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替你说罢,白皇后。事情的经过其实是这样的,三年前的某一天,你在幻镜中看到了一则可怕的预言,预言里出现的场景告诉你,未来的某一天,将会有一名冰族少年了结你最后的生命,而那个少年,就是死了弟弟才不久的亚尔弗列得,可能会有人劝说过你,将亚尔弗列得接进宫来,再找机会亲自杀了他,好在预言实现之前就终结一切,可是你虽然把他接进了宫中,却并没有按照那个人所说的那样去做,对吗?”
阿尔看见白皇后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点头,冰冷而干裂的双唇一张一合在一起,“没错,你想的很全面,当时是有个侍卫曾劝我在亚尔进宫以后找机会除掉他,那个侍卫名叫罗纳,只不过……”
“只不过在你力量日渐衰败,直到没有任何能量可以存活的时候,他让你把他给杀了,以用自己的血液肉体和心脏,赋予你身为王者的力量。”
“没错,罗纳他死了,是他实在不忍心见到我再如此残败下去,才死在了我的手中。”
“所以在那以后,你更不想杀了亚尔弗列得,因为你不忍心再看到任何人因为自己而被夺走了生命,你将亚尔弗列得养在宫中,直到三年后的一天,才让他离开了这里,而恰好就是在那天夜里,亚尔他背着你偷偷找到了幻镜,并且从幻镜里看见了自己将你杀害的预言,而你不但抹去了他当晚所有的记忆,也把幻镜藏了起来,直到今天。”
“幻镜是有自己的意识的。”
“什么?”听到白皇后突然这么说,阿尔怔了一下,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半晌后才慢慢转头看向正摆在自己身边圣桌上的那面镜子。
那是面何其美丽而又普通的镜子,仿佛所有的光都能从里面透射出来,而所有存在于这界外的光,竟都无法流淌进那里面去。它只会源源不断的向这世界吐露着自己想要吐露的东西,却不肯接受任何来自于这外部世界强加给它本身的力量。
固执,强势,而又懦弱胆小。
不肯不敢接受来自人类世界的反抗,只会一味声张自我正义的魔鬼。
阿尔看着那面幻镜,血族在接触到十三圣器时,都会本能的产生一种接触反应,当然,这种亲近的接触反应只存在于纯血种与圣器之间。面对着眼前的幻镜,阿尔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那根本不是没有生命的死物,而是带着些许呼吸的活着的生命体。
“幻镜,是有属于自己的意识的。”白皇后慢慢将视线从阿尔的身上移到圣桌上,“其实今天,并不是我把幻镜摆在这里的,等我发现时,就已经看见它出现在了亚尔的面前,那时亚尔已经了解了所有事实,我阻拦了第一次幻镜对于他的吞噬,却再也没有任何的能力能够阻拦的了第二次,第三次,因为凡是被幻镜列入预言中的当事者,都会无一例外的,被掌控在那面所谓是镜子,实则是恶魔的笼罩下,谁也无法逃脱,谁也无法避免。”
白皇后所说的这一点,阿尔其实不能更为赞同,因为身为纯血种的自己很明白,对于幻镜来说,更是对于一面圣器来说,拥有这样如同生命般有意识的能力,真的不算什么,说的再夸张一点,任何能够发生在圣器身上的事,都不算是奇迹,眼前的这面镜子,就拥有着这样的魔力,与其说那是魔力,其实在他一个纯血种看来,更不如说是一个嗜血成性的血族分身,在裂变成为了一面镜子后,又跑去世界的其他地方,猎取自己的宝物罢了。
