除过露日期间外,不得在其余时间段里进行捕食活动,如此一般,想来那个布鲁赫的殿下之所以会为此而不惜牺牲一切代价,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只不到一会儿的功夫,被通知来接送我的车子就已经抵达了山脚下,我一人在山间游晃了很久,很奇怪,很多路我闭着眼仿佛都能找到出口,可我对此没有过多在意,等车子把我送到了圣弗尔前时,我原先曾有过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一次在心底蠢蠢欲动起来。
待我从车上下来之后,天空上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落无声,踩下去可以荡开一波波水花,圣弗尔莫名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其中却夹带着老旧的陌生和令人畏惧的可怖。好像是看出来我有些踌躇,撑伞的仆从轻轻咳嗽了一声,问我是不是还要继续过去,我点点头,可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有另一半的我极力阻止着我接下来的行动。我在观察着这里的一切的同时,似乎也像是正在观察着自己。
不是现在的我,而是过去的自己。
碧朗咖啡的木屋开始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我从雨雾中眯起眼睛,想要看清那栋建筑的具体构造,视线却在经过那潭喷泉水池后停了下来。水池不小,可或许是由于天气的原因,没有向外发出水柱来,我多向前走了几步,凝睛看向水底,清澈水面之下,隐约有几个可以旋动的开关,来控制喷泉的大小和花样,忽然间,我的眼睛像是受到了雨气湿凉的冲击,在脑海中一副模模糊糊残存不清的画面浮现出来,那似乎也是同样差不多大小和构造的水池,被喷起来的漫天水花打湿了站在水雾中的两个人影。
我有一个十分肯定的信息,那副画面中的水柱也是因为其中一个人有意触碰到了类似于这种的旋动开关,才忽然喷射起来,原本安静无声的画面,便在刹那间变得有声有色起来。
可能是看见了我奇怪的神态,撑伞的侍从又轻轻咳了一声,我被拉回现实,而那副只在眼前残存了不到数秒的画面,也顿时荡然无存。
侍从问我还是否要继续向前进去,我在水池边上站了一会儿,因在来之前便确定了今日圣弗尔是处于闭校状态,所以四下里此刻无论何处都没有半分人影。我摇了摇头,最后看了水池一眼,转身离开,就在经过一间小屋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对身旁人道,自己就先暂且住在这里了。
他当然是十分惊异的,可见我神色之间平静镇定,便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被我交代嘱托了一些细碎事情,就驱车离开了阿尔克拉身下。
我一人撑伞站在雨雾中央,这里下雨难道总是爱这样下的吗,一连数日,一日内断断续续一连数次,每次总是由小转大,又由大转小。我略微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对这里的天气有所不满似的,转身便朝那间一看就是隔了好久都没有人住过的房间走去。
如果是按照主人所说的那样,那个和我长相很相像的人,在从圣吉尔斯出走时,杰克已经离开了那里,前往别处去,那么这几天已经抵达圣吉尔斯的那位血族殿下,便应该会开始极力寻找那个人的下落才是。而基于这一点,圣弗尔便是最佳着陆点。因为有一个直觉影影绰绰告诉我,他和那个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这所学校里。
对于自己的这个直觉,我一向没有过任何怀疑,或许就是因为得到了主人另一半灵魂的力量,以至于让我的身体里都存留了几分卡帕多西亚家族预言的能力吧,总之因为此,我在圣弗尔度过了为时三日的生活。
这三天内,圣弗尔均处于闭校状态,依据我所获得的消息和推测,圣弗尔之所以闭校,也无非是因为露日不断被一再推迟的缘故,这所学校在世人眼里只是一所普通高中而已,可其中大部分的成员都是由血族构成,因为地处阿尔克拉山深处,多年阴雨的原因,基本上不会有多少人类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所学校里来生活,所以这里就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血族成员的聚集地,或者更甚者,说这里是血族的一个基地分支也不为过。
我怀着不甚平静的心情,在这所学校的一间保安室里等待了三天。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选择停顿在这里,只不过有一股莫名熟悉的味道,牵引着我留下在这里而已。虽然我已经亲手封印了自己那些残存的虚幻记忆,可即便如此,带有那些色彩的事物还是会在这个现世,引领着我一步步向它们走去。先开始我只会不断克制自己,妄想忽视脑海中所出现的一切,可事后我才发现,越这样下去,那些一闪而过的幻想只会更加喧宾夺主的侵占着我的思想,令我无法正常思考。
就好像是另一半的我,正在企图反抗注入了主人灵魂的那一半躯壳。
我呆呆的从室内看向窗外又下起来的浓厚雨色,那么那一半的我,又是装着什么呢,如果只有一半被注入了主人的思想,主人的灵魂,和主人对于我的期望,那么那一半的我,又该会是怎样呢。
我不禁这样在心里问自己,可伴随着逐渐大起来的雨声,我的内心开始慢慢因为这个问题而焦躁不安起来,索性打开门走出房外,来到空荡荡的石地中央,阿尔克拉在我眼前被蒸腾的雨气盖住了一半颜色的幽绿,原本死寂一般的天空,继而被几声闷雷破开了不大不小的缺口。
雨水倾灌,洗礼世界。
死寂之后,更为死寂的世界,残存着生前最后紧握的一掌清泉。
一阵车辙声后,我睁开了眼,看见那辆虚幻记忆中熟悉的黑色轿车,那双人影从车中走下,略微顿足后,朝此处走来。
我心中忽而升起恐惧,想要后退,却发现无论如何,也都再也无法挪动自己那双沉如千金之重的双脚,只得在原地站着,站着,看着那张面孔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愈来愈令我悲伤。
等他完全到我面前后,我终于敢完全睁开被雨雾蛰的生疼的双眼,可不知究竟是雨雾,还是和雨雾混杂在一起的泪水,只是在睁开后,看到那张脸的同时,略微张开的嘴轻轻道了声,“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