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杰克来说,这半年内,做的最有意义的两件事,应该就是重新完全掌控了两大非人族部落。
狼族和冰族在这世界的地位,有目共睹,而对于此,长老院和议院,甚是欢喜,他们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得知了殿下已经收复芬兰与科西嘉等地的消息,当然,在此之前,那些前代国王所留下的遗老也并不是完全对杰克这段时间所做的事情不知情,只不过碍于无法僭越王权的理由,他们始终无法找到更好的办法,来接近杰克这个人本身。
杰克在他们的眼中,似乎比已经在柏棺中沉睡了快近一个世纪的莫伊陛下还要难伺候,但这个难伺候并不是指杰克很难缠,而是指杰克根本无法随意靠近。
这完全不能怪罪于他们,杰克从孩提时代起,便已是出了名的博学公子,不论待人接物也好,处理政事也好,向来是疾风骤雨,行事果断而雷厉风行,就像是前不久巴黎下的那场几十年不遇的滔天大雨,横贯长空而生生劈下的一道带着伤疤的雷,便是他们眼中与心中的杰克。
生人勿近,亲人难亲。
恐怕这两句话八个字,就是对杰克本身最好的诠释。
面对重新收复在布鲁赫手中的失地,长老院和议会们紧急召开了对这两片区域的暂行处置办法,这个会议杰克并没有参加,据说,从芬兰回来之后,杰克便头一次因为身体不舒服的理由,而在圣吉尔斯休养了将近小半个月。
伊莱又捧着那盏银盘来到了熟悉的书房前,这间屋子里时刻都在飘离着他所熟悉的香气,一股仔细闻去,其中仍旧可以闻到午后所喝过的热可可与热咖啡的味道,沉重而忧郁的气息中,所裹挟着的那一股不可轻易触碰的香甜。
伊莱兀自叹了口气,唤了声殿下,敲敲门后走了进去,一进去便看见杰克已经歪在转椅中睡着了,偏着的头似乎还对着桌面上堆积起来的文件,而笔尖快要掉落下来的笔正摇摇欲坠,在还未读完的那封需要签字的文件上划出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细线。
伊莱毫无声响的轻轻搁下了手中的银盘,继而走到了杰克身旁,想要从他的指尖取出那支快要掉落在地上的笔,略微沉重的笔上刻着暗色的纹理,就好像杰克身上所一直穿着的那些暗纹西装,如不仔细看,是根本看不出来的。而当伊莱正要慢慢抽出那只钢笔时,只在片刻的瞬间手腕便已被杰克牢牢扣在了手中,被反攥在杰克手中的手腕忽而感到一阵生疼,杰克正狠狠捏着他皮肉下的骨头。
“殿下……”
“艾伦。”
蓦地只听见杰克叫出了这两个字,却是当即一愣,直勾勾朝杰克眼中望去,那眼眸极深,像要坠入万丈深渊,根本无法瞧得清楚,只是深不见底,如一潭幽绿的发黑的湖水,正悄声涟漪在他的眼中,一波荡去一波,竟是又突然变得毫无波澜,在起伏过后,暗自闪过一丝苍凉。
像是觉察出来自己眼前的人到底是谁,杰克有些迟滞的呆了一会儿,伊莱也片刻怔在了原地,只得由他死死攥着自己的手腕,虽是感到火辣辣的力度顺着胳膊往上边来,可却也没有说话忍着,只等杰克自己放手。
过了不到一会儿的时间,杰克终于轻轻放开了他,却是将目光一转,再度回到了放在桌面上的那档文件上,伊莱见此情形,亦不好说话,默默退回至地毯边,垂首侍立,等待他随时随地的吩咐。
十一月,巴黎正好渐渐走进了初冬,连绵不断的雨丝丝下起来,淅淅沥沥,像天空上扯不断的上千条上万条垂下来的银线,从圣吉尔斯前方的玛丽山可以清楚的望见被雨水染得透彻见底的一片幽绿色彩,和始终阴着的天空相比,这样的颜色似乎就是在无声的说明已经被推迟的露日,还需要一些日子才能真正到来。
伊莱不禁皱了皱眉眼,倒映在眼中的那片颜色,仿佛已经变成了他心底里最抹不去的一道伤疤,曾在死在那里的那个名叫夏佐的人类,在殿下不断的追踪之下,终于被赶尽杀绝,即使是连最后一块也没有被放过的灵魂碎片,亦在阿尔的手下荡然无存,自那以后,殿下就把阿尔锁在了柏棺中,同莫伊陛下的柏棺放在一起,被沉睡的阿尔也变得和莫伊陛下一样,在那柏棺的壳下,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杰克原本正写着桌子上的文件,虽然对外宣称自己病了,但实则只是不想又在那么劳累回来之后又见到那群喋喋不休的大臣的脸,所以撒了这个谎,屋子里极静,连他笔下不断传出的沙沙声也听得分外清晰,杰克只是写到了一半,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抬眼看了看站在书柜旁的人,只见那人眼睛正看着不断传出雨声的窗外,雨色在他的脸上打转留下了看不见的阴影,又倏而远去消匿踪影。
“人去看了吗?”杰克又低下头自顾写了一排字,装作不经意问到,听见殿下的问话原本沉浸窗外雨色的伊莱忽然怔了怔,方才反应过来是杰克正在问自己话。
“回殿下,已将看过了。”他躬身答道。