而这一次,在芬兰的洛基,亚尔弗列得便是这个血族的分身,想要猎取的宝物。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是杀了他,还是亲手了结你自己。”阿尔伸出一根手指来,细细的滑过那面镜子的表面,每一分触感感受在掌心,都好像是在摸着一张人脸,如同人皮般光滑的镜面,毫无勾勒痕迹的吻痕,镀金镜边,闪耀着的支架底座,如若此刻在这镜身上的每一克金都能融化化之为流动的金水,那么这金水必将淹没这里的一切,淹没壁画,淹没穹顶,直到来到城堡门前,向着冰原前进出发。
金水所过之地,必将一切都镀上一层金光闪闪的外表,而被凝固在时间与空间之间的世界万物,都会在这面镜子的手下,化为子虚乌有,逍遥蒸发。
忽然间,阿尔的手停了一下,指尖静静停留在镜子表面,不再移动。
“阿尔少爷,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不,不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让我突然明白了所有事实,明白了所有事实之间所连结着的真相。
“阿尔少爷,要杀了亚尔的并不应该是我,而应该是你啊。”
不,不要,不允许你再继续说下去了,为什么,为什么在亲手接触到了这面镜子之后,我才开始真正了解了哥哥脑袋里所想的一切,他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从一开始盯上的,其实究竟不是白皇后,而是我。
“没错阿尔少爷,你终于想清楚了,只有在亲自接触了圣器后,你才完全了解了你哥哥的想法。你哥哥他从一开始盯上的不是冰族,也根本不是我,而是你啊,阿尔少爷。因为亚尔弗列得根本不只是模样和你所思念的那个人相像而已!他根本就是那个人本身啊!”
“别说了!不允许!我不允许你再说一个字!”
“亚尔弗列得的身体里流淌着的其实是那个人类的血液!他的身体里寄存着那个人类最后一块的灵魂碎片!你哥哥是为了那个碎片才不辞辛苦远道而来,为的就是看见你能亲手杀了亚尔,杀了他,就等于真正毁灭了那个人类的一切!”
“你给我闭嘴!!!”当阿尔的手已经完全掐进了白皇后惨白的皮肤里时,白皇后已经难以出声,被卡在喉咙里的那最后一句个字,回荡在阿尔耳边,成为了最后一记声响。
“阿尔少爷,杰克殿下希望能看到你亲手了结了关于那个人类的一切,而杀了亚尔,也等于同时毁灭了冰族,对于杰克殿下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一举两得的办法,而我即使身为冰族之王,也丝毫无法反抗。”
“我不允许!”阿尔破口大怒道,“我决不允许,再看见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从我眼前消失。”
“仅是这样就好了吗,仅是这样抵抗就能成功吗,不阿尔少爷,你不行,我也不行,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挡得了杰克殿下想要从这里索取的一切,幻镜也好,冰族的性命也好,那个人类的灵魂碎片也好,任何一个都逃不了。”
“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这一次,赌上我自己的性命,我不会要他从这里拿走任何不属于他的东西。”
“阿尔少爷,对不起,我很感激你,对于你所做的一切,可是,你无法同时拯救两个世界。”
“什么……”阿尔说话的声音忽然降了一个音调,沉落在低谷中的哀鸣,仿佛是他自己最后能够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
