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正式从杰克那里得知夏佐还没有死时,只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和往常一样,我还是走进了那座古堡,圣吉尔斯。这座在我眼中,曾经历了数场风雨战乱仍屹立不倒的巍峨建筑,那时在我心中,仿佛已然成为了类似于圣教的圣堂般的存在。
只是和他们略微有所不同的是,圣吉尔斯所承担的任务,一向都是与这世界的人类相为敌的。
没错,血族生来便是如此,我们与人类为敌,与圣教为敌,与圣子为敌。
在我小的时候,我曾天真的以为,除了我们蓝斯家统治下的冈格罗族以外,其余的血族也都是与我们为敌的,可事实并不然,现实告诉我们,当莫伊陛下统一了十三氏族之后,血族已经完全被掌控在了布鲁赫一族的手中,在别人眼中或许如此,可对于身为血族的我们来说,被纯血种的布鲁赫所统治,将是我们用尽毕生荣幸的一件事。
在这样的境况下,在我年少的时光中,我第一次见到了杰克殿下。那时的他还称呼我为蓝斯哥哥,尽管到现在为止,如果没有旁人在场,他也还是会如此称呼我。
只在一周之前,我从伊莱那里得知消息,杰克将要出一趟远门,可是和一贯不太一样的是,这一次的杰克不仅没有带着伊莱,也没有打算要告诉任何人他将要去哪里。
而我看着那栋正屹立在自己眼前的建筑,心中忽而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惴惴不安。
我想,或许有些事情,我该需要去找他问清楚,身为冈格罗族的一员,有许多事我虽曾略有耳闻,也暗自有所侦查,可我却始终没有将其汇报给杰克,因为当我无数次想要当面和他谈起许多事时,直觉告诉我,杰克会因为此事而将我置之死地。
整座圣吉尔斯,在血族世界里,就是一只会吞噬噩梦的野兽。无论梦的好坏,凡是被所有血族所做过的梦,仿佛都将有一日会被完全吞噬在这栋黑漆漆的建筑里,完美的哥特式建筑,被迷森包围起来的花园,夕阳照耀下的璀璨,无论何时倒映在人的双瞳中,都是一副世界之外独有的影像,可这种影像却总是带着它才能有的悲惨,战争也好和平也好,能够留下在圣吉尔斯内部的,只有大多数人们做不完的梦。
而这只吃掉了所有人的梦的野兽,在侵占了来自于他人的幸福与快乐后,也总是能恰到好处的感染上来自于他人的痛苦与悲伤。没错,圣吉尔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聚集着血族们几个世纪的喜悦,同时也聚集着血族们几个世纪的悲鸣。
到底有多少份挣扎被遗忘在世界的这个角落里,到如今只怕谁也数不清了罢。
“蓝斯哥,你怎么来了?”我循着声音望过去,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城堡面前站了很久,时间就那样无声无息的逃走,我一个人像丢了魂般独自站在夕阳落幕的余晖下,而杰克正从阳台的窗户上探出脑袋来,那个时间点阳光正好可以穿过他的书房,被安排在那个位置的房间,是莫伊陛下自己的想法。
只是为什么从那个房间的角度向外看,迷森永远都是被阳光普照着的,我就不清楚了。
“听说你要走了,想来看看你。”我故意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这句话,本想着能够从他的脸上看到点什么不一样的表情,可惜却没有,杰克只是笑了笑,然后从阳台上走进了房间,不一会儿的时间,就走到楼下来到我面前。
圣吉尔斯的大门被打开的瞬间都会有这样一股味道,说不上是尘土老旧的气味,可也并不怎么好闻,总的来说,就是那种潮湿的泥土的气味,我很多次都向杰克提议要不要重新修缮一下这个大门,起码能够去除一些陈年的味道,可他却总是拒绝我,按照他的理论,圣吉尔斯的大门不论怎么翻新都还会是这样的,因为老了的不是门,而是圣吉尔斯。
