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尔抵达冰川城堡时,天色已经接近全黑。
浅短的低沉的日光已经被黑暗冲散,落魄逃窜在混沌中的影子,被浮上半空的星辰全权取代。在这样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黑夜里,竟然下起了毛毛小雨,细雨穿透了云层,打湿了阿尔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的发一滴滴不断的滴下雨露来,而紧锁在阿尔视线里的那块冰原之上赫然耸立着的巨大城堡,在闪耀着圣洁的白的同时,也呼啸着死亡的黑。
门被沉沉的打开,发出一声几个世纪以来最沉闷的声响。从阿尔脚前被缓缓推开的门,似乎比平时还要重了几分,雨水混合着呼啸的风,发现空隙偷溜进阿尔身边,钻到厅堂里来,被水打湿的石砖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阿尔人型的倒影。
踩过满是水露的砖地,阿尔朝着前方走去,直到走到一块不知是被风吹落还是自己掉下在地上的酒红色绒布前,而后伸出手来捡起,幻镜就立在眼前的那张圣桌上,纹丝不动,像是在等待,像是在等待着一个人,又像是在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好全部收进它的眼底。
阿尔的心在看见幻镜后颤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什么,所有血族在成人之前上学,都会被传授到血族十三圣器的相关知识,只是那时的阿尔并不知,自己将会在几年之后的芬兰洛基王国,见到自己家族的传家世宝,一个大名鼎鼎的消失已久的血族圣器,如今竟然藏身于芬兰一个由冰族领导的冰川王国中。
阿尔又向前多迈出了一步,没错,在看的更为仔细以后,他很确定摆放在自己面前的这面镜子就是传说中经过圣战而后消失不见的血族十三圣器之一,幻镜。可为什么,为什么幻镜会在这里,会在今天的这个地方出现,还是说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幻镜就已经在这里,临时出现的不是这面镜子,而是无意间闯入洛基的自己。
“那面镜子,本来是属于你们的。”
白皇后的声音忽然传来,沉浸在无限沉寂中的阿尔被吓了一跳,手中绒布被死死攥在他手中,他转头看向此刻正站在一侧的白皇后, 比起之前见到她的那日,今天的她更显憔悴。苍白早已攀爬上了她不再容光焕发的脸颊,虽还是年轻有质,可从里到外所透露出来的虚弱与匮乏,已经叫面前的这个女人,不再像是那个昔日的冰族王后了。
“幻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啊……连我也都快要忘记了吧,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真的连我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只是从有意识开始起,它就已经存在于芬兰这里了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阿尔的心里已经很清楚之前在这座死寂的城堡中都发生过什么,前来看望白皇后的亚尔弗列得迟迟未归,就是与这面镜子有着莫大的关联。
“他怎么样了,你让他看到了镜子?!”
白皇后只是微微的勾了勾唇角,这一个笑容在阿尔看来不甚刺眼,“不是我给他看的,应该是说,是镜子自己主动找上他的吧,等我发现时,他就已经沉沦在了那面可怕的镜子中去了。”
白皇后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在阿尔来之前不久,发生在这座厅堂里的画面。
看见白皇后从自己眼前转身就走后,亚尔弗列得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离开,可是等走了很远的白皇后突然听见了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回过头去发现亚尔弗列得已经摔倒在地时,她立即折返原路回去,来到亚尔弗列得身边,幻镜从一个少年的身上吞噬了太多的能量,以至于亚尔弗列得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支撑他再继续思考下去,最终又一次在幻镜面前昏厥了过去。
她将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次,无论她如何挽回,亚尔弗列得也没有清醒过来,幻镜知道他是所有事情的根源,所以当起源与起源最终接触在了一起,唯一能够让事情有所改变的,就只有“破坏掉起源”这一个办法。
阿尔看着一直沉默着的白皇后,便知道自己心中那不祥的预感已经实现了一半,他抿了抿越发冰凉生涩起来的双唇,吞咽了一口口水。
“来这里的路上我一直在试着解开所有谜团背后的因果,最后我得出了一个推理出来的事实,现在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向你确认它们的真实性。如果我的推理是正确的话,那么请你告诉我,它之所以会发生的原因。”