“你无法同时拯救两个世界,在亚尔和冰族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选择了亚尔,那么就只能等待冰族灭亡,选择了我,那么就必须由你亲手杀了亚尔,因为亚尔是冰族的解药。”
“解药……”
“对,亚尔是冰族的解药,是我的解药,只有取出亚尔的心脏,才能重新归还所有劳易斯从冰族那里猎取走的能量,我才能重新身为一代王重生,而亚尔则必须为此献上死的代价。”
“不会的……我会去找他……我会去找哥哥……让他解开冰族的诅咒,这样即使不用杀了亚尔,也可以拯救你们所有人。”
“不会的阿尔少爷,你当然要选择一个,而且你必定会选择冰族,因为没有了冰族,布鲁赫便无法继续存在,露日已经推迟,之前又出现了血月,这一切都预示着不祥的开始,只有冰族举行的月牙祭祀仪式才能令露日提前降临,露日对于布鲁赫来说意味着什么,相信你也一定和我一样清楚。”
“一旦露日不断推迟, 布鲁赫将再度迎来那段黑暗岁月,被称为‘幻灭’的历史阶段。”白皇后说最后几个字时几乎快要吐出最后一滴血,可喷薄在阿尔耳畔的鼻息,却丝毫不曾减弱,当幻灭二字清清楚楚的映在阿尔眼瞳中,只见那对酒红色的目光急速骤缩起来,像是看见了极为可怖的事物,躲藏在了一起,缩成一团,于眼眶中央不停打转,动荡的呼吸和烦乱的心跳已经毫不犹豫的在白皇后面前出卖了自己的一切。
那段被称为幻灭的历史,那段因为露日的推迟而出现在布鲁赫历史中的黑暗时光。
阿尔忽然倒吸一口气,手上也下意识的松开了力量,才使得白皇后得以喘息一口气。
“阿尔,你该担心的不应该是其他无所谓的种族,而是布鲁赫。”
阿尔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忽然变了一副说话的腔调,不由下意识开始向后退去一步,可是手腕却忽然被白皇后狠狠捏住拎了起来,白皇后看着他的眼神仿若一只虎狼看着已经掉入陷阱的灰兔,每一口都想要亲自尝遍,浑身经络在不断增长,流淌其中的血液急速扩张,直至心脏末梢,每一根神经,每一次传送,都是大脑信息发出的警告。
“阿尔,我真不知道该因为有你这么一个博爱的品质而感到高兴,还是该因为有你这么一个愚蠢的弟弟而感到烦恼。”
当白皇后的脸在最后一片领土上放弃了挣扎,被撕破了面具的人还是露出了他狰狞而令人可怖的面庞。而看着从白皇后的躯壳里脱壳而出的杰克,自己的哥哥,阿尔已经完全傻眼在了杰克的面前,双唇微张,吐出微微薄露,冬季的单调灰冷光线从穹顶上方投下,恰巧落在二人身畔,换得一地银光的黑夜露水,伴随着窗外阵阵发响的雨水,一同来到室内,在这一刻,混杂着杰克身上不容分说霸道的味道,搅乱了阿尔脑海中所有思绪。
“哥……哥哥……”
“啪!”的一声,在杰克的巴掌从阿尔脸上甩过时,窗外忽而响起一声通天巨雷,巨雷劈开了一切乌合之众,藏匿在天空上的云层被活生生打开一个缺口,成千上万吨的雨水从那里倒灌出来,像是要吞没这世间的一切,而后与人类做一个了结。
不多一会儿,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阿尔的脸上便出现了一个红如浓血的印记,这代表了刚才杰克的那一掌,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耳光,而是带着家族惩罚的掌记,而在此之前,这一被称为‘伤痕’的刑罚,曾也被用在过伊莱身上一次。
“不要叫我哥哥,从今天起,我没有你这个愚蠢的弟弟,你可以选择什么也不做,然后离开布鲁赫,滚出十三氏族。但是你也可以选择我安排到今天为了让你完成的任务,杀了亚尔,取出心脏,只有这样你才能救活那个女人,和她手下统领的冰族。”