相对应来说,被尘封在这座城堡里的也并不是泥土的气味,而是几个世纪以来,所有曾在这里生活过的血族的气味。
“是谁给你说的我就要走了,是伊莱吧。”
因为我记得,杰克曾经因为某些事情而对伊莱用过家法,“伤痕”的印记在伊莱的脸上整整持续了半个月之久,而从那以后,我隐隐的感觉到,无论到哪里,杰克对待伊莱的态度也都有了细微的改变。所以这一次面对杰克的这个反问,我并没有过多的作出解释,只是觉得他应该能够明白,这种事情就算不用伊莱来告诉我我也是可以略知一二的。
“我知道,就算伊莱不去对你说,蓝斯哥也会知道的,所以其实今天我也在一直等着蓝斯哥来呢,你看,茶都泡好了。”杰克指着放在桌面上的两杯正冒着热气的红茶对我道。
“嗯,你一向如此,总是能在我来圣吉尔斯之前就掌握我的行踪,看来我得仔细调查一下你是不是安插了人在我身边,以好来监视我。”说完这句话后,我和他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说实话,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出现一种幻觉,和眼前的这个人又回到了年少时期的幻觉。因为至少曾在那个时候,我们也会如此肆无忌惮的开怀大笑,或是因为刚刚成功不久的一起恶作剧,也或许仅仅只是因为他被陛下训话而我在一旁幸灾乐祸,无论多么小的事情,在我们之间都能够成为一件可乐的事情,在那样的环境中,我们才有足够的空间去收起自己的孤单和不幸,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幸福一点。
听着杰克开始说起最近的事,我拿起桌上的茶吹了起来,我和杰克单独相处的时候,一向不会谈起什么族里的公事,杰克只会给我说他在别的国家的见闻,或许是关于一个风景的感触,或许是关于一个部落的传说,或许是关于一段人类历史记载上的神话,而每当此我都会默默听下去,因为我们彼此都很清楚,除了对方以外,这些话再无人可说,从小到大,我们经历了很长一段只有彼此的生活,所以即使到了现在,无论有了什么样的想法和感触,能说的和想说的对象,也都只有对方而已。
而今天的他,对我说的是关于一座冰山的事情。
“那么你要去吗,那座冰山?”听我这样问到,他忽然停了下来,我有点诧异,其实我只是随便这样问了一句,可从他的脸上,我的确看到了一丝和之前不大相同的光彩,那光彩转瞬即逝,让我以为此刻坐在我正对面的那个人,已经成为了最不像杰克的杰克。
一个想法开始陡然萌生在我的脑海,那个人已经渐渐变成了,我们曾经都最不喜欢的那个样子。
杰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很久以后他起身走到窗边,放在他面前的那个杯子里的热气已经完全扩散,消失殆尽,而我的杯底已经什么都不剩。
“你要去吧,那里。”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只不过被直觉牵引着的我,在那一刻如此对他说到,而我很明白,我或许真的问到了他最不愿提起的那个点,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说任何话。
我知道,他的沉默一向都代表着认可。
“那么告诉我,要去那座冰山下的理由,”为了能让自己看起来更理直气壮一点,我又多加了一句,“以前的你不会在叙述一个地方的时候,用如此悲伤的语调,我听的出来,那里即将发生一些了不得的事。”
“蓝斯哥,如果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会让人悲伤的事,你会感到很失望吗?”