“嗯,怎么样。”
“蓝斯亲王的状态还算好,只是话很少,并没有和臣多说什么,更多的时间只是在自己看书罢了。”
杰克听闻,笔下略微一顿,又迟了迟继续写下去,再未多问什么,见殿下没有再问话了,伊莱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那盏从德国拿回的自鸣钟表,悄声走上前从一旁递过放在那盏银盘上的糕点和高脚酒杯。酒杯中被盛满的血色,在一时间轻轻晃动起来,却没有一滴沾染到杯身上面,如同醇烈的红酒一般,色泽在雨光的映衬下显得红的发紫,就像是殿下那对时刻会燃起来的眸子,深红色的血色底部,仿佛不见出口,也瞧不见入口,就这样沉浸在那盏酒中,昏昏欲睡,无法自拔,最终自取其害,情深不寿。
“殿下,先吃一点东西吧,午餐殿下也没有吃什么。”伊莱的声音波澜不惊,一如既往的安静沉稳,杰克抬起头来看了他一下,轻轻嗯了一声,又道:“你先下去吧,有事再传你。”
“是,殿下。”
快要走到门口时,却听杰克忽然道,“等下,”伊莱闻声迅疾停了下来,转过身听候杰克吩咐。
“殿下还有什么事要交代臣吗?”
“你安排一下,我现在过去一趟。”
“殿下指的是……”
“软禁蓝斯亲王的那间地牢。”
伊莱低头默到,“臣遵命。”
地牢里的空气永远如此,即使是连接着通风口和古堡穹顶上最尖利的那一座塔,似乎也在关闭着这里的人同时,也一起关闭了流向此边的空气,杰克走在阴沉沉的过道里,两旁被照的略微通红的墙壁上跳跃着烛火的影子,火星时而迸裂,在静如死寂般的走廊中暗自发出响动,只是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伊莱和他就已经兜兜转转,绕了好几个圈了,在建这座地牢的初期,相传布鲁赫的始祖只是为了惩戒自己的族人所用,布鲁赫的家规家法极严,传承到莫伊陛下那一代,已经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体系,适用于血族所有十三氏族,除了中立氏族和以雷伏诺为首的魔党之外,被掌控在布鲁赫手中的密党一支至今还完整沿用着从布鲁赫祖先那里留下来的家法,只是已经很少在修建于圣吉尔斯古堡地下的这座地牢里使用了,大部分的死刑犯与血徒都开始被长老院和议会直接发配到玛丽山下的石场上,处以极刑或惩戒。
跟在伊莱的身后走了许久杰克才慢慢发现,自己曾经在伊莱脸上打下的那一掌“伤痕”,已经完全消失了印记,时间无意识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在把冰族的王权完全回收之后,伊莱代替正在科西嘉忙于公务的伦纳德向自己禀报了在科西嘉的种种事务,杰克那时虽听见耳朵里,可其实心中也早已猜测到了一大半,伦纳德办事和自己极为相似,伊莱在回禀的同时,似乎也若有若无的提及到了这一点,对于狼族首领亚瑟的事情,伦纳德一向主张以强策压之,杰克虽然从没有在伊莱的嘴里听到什么与伦纳德意见相左的话语,但他心里是知道,伊莱也许并不想这样做,即便是自己强行派他同伦纳德一起前往了科西嘉,他明知伊莱就算不满也依然不会表露,可还是这么做了,为的就是能够让伊莱看清亚瑟的真面目,在狼族手底下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
他是自己手下的人,不是狼族的人。
伊莱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杰克从回忆中浮上水面,眉目间也还是不见任何表情与神态,只是一贯的平静如水,目光从伊莱头顶越过去,发现已经快要走到了地牢尽头,这才略微皱了一皱眉头,唇角也向下撇去。
伊莱将自己手中举着的灯盏放到一旁,低下头侧身请杰克先过,杰克从他身旁走过,只觉浑身一怔略微发凉,抬头一看才知道此间屋子正上方直对着穹顶尖塔上的一小孔透向天外的夜空,在那里此时正值半轮月亮,将惨淡漆黑的夜照的无声发亮,杰克目光一沉,只觉心底暗自升起愠气来。
伊莱只是抬眸的瞬间便看见了杰克眉宇间阴晴不定的神色,再抬头一见到天上那轮要圆不圆的月亮,便明白了前因后果。殿下总是如此,每每一想到被不断推迟的露日,就会打心底里腾然升起一场火焰,那是谁都扑不灭的。伊莱取过一旁的烛盏,略微向后退了几步道,“殿下。”
被伊莱轻声提醒到,杰克有些幡然醒悟,几秒后反应过来,神色一顿,抬脚朝那狱牢铁栏前走去。
就仿佛是早已知晓此时此刻会有什么人来一样,蓝斯不等杰克出现在这房间门前,便已经垂手侍立在中央,静候杰克而来,穹顶上那一弯月色照的人心底发慌,并不是十分皎洁而漂亮的颜色,只是银灰中带黄,那几日被一场大雨冲淡的血月,再也未出现在这夜空之上,血月现世三日,三日后杰克从极北之地归来,带着被重新收复的冰族大权,和一颗被放置在水晶盆里的跳动的鲜红心脏。