“除此之外,你别无选择。记住,你现在是,以后是,将来也只能是布鲁赫的一分子,而当你从圣吉尔斯离开的第一天起,血族十三氏族没有任何人会接收如同丧家犬存在的你,你没有安身之所,没有苟活地,更没有所谓的‘家’。”
在说最后一个家字时,杰克明显压低了音量,可在阿尔听来,却是有意的强调,阿尔看着将白皇后的外皮踩在脚下的杰克,正双手插在口袋站立在自己面前,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已经不再是昔日儿时他所敬仰过崇拜过的那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偶像,而是一个,另一个如同恶魔与死神般的存在。
如果这世界真的是所谓的地狱,那么你,便会是那掌控着这个地狱一切的唯一的神。
“所以阿尔,选择罢。”
你是那个唯一的死神。
“是选择杀了亚尔救活这个在我脚下快要消失的女人,还是选择杀了这个女人,然后带着亚尔身上最后一小块夏佐的灵魂碎片,离开圣吉尔斯。”
你更是那个唯一的可憎的布鲁赫殿下,我的哥哥,杰克。
如果由你来主宰全世界,我究竟会被放在何等位置。
你的臣子,你的心腹,你的办事的走狗,你的暖脚垫。
如果这个世界全权由你来主宰,我该处于何等位置。
是陪伴在你左右,还是远远看着你,登顶王位,孤寂一身。
请告诉我,请告诉我答案,我没有答案,也无法选择,只得任由自己看着你。
看着你坐在只有你一人的荒寂平原,苦风萧瑟而过,吹来你王者之声,我在台阶下方仰望瞩目,向你行以无尽的敬意和崇高的礼格,而从此以后,你的一切,便是我的生命。
“陛下,幻镜的预言,您打算如何理解?”罗纳给白皇后端来一杯充斥着浓烈奶香的咖啡,放在了白皇后的面前。
幻镜,血族十三圣器之一,千年前经由战乱几度从布鲁赫之手流失他手,辗转几次,最终定局在了芬兰极北之地,洛基冰川王国的脚下。
“幻镜里说,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个留着亚麻色短发的少年,亲手了结了陛下您的性命,救赎冰族于苦难之中。您觉得,该要怎么去理解这个预言才好?”
罗纳向后退了一两步,留在了离白皇后不到十米开外的距离,他一向如此,留在门边,偌大的冰川城堡里毫无声响,仿佛只有他们两人,或许也只有他们两人,被锁在这间屋子里的所有的沉默,都在一时之间化成了无形无影的水,混杂着月光的痕迹,流向窗外。罗纳并不能完全肯定,幻镜所给出的启示就是百分之百会成真的预言,可是面对着远古血族时代的圣器,他不得不发自内心的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那就是幻镜的预言,不只是会实现,更会以另一种更为残酷的方式呈现在他们所有人面前。
“陛下?”见自己的疑问始终没有得到相应的回复,罗纳又轻声试探了一句,只见此刻正坐在圆桌前的女人终于捧起了放在桌面上的仍冒着热气的咖啡,双手环握在杯面上,传来的不单是温柔而细腻的陶瓷的触感,更是一丝丝玉的冰凉。
“你是说那个孩子?那个在镜子中出现的,将我杀害而后亲手剜出我心脏的那个孩子?”
“是啊,陛下。”罗纳反倒是显得更为不解了,除了那个孩子还能有谁呢,“陛下,您应该十分清楚,那个孩子就是近几日死了弟弟的那个少年,他已经完全失声了,这段时间内村镇上的人都试图从他口中套出些什么,好调查几天内接连意外死亡的怪案,只是可惜那个孩子什么都没有说出口,自从他的弟弟成为了第一个受害者后,就再也没有人在山下见到他了。”
似乎是在肯定着罗纳所说的这一大段事实,白皇后小啜了一口咖啡后,略微的点了点头。
“你说的没错,那个孩子很可怜,看来得需要有人去帮助他,教他如何重新开口说话了。”
“陛下!”