“会。”
“为什么。”
“因为看得出来,你其实很喜欢那个地方。”
我想,恐怕是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我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吧,只是等我自己反应过来时,他脸上的表情已然僵在了那里,那或许是我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了他因为被人看穿而感到惶恐的感觉。
“啊,蓝斯哥真是厉害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下子就看透我在想什么了。”
他笑着拍了下脑袋,仅那一刻,我还是略微释怀的放心下来,认为他还是小时候那个老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男孩,可尽管如此,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彼此都清楚对方准备要阻止彼此接下来要去做的事。
“蓝斯哥,夏佐还没有死。”
“不许去。”
“你知道的,我决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
“那个人类已经死了,就当做他已经死了吧,那些灵魂碎片已经被你处理的差不多了,就算剩下来一些肌寄附到了别的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可是我必须得去,蓝斯哥。”杰克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我知道,我快要将他逼上了崖边。风钻过他的身体,他因为公务而略显清瘦却又格外强装的身体,在夕阳轻薄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摇摆不安。
面对着他的背影,我真正的意识到,那些已经逝去了的日子,真的再也无法倒退。我们曾束手无策的看着时光从我们身边离开,就只是擦肩而过的瞬间,却带走了我们所有的存在。
是啊,生命也好,分离也好,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我们一无所有的降临在这个终将被自己亲手摧毁的世界,走上早已被安排好的命途。神明最喜欢看的,莫过于充当为小丑的我们,在表演着不同的人生,演绎着不同的色彩。
“那个人类的每一块碎片都不能留下,这是我和父皇之间的约定,父皇要我将阿尔从英格兰接回,也是为了这个吧,希望在我的保护下,他能有一天成为一名真正的血族,而只要那个人类还在,阿尔的心便会被始终牵绊,灵魂碎片会自动寄附在与主人最相像的人体身上,”杰克边说着边转过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他说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所以如果放着不管的话,以后就不好处理了。”
“所以呢,你想要怎么做,亲自去那里销毁了那块唯一的碎片吗?”
“不,最后一块只能由阿尔亲自去销毁,否则算不上是完全毁灭。”
听到这里,我的心咯噔一下骤停了几秒,又随即恢复原貌,我感受到自己放大的瞳孔正在眼眶中打着转,可是看着眼前的这个和往常一样面无波澜的人,我感觉到的更多的是悲伤,不是可怖。
“你的意思是……”
“蓝斯哥,露日过不久又要推迟了,这一次和以往不一样,有可能还会出现血月,所以我希望你能去芬兰一趟,让冰族来巴黎,替布鲁赫完成圣吉尔斯的月牙祭祀仪式,这种仪式本来就是每个家族轮流担任的,今年该轮到他们了。”
我望着杰克,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只是略微有些发冷的双唇开始僵硬起来,等我发现自己的身上起了一层薄雾时,便顺手拿起桌上的他的杯子,一饮而尽,这才感觉到好一些。
“好,知道了,我会尽快去办的。”
我静静道,可是再也没有看他的勇气,因我不知道那张脸上此刻正起伏着怎样的过去,我想象着自己如果在此时看到那对已经红泛起来的双瞳,或许就会彻底失控,以至于力量失控,将这间房间的一切都毁于一旦。
“那就谢谢蓝斯哥了,拜托了。”
你是想要由我亲手将这个任务交给阿尔,我明白。
“杰克。”
“嗯?”
所以从你开口对我说出那句话的同时,我便已经明白,时光在我们的身上留下了太多抹不去的痕迹,而我若想要让一切倒流,那么要改变的将不再只是我们所身处的环境,而是你。
“我想要以臣子的身份最后求你一件事。”
你的目光微缩,顿了顿,还是张开了口。
“什么。”
可是如果为了你的亲弟弟,阿尔的存在,你能够履行与莫伊陛下之间说好的誓言。
“不要让阿尔因为这件事情而恨你一辈子。”
你看着我,窗外夕阳西斜,黑暗上天,统治大地,阴影从你身上攀附,来到血红色的瞳前。
“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恨我了吧。”
那么我也愿意,以身为一个臣子的身份,为你献上自己的生命。
阿尔回到圣吉尔斯,是十月份的最后一天。
还有一天,就要进入十一月了。
对于巴黎来说,最冷的季节,终将要拉开了帷幕。