原本低落着双眸的白皇后,慢慢抬起了头来,那一对充斥着雪花的银白色瞳孔,望向阿尔的瞬间,飘过一丝只有在冬季才能见到的大地的光亮。那仿佛是带着希望的光,可却也转瞬即逝,就和飞跃过天上的流星一样,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够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见她许久之后略微点了点头,阿尔终于闭上了眼睛,他实在不想亲口说出刚才推理出的所有的事实,但到目前为止,死过的那些人的阴魂似乎一直趴伏在他独自一人的耳边,而这千万种声音中,他也若有若无的听到了夏佐的声音。他们都是因为血族的存在而死的,也是为了血族而亡的,而他不是别人。
他正是血族里真正的纯血公子。
“好吧,我希望你能耐心听完。首先,从一开始到这里后,便发现了你的身体已经开始逐步走入虚弱期,也许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没什么,可是对于一个种族的统治者来说,这件事便非同小可。一个不断消耗着自身能量与体力的王,可以在瞬间之内拖垮掉一个种族。于是我开始试着打探你之所以不肯和我回圣吉尔斯的原因,你先是对我说,你是一头将死的白鲸,而已经被水冲上浅滩的受伤的白鲸,是没有办法再回到海里去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你宁愿在芬兰这块浅滩上因为衰弱至死,也不愿冒着生命危险和我上岸,回到圣吉尔斯。从这一点来看,已经足以说明你身为一个王者的能量,已经衰落到无法支持你走出这片土地,因为唯有呆在这块土地上,你才能接受来自冰族大地所提供的能量,而你,现在只能依靠着这种单薄的能量存活下去。”
说到这里,阿尔有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观察着白皇后脸上的表情,看他是否有什么遗漏或者说错的地方,可白皇后不仅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身后墙壁里画着的圣光正好从她头顶打过,这样看去就仿佛她才是那个被壁画所歌颂和传唱下去的冰族神明。
“你拒绝了我的要求,并且让一个和夏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出现,把我带离这里去到村庄,可是在那一条路上,你并没有想到亚尔弗列得因为担忧你的状况,而将这几年村子里所发生过的一切都告诉了我。于是我开始正式介入进了这件案子当中,而为了能够找出事件的真相,让身为冰族之王的你重新得到相匹配的能量,从而为我们布鲁赫的月牙祭祀仪式发挥自己的作用,我几乎跑遍了所有能够搜集到线索的地方,最后却发现,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与血族有关,你发现了,可是你不仅没有告诉我,也似乎并没有想要告诉我的打算。基于这一点,我觉得你可能是出于为了继续维持与布鲁赫之间的良好关系,而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吧,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理由,才能让你将事情隐瞒的如此深。”
“其次,”阿尔忽然顿了一下,连音调都变得沉闷了几分,他紧紧望着倚靠在墙壁上的女人,道:“三天前,也就是血月出现的第一个晚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兄长,和他的一个心腹臣子出现在了村庄一片树林里,那一刻我知晓了所有的真相,肢解人体也好,每到十月便开始轮回的凶杀案也好,都是我兄长所一手操作的,他亲口异化了那个臣子,并且利用他来不断蚕食冰族的生命,肢解人体而后吸取所有血液是快速获得活体能量的手段,所以我再度肯定,我哥哥不只是为了猎杀而猎杀你们冰族,他从很早以前就制定了一个精密而庞大的计划,这个计划实施到了今天,他让劳易斯不断蚕食冰族族民,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从侧面不断削弱着身为王者的你的能量,”
“所以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冰族,而是你,白皇后。”
说出这句话后,仅一刹那,月光便迅速移动到了这座空旷死寂的厅堂内部,投下一片相为违和的交错的光与影,而白皇后的身姿被掩藏在阴影中,又被黑暗全口吐出,吐出在月牙白的光影之下,而显现出的那张苍白无暇的脸,已经几近崩碎与支离,看在阿尔的眼中,好似一张被打破了的面具,粉碎在直视着残酷的双眼下。
被从虚假里剥离出来的裸露在外的真实,是让白鲸得以死去的最后一滴海水。
这是一间充斥着血与罪恶的厅堂。
这始终是一间充斥着希望与偿还的厅堂。
如果说神明其实并不都是生存与天园,那么阿尔宁愿将自己眼前的这座冰川城堡比喻成为人间地狱。
没有谁亲眼见过地狱,所以谁能说我们所生存的现世就不是地狱本身?