“罗纳,”女人的声音忽然由温柔降低了一个音调,沉闷的声音从嗓子中发散出来,却像是王的威严,在逼迫着他完全服从自己的命令。
“是,陛下。”罗纳听见白皇后这样叫到自己以后,虽然很不甘心,却还是把头低了下去,恭敬道。
“叫遣散回村庄的士兵们都住到山上去吧,这样对那个孩子有帮助。”
黑暗中罗纳的眸子淡淡耀了一下,又瞬即消失了光与影,只是充斥着落寞的悲伤与无奈,还在他沉着冷静的眼眸中打着转。他不明白,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白皇后就是不肯接纳自己的意见,在他们二人共同目睹了幻镜所降下的启示后,连夜心急如焚的他却发现自己的国王陛下恍若根本无视了幻镜预言的那件事,还是该干什么便干什么,一点也不为将来的事所担忧。
虽然他也知道,幻镜预言的启示并不一定会百分百实现,可如今白皇后一度躲避这件事实的做法,已经令他更加焦躁不安。他很清楚,她是他们国家的王,是冰族的王,而她的身上,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的闪失与不当,否则,后果将难以设想。
如国王陛下所愿,罗纳遣散了的王宫队伍,统统由大兵约翰带领着住到了洛基山上,在那里,约翰曾用半年的时光让奇迹发生,少年重拾旧声,谁也不知道,这半年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奇迹总是那么不经意就降临了,当亚尔弗列得能够重新开口讲话的那一瞬,约翰曾在心底里告诉自己,也许他被遣来这座山上的目的,已经完成了。
在亚尔弗列得入住冰川城堡的同年,罗纳因染上了怪疾而最终离世。
“阿尔,你知道戴在你脖子上的那个,是什么吗。”杰克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对于现在的阿尔来说,喘息已经成为了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原来……原来那个车夫一直……都是你……”
可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杰克,却显得无动于衷,没错,从之前的那一个巴掌起,他仿佛就真的开始没有再把他当做弟弟去看待,一个为了别的种族而想要放弃本族利益的愚蠢的臣子。
“不,你错了,车夫一直都是劳易斯,从这个村庄的某一天忽然来了一个外地的车夫起,就代表了劳易斯开始正式进攻了洛基。”
轰的一声,阿尔跪倒在地,却并不是完全因为杰克那句话的缘故,而是杰克身上对自己的压制,实在是太过迅猛,以至于他此时根本无法找到充裕的氧气,来支配自己的行动。他跪拜在他的膝下,一如往日的忠诚赤子,围拢在明星身旁的众星,终于在属于自己的黯淡的光芒中,找寻到了生命的意义。
“从你抵达芬兰的那天起,白皇后就已经成为了我皮外的一个傀儡,”杰克说着边用脚轻轻动了动此刻正仰面躺在冰冷石地上的女人,白皇后银白色的头发因为缺少能量的补给,竟慢慢也变得如那对原本闪耀着星辰般色泽的眸子,最终冷落下来,黯淡无光,阿尔看在眼里,却猛然觉心头一阵绞痛,从腹部涌上喉头的恶心瞬间奇袭了他身体内部所有的区域,他连忙捂住口鼻,转过头去面朝另一个方向大口吐了出来。
杰克酒红色的双瞳俯视而来,落在他的头顶上,都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灰意冷,那股冰凉是阿尔从小到大都没有从他身上见过的,曾几何时,他竟一再的问到自己,眼前的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当年小时候,他所倾尽一切气力,去拼命喜欢和努力爱上的人,还是不是当年能为之付出生的代价的那颗耀眼明星。
阿尔还在吐着,到最后终于成为了干呕,那股无以名状的眩晕感来的猝不及防,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抵抗这种下意识的生理反应,可直到他全部吐完了他才终于明白,原来他从头到尾恶心的都不是始终占据着白皇后身体当做自己外皮躯壳的杰克,而是他自己。
那个连一个由血族充当的马车车夫,和一个由自己的亲哥哥充当的冰族王后都无法识别出来的,令人作呕的自己。
“你为了自己的利益,完全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甚至不惜以牺牲这里人的生命为代价,来达到你自己的目的。”看着自己的弟弟试图从干呕出血点的石地上晃动着站起来,杰克的瞳孔中略微颤动了一下,但那转瞬即逝的光芒,却并没有落在阿尔眼里。等阿尔完全站起身来,与杰克平等对视时,发现杰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固有结界,被冰冻在这个世界里的空间与时间,此刻完全与外界隔离开来,与这座城堡之外的时间构成了断裂,存在于此的他与他,正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之中。
“亚尔弗列得的弟弟,村长的儿子,还有那个惨死在集市之路上的小女孩!”