阿尔是在完全昏迷的状况下被圣吉尔斯的人抬进了圣吉尔斯的。
圣吉尔斯的十一月,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奏响了序曲的。
关于阿尔终于重回巴黎这件事,其实知道的人也只有杰克和伊莱而已,伊莱在接到杰克的消息后,已经是从科西嘉回到圣吉尔斯的第三天,那时候他还完全不清楚,杰克去的是芬兰。
直到杰克主动从芬兰那边联系了他,他才明白了一切事情的原委。
看到阿尔陷入极度昏迷的第一反应,伊莱先是快速瞥了一眼杰克,又迅速移走目光,和劳易斯两人将阿尔抬上了房间。面对着眼前的一切,杰克不仅没有丝毫过多的解释,仿佛连劳易斯为什么会和他一起出现在这里,都成为了理所当然。伊莱并没有张口问关于此次事情的任何细节,因为在他的脑海中,大致的故事走向已经脉络清晰起来,对于这样的杰克,这样的他唯一的殿下,他能有的,他可以有的,除了忠诚,再别无其他。
“他可能会保持这样的状态很长时间,需要你多看着,不要出什么岔子了。”杰克站在阿尔正躺着的床边,窗外月色忽而涌进,洒在他身上,像白色的覆盖着他全身的西装,可是大家都很清楚,杰克从来不穿任何带有白色装饰物的衣服,黑色的西装,暗色的纹理,黑色的皮鞋,黑色的发。
他整个人,仿佛只有被蒙在黑色的暗里,才能活出自己的存在。
“明白了。”伊莱轻轻回应着,边用手替阿尔盖上了被子,许久没有人住过的偌大的房间,在忽然走进了三个人后,略显的渺小起来。
“殿下。”就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当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经开口叫出了这两个字。
“怎么了?”杰克偏头看向伊莱,而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伊莱那张稍微迟滞的脸。
“没,没什么。”
“说吧,我会好好回答你的。”
“阿尔少爷他……究竟是怎么了呢?”
“力量消耗的太多,以至于陷入半沉睡了吧。”
“那么殿下之前,又是去了哪里呢?”
“芬兰,极北之地冰族那边的事情,需要好好处理一下了,否则会对我们有很大的影响。”
“那么……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吗?”
“嗯,差不多吧,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劳易斯去善后。”说罢,杰克目光不经意的朝身旁瞥了一下,只见始终伴在他一侧的劳易斯立马躬下身去,点了点头。
伊莱看着那样的劳易斯,不经意皱了下眉头,这一小小的细节恰巧被杰克收进了眼中。
“怎么了,伊莱?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抬起头看向他的瞬间,却已然忘记了自己想要问的究竟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殿下。”
可是杰克的双眼却仍旧紧紧落在面前的人身上,这是伊莱第一次面对着这样的杰克时,既没有鞠躬也没有低头,而是始终垂下眼眸,安静的看着地面,像是在等候着他随时的吩咐一般,杰克就这样持续的看了他一段时间,从他面前走出了房间。
“科西嘉那边的事情,等下来书房给我汇报一下。”
“是,殿下。”
随着杰克越走越远的背影,伊莱沉静的声音响起在被劳易斯轻轻关上的房门后。
是啊。即使是当着你的面,得到了你的允许,我也无法说服自己,像那个人类对你那样,肯定的回答着你的问题。
也许这就是我和他之间,最令人痛苦的区别。
也许是因为很久都没有看到那个人了罢,从杰克回到圣吉尔斯起,伊莱便开始忙前忙后,亲自准备着今晚的晚餐和夜宵,以备杰克随时需要,无意间再度迎来了和往常一样忙碌的生活,伊莱反而觉得,这段时间自己的日子,确实过的有些太平静了。
端起桌上的茶点,和一杯装着血色的高脚杯,伊莱呆呆的愣了几分钟,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想法,头一次闯入了自己的脑海。
第一次像这样给殿下端去茶点和酒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
伊莱仔细想了想,却发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似乎都快要记不清那个具体的年份和日期,但唯一记得很清楚的是,那一天晚上的月亮,应该也和今晚的一样明亮。
他讨厌明亮的月亮。
看向窗外的眼睛微微蹙了起来,他最讨厌的东西,此刻正悬挂在暗无一物的夜空上,没有星辰,没有太阳,只有一个在他眼里永远也圆不起来的月亮。
在血族的世界里,月亮的存在,就好比是人类世界里太阳的存在,没有了太阳,就无从提起的全世界,和没有了月亮,就无从提起的血族血统。布鲁赫一直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纯种血族之一,从当初自己被殿下救赎的那晚开始,布鲁赫便已经取代了他之前所有的生命与信仰,从而成为了他的第二段人生。
一段崭新的,完全摒弃于过去所有联系的,人生。