蓝斯还记得当时自己已经被软禁在这个地方两天之久,透过铁栏望着穹顶尖塔外的那一角月色,几次回想之下,事情的经过大致便已了熟于心,在记挂阿尔情况的同时,又不禁从心底里生出一分凉到不能再冷的悲凉,那不是对任何人的惋惜,而只是针对杰克的。
“蓝斯哥。”杰克只是低声一唤,便看见蓝斯的唇角上已经扬起了熟悉的弧度。
“你终于来了。”
杰克看着蓝斯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从那对湛蓝色的,如同他从小就戴在耳畔边的那颗锆石一般的眼仁中正漾起一圈接一圈的暖意,杰克忽然感觉自己身上方才吹过的那些凉风都消散全无,顿感温暖起来。
“嗯,来看看蓝斯哥,”杰克看着眼前人,顿了顿道,“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穹顶上一方月色已经被雨色过后的一片残云遮盖的荡然无存,伊莱不知何时去了哪里,只剩下杰克和蓝斯的地牢里又突然安静下来,死一般沉默的空气顺着甬道进入毛孔,每一分凉彻透底的寒意都能令人当即打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寒颤,蓝斯从被阴影吞噬的狱牢中看着杰克那张略微显得有些清瘦的脸,湛蓝瞳孔中倏而漾过一丝连自己也不怎么懂得的神采。
在见到杰克之后,那股先前从心底升起的悲凉,越发令人寒冷起来,面对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清俊的脸,他所有的,除过所有小时候的记忆,唯一剩下的,只有那日那晚,在芬兰木屋中的对话。
那时他曾一度坚信,杰克即便对自己如此,也不会设计利用到自己的亲弟弟阿尔头上去,可最后看来,一切都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从最开始就错了。
错的彻头彻尾,而且一错到底。
隔着这几根其实根本就拦不住蓝斯出逃的铁栏,杰克凝睛道:“蓝斯哥,应该很恨我吧。”
“恨?如何恨你?”蓝斯说话时间,穹顶上的遮盖住月光的那一缕残云已经逃跑,留下越发冷清的月亮,投下的一抹光彩,只能照的清楚蓝斯一半脸庞,那张面容上只是略带着几分憔悴,和记忆中那晚曾从自己这里得知夏佐还没有死时的表情,是一样的。
“恨我没有放过你们,将你们全设计成为了我手中的棋子,恨我从三年前便设计好了这一切,直到今天,连你都没能想到,我会将阿尔沉睡起来,关闭在柏棺中,同父王放在了一起。”
杰克定定看着他说出这些话,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蓝斯并不可能恨得起来自己,他是明白他的,他是知道他的,他知晓他定不会只看得见这些事情的表面,而真正的原因,他应该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
“你知道我不会的。”蓝斯道,抬脚多迈出一步,离那几根铁栏又近了些,“我想到了所有,但是没能想到,你真的狠下心来,把他关在了那副柏棺之中。”
“他差点就坏了我所有的计划,一旦出一点差错,布鲁赫或许都将万劫不复。所以我必须为此惩戒他,要他明白,他在真正长大之前,有时必须要听我的话。”
“他已经成人了。”
“凭他经历的那些事情,根本什么都不算,”杰克忽然暗自沉声道,“他根本不知道这湍流迅疾的漩涡中到底都隐藏着些什么。”
“所以即便是利用自己的弟弟,也要完成你的大业,对吗?”
杰克顿了顿,目光像是飘到了远处,透过蓝斯的身体在看别人,继而忽然转身道,“如果我不背负这一切,那么要背负的人,便会是他,我不想让那些事情发生。”
杰克说完后提脚离开了狱牢前,却在即将走远时又停了下来,蓝斯只闻杰克从远处飘荡而来的声音,那声音中夹带着某种以前他从未见到过的东西,只是如此熟悉,却捉摸不透,仿佛令他想起了曾经的莫伊陛下,忽然间他感到喉咙中莫名卡着什么,却吐不出也咽不下,耳朵边只是回荡着杰克的那数句寥寥的话,喉咙生疼,连同五脏肺腑一起都绞在一起,像是被什么冰凉透彻的水给从头顶一股脑全部浇灌了下来,令他打着寒颤之余,也手脚冰凉起来。
“阿尔萨斯那边我会先替你看好的,你且放心离开这里罢。”
伊莱原本是等候在那条甬道尽头的,却没成想杰克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他略微一迟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颤抖起来,因为那个方向不是别处,正是存放着莫伊陛下柏棺的地方。
而杰克的脸上,已经是冰凉到再也看不见任何希望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