按道理来说,阿尔现在应该没有了能够大声说话的气力,可他还是冲着杰克说出了这句话,话音落下的片刻,又旋即朝后退去一两步,摇摆不定的周身意味着他的体力已经抵达了极限。
可是此时的阿尔却并没有好好仔细观察杰克脸上的表情,在说到前两个人物的时候,杰克的脸上还没有起到任何的变化,可是在提到最后一个女孩的名字时,杰克的瞳孔却骤缩了起来,那时阿尔正垂下了眼目,向后踉跄而去。
瞳孔打中心缩成了一团,在眼眶中打着转,杰克死死盯着因为过度虚弱而摇摆不定的弟弟,薄唇紧抿了起来。
他很清楚,那个女孩究竟应该是怎么死的。
“阿尔,在你被我动用更残酷的刑罚之前,我想先告诉你,请允许我澄清一点,你的哥哥我,手上从不会沾染上任何的鲜血,我会杀人,但我从不会亲自杀人,至于你所说的那个什么女孩,我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晚上由于劳易斯体内的异化之血突生异变,我才会作为车夫代替他前往村庄,那么你口里的那个什么小女孩,我想应该就是狂暴化后的劳易斯所杀吧,和我并无任何瓜葛。”
听完了杰克说的话后,阿尔久久直视着杰克的双眼,沉默无言,半晌过后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中带着几分苦涩和无可奈何。
“听听你自己说的话罢哥哥,因为你而死去的人,究竟有多少,难道你还算不过来吗,我想,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的那些手段,究竟都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了吧。”
“这不一样,阿尔。”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
“身为王,你只可以借别人之手去杀人,却绝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阿尔的眉头倏地皱在了一起。
“自打继承了王位起,有许多生命被一一献在了布鲁赫家族的脚下,可那些都是必须的代价,有些人的存活或许只需要一个理由,可更多人的去留,都必须由我们来决定。”
“凭什么。”阿尔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唇部中央渗出了点点血丝。
“只凭我们天生是被神明眷顾的种族,而这片大地,本就是血族统治下的王国。”
不知是因为什么,阿尔感觉自己好像再也没有任何的力气可以去说话,就连看清视线前的事物,都需要费许多的时间,在越来越恍惚的眼前的瞬间,他已经开始无法把握任何能够存留在眼底的东西,他试图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一丝半点的什么,却发现到头来只是扑了空,不但什么都没有捞到,反而空白一场。
杰克的脸逐渐在自己眼前打碎重组,隐隐发出光的暗色的彩,也终于落下了帷幕,在杰克的脸上愈演愈淡,直到看不清任何面部的表情和眼角的神态,杰克的脸便已经完全在自己的视线里变了个模样。
“阿尔,开始作出你的选择罢,是救活这个只剩下一口气的女人还是那个少年,是留下奉献于布鲁赫,还是选择与那头快要僵死的白鲸共存亡。”
只听得见的脚步声,看不见的人影。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非要我来选择。
“你只能选择一个。”
在这个世界上,被称为主宰的你,要我二选一,在死亡与死神面前,选择一个显得不太残忍的,去杀死另外一方。
“这是你的未能实现的悲愿。”
我伸出手去试着找到能够同时选择的选项,可却在少年和皇后之间停顿了下来,发现存留于二者之间的,是独一无二的空白。
“你无法同时拯救两个世界。”
我无法同时救赎所有人。
“所以虔诚向你的内心发问,你最想要看到的是什么样的结局。”
结局如同悲剧呈现在我眼前,我曾赌誓也要完成的心愿,我曾倾尽全力也想要去改变的这世界。
“选择罢,阿尔。”
选择罢。
“但不要忘了,布鲁赫传给了你一对酒红色的眼睛。”
选择罢。
和我一样的双眼。
和你一样的那对双眼。
将会在你的身体上烙印下最难以抹灭的血族的印记。
将会在我此生悲泣的宿命上,留下我最无法逃避的现实。
所以你的选择必定是布鲁赫。
所以我的选择必定是布鲁赫。
因为布鲁赫生就了你。
因为即使死,我的死也将由布鲁赫掌控。
那是神之眷顾。
那更是神之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