对着那只朝自己伸出来的手,快要奔赴死亡之约的自己,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与迟疑,就像是一切都注定好了般,一切都在这里等了他许久般,在杰克对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他便义无反顾的也伸出了手去,紧紧牵住了那个人的手。
那只冰凉的手,从此以后,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发凉,就像冬天那样惨白。
没错,杰克对于他来说,从那时起,便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布鲁赫的血族的殿下,而是他终其一生,也要为之守护与珍惜的人。对于那时的自己来说,能够成为心腹之臣,日夜跟随在他的身旁,是一件多么难以想象的幸福的事。
随着窗外的一声鸟的悲鸣,伊莱忽然出了神,重新眨眨眼看着银盘上因为自己的抖动而略微有些晃动的银盘,那上面安静摆着的装着血色的高脚杯,正穿透月光,刺痛着他双眼。
可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一切从那个人类出现了以后,就都发生了改变。
就好像。
就好像其实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好的,其实一切都是在这里,已经等了我很久的。
“殿下,阿尔少爷他应该不会有事吧。”
劳易斯立在杰克的书桌前,今晚月色出奇的美,却丝毫带不起来任何人任何的喜悦之情,这真是相当奇怪了,一个如此钟情于月色的种族,所发生的所有可悲的事,也正是由月色来独自见证。
“只是稍微沉睡一段时间而已,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阿尔少爷他……真的在那场选择中,耗费了许多体力呢。”
“这是他的宿命,怎么也逃不过的。”
“那么那个人类,算是真的已经完全根除了吗?”
“嗯,为了这个计划我已经牺牲很多了,包括很多亲近的人在内……”
这是劳易斯头一次从杰克的嘴中听到类似于忏悔一类的话语,于是好奇的他还是抬起了眼皮望了一眼正坐在转椅上的人。
“劳易斯。”
“是,殿下。”
“你恨我吗,恨我三年前亲口将你异化,然后派你去芬兰,成为我此次计划里最大的一枚棋子。”
“殿下,臣能够说一句真心话吗?”
“说。”
“如果殿下要这么问属下,那么属下只会更恨殿下了。”
“哦?怎么说?”杰克似乎笑了一下,可却因为被阴影包裹住的原因,没有被劳易斯看到。
“殿下从三年前就已经计划着一切了,从三年前开始,殿下对于所有的后果和影响,都已经有了自己的觉悟,那么臣也只会和殿下一样,属下是从布鲁赫里出生的,所以即便是死,也应当贯彻着布鲁赫的信仰,这一点,不管别的人是怎么想怎么看的,可在我这里,都是不会被改变的。”
劳易斯一口气说完了很多,杰克默默的听着,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在良久之后的沉默里,说出了他自己人生里的第一个抱歉。
而随着门缝外一声不大的银具晃动声,打断了屋内原本冷落下来的寂静。
“你先回去吧,之后我还会主动传唤你的,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先稍加休息一下了。”
听着屋内杰克对劳易斯的吩咐,伊莱不禁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直到劳易斯亲手将门打开为止,他还是没有丝毫的躲闪,如刚才一般等候在门口。劳易斯并没有多看他几眼,而是在对他行了礼后,直接从他身边走过,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伊莱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银托盘,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就这样走进去,还是掉头离开。
“外面很冷,还不进来把门替我关上吗?”
听到杰克突然开口道,他才终于迈出了脚步,走进被人的气息焐热的屋子,腾出手来关上了身后沉甸甸的房门。
“殿下,臣担心殿下路途遥远,回来一路上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拿来了一点夜宵。”看着伊莱将银盘轻轻放置在桌面上,杰克的目光始终紧紧落在他身上,像是要把面前的人看穿一个洞,杰克没有吭声,也没有回应,只是就这样默默的看着伊莱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垂下眼眸听候自己的吩咐。
时间过了多久,可以长到月色投射下来的角度都快要变了一个方向,被阴影所完全吞噬的人,终究被阴影又完整吞吐出之时,伊莱第二次从杰克那里看到了勾出食指叫自己过去的动作。
先开始伊莱愣了一下,几秒后抬起头来又看见了杰克示意自己过去的动作,原本是想要视作不见的自己,还是谦恭走了过去,走到杰克面前,走到翘起一条腿,正坐在转椅上的人面前。
看见伊莱终于走了过来,杰克微微勾起了唇角,倾身靠近他道:“你在生我的气?”
“属下没有!”听见这句话后的伊莱理所应当的想要后退几步,更加躬下身去,可不料却被杰克一手紧紧攥住了手腕,拉至面前,紧靠在一起的鼻息,吞吐之间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温暖。
伊莱的呼吸略微开始急促起来,只不过那双始终不敢看向殿下的眼睛,还是轻轻低垂着,像是故作镇静一般,等待着头顶上的人能够将自己从怀里松开。从记忆中搜索,这是第一次,在艾伦出现以后的日子里,殿下如此近距离的凝视着自己。
杰克炙热的唇若有若无的游走在皮肤几寸之上,伊莱感受着来自于怀中的那份暖意,同时也汲取着从那个身体里,源源不断倾注于自己血液里的寂寞与冰冷。
是的,那个殿下,那个殿下永远都会是暖热与冰冷共存的体质,而能够从他的体质里感受到温暖的,只能会有一个人。
“你在气我为什么没有将劳易斯的那份任务派给你去做,气我异化的不是你,而是他,气我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你商量过,甚至连提都没提一下,也气我……去芬兰的时候,没有带上你。”
像是在惩罚一样,杰克用力在伊莱的耳垂上咬了一口,感受到这点的伊莱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喜欢替我做事情,也知道你想要多取得一些成绩,好让我注意到你,重视你。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次的计划,会有多么危险,伊莱,我已经失去很多人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一个最得力,最知心的助手。
“不……不是这样的……”
听到怀中的人似乎在喃喃着什么,杰克稍微放松了一下双臂,侧头看向伊莱的正脸,而被阴影吞吐出月光下,皙白的肤色此儿科正因为映衬着月的光芒,而更显冷漠。
“什么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我之所以呆在你的身边,不是为了替你多一些事情,也不是为了想要取得成绩,而让你能够重新重视我。”
也许是伊莱第一次没有称呼自己为殿下,而直接称呼为你,杰克有些不习惯,可这点不习惯并不足以打断他对伊莱这句话内涵的深究。
看着怀中的人渐渐挣脱开自己的怀抱,紧攥在手中的手腕松脱,当伊莱完全脱离了杰克的束缚,以一个完全姿态站立在他眼前时,连杰克都不禁在心中小吃一惊,他从没有如此观察过伊莱本人,而如今等伊莱像这样立在他眼前时,他才发现,他真的瘦了很多很多。
单薄的身影似乎快要透出月光来,在伊莱形单影只的衬托下,即使是连天边的月色,也只能自愧不如。
没错,他的臣子,他唯一完全信任的心腹臣子,那个日夜跟随在自己身边的,陪伴着他一个人的臣子,名叫伊莱的臣子,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比眼前的这段月光还要清美的存在。
不知为什么,杰克的眼前,忽然闪出了自己曾经第一次见到伊莱,并亲手将他从众多血族口中救赎出来的画面。
“我跟在殿下的身边,从来不是为了殿下所说的那些。”
画面中,自己亲手救赎出来的那个少年,其实从那时起,那对眼瞳中,就已经始终只倒映着自己一个人的模样。
“因为殿下是我唯一想要保护的人,倾尽一生,去守护的唯一的人。”
当少年的手紧紧攥住了面前伸出的那只冰冷的手,原本被天边月光所浸透的心灰意冷的眸子,恍惚点燃了一丝光亮。
“伊莱……”
“所以我气的根本不是殿下所说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从此,即使天边月光再冷,我再多寂寞,可只要一旦想到你的存在,和你那晚看着浑身是血的我的双眼,我便能继续带着残败的身躯继续行走下去,走在你的身边。
“我气的是我如此重视的殿下的性命,在血月出现的那晚,曾差点在芬兰受到伤害。”
我讨厌月亮,更讨厌明亮而大的月亮,可既然你说你喜欢月亮,那么我也一直喜欢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