阿尔紧紧看着白皇后已经愈来愈苍白无力的脸,这已经说明了他刚才的推理至少说对了一半。
没错,杰克从一开始就盯上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冰族,而是他们的王,白皇后。
虽然阿尔现在还并不清楚杰克如此执着于白皇后的原因,可见到幻镜在这里了以后,他多多少少搞清楚了一些杰克之所以会进攻这里的理由。
白皇后身为冰族之长,手中握着的不仅是冰族种族的王权,还有失落了千年之久的血族圣器,幻镜。
而至于幻镜为什么会存在在这里,他想应该也只有问过自己的哥哥以后才能完全明白,而在目前为止,杰克亲口异化劳易斯,使其体内血族之液暴走,进而疯狂于每年十月至十一月之间进攻冰族人民,除了因为想要夺回在这里的幻镜以外,还有什么其他隐秘的理由吗。
阿尔隐隐约约觉得,白皇后其实知晓着所有实情的内幕,但碍于某种不容言说的压迫,白皇后无法将所有真相都告知于自己,而他能推理到所有的事情都出自于自己的兄长之手,也已经是很不轻松了。
还有,关于这段时间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少年的,蓝斯哥对自己说过,亚尔弗列得才是所有事情的起源与终结,那么幻镜在亚尔弗列得那里,究竟又发生过什么……
“请你告诉我,国王陛下,亚尔弗列得和我眼前的这面幻镜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存在,为什么整件事情都会牵扯到他,还有,他现在应该还在你这里吧,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阿尔说这句话的时候,或许自己感受不到,但站在他对面的白皇后却将他脸上的表情都收尽了眼中。阿尔在提起亚尔弗列得时,还是会间或想起那个人,因为亚尔弗列得长着一张那个人的脸,这是整件事情最为扭曲的地方,阴差阳错的因为相似的脸庞和灵魂,从而将另外一个人束缚在了这片冰原大地上,而即使相隔了这么远这么久,该见面的总还是会再见面的。
“亚尔现在正在我的房间里,因为幻镜的原因,他已经昏迷了两天了。”
“他是不是从幻镜里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将来的自己将我屠杀的场景。”
阿尔因为白皇后的这一句话迟迟发不出声音来,好似亚尔弗列得正在用自己的双手活生生掐住了白皇后的脖子,那个场景如同真实的画面一般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而却那么真实,那么细腻,细腻到每一根汗毛每一个毛孔的扩张都能感知得到,他明白,幻镜所预言过的,几乎便可以认定是会发生的。
“这不可能,为什么杀了你的是他,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夺取你日益衰败的力量!”
“因为如果他不杀了我,就只能被我杀,阿尔少爷。”白皇后突然抬起头来,盯着阿尔血红的眸子斩钉截铁道,“阿尔先生,亚尔他就是冰族预言中能将冰族从痛苦中救赎出来的人,所以他只有牺牲了自己,才能让我活下去,让所有冰族人民活下去。”
预言中,能够拯救冰族存在的人。
阿尔渐渐记起来了,在抵达芬兰之前,蓝斯曾亲手交给他的那份文件中,确实有说过类似的预言故事,可那时他只是单纯的把它当做神话的一种去参考,亚尔弗列得的出现印证了这一点,他长着和夏佐几近完全一样的脸庞,可身体里藏着的,却是必须要为了冰族而牺牲自我的悲愿。
“预言……”阿尔踉跄的向后倒了过去,及时伸手扶住了一旁的圣桌才免于摔倒在地,白皇后的话如同冷漠的针不见血也不闻声的扎进他的胸膛,仿若那里开始渐渐流出了血,却又不是血,而是和血一样的,粘稠的悲哀的充斥着无以名状的绝望的黑色液体。
“没错,只有亚尔才能让我们脱离这段充满悲伤与痛苦的怪圈,可惜很不幸的是,事情竟又是从他那里开始的,自从他收养的那个弟弟成为了第一个牺牲品后,不祥之兆便已经开始不断扩展,直至将整个村庄包围,而包括在这冰原城堡里的我,也都无法幸免于难,每一个冰族人的死亡,都意味着我又一份力量的削减,直到我所有的力量都被蚕食殆尽,直到身为冰族之王的我,也无法再有任何气力支撑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到了那时候,所有的冰族都将会灭亡,我也会死去。”
“除非……”
“是的,这就是亚尔他之所以存在于此处的理由,除非他能够牺牲他自己,将我们救赎出这片黑暗,否则,谁也没有任何力量去阻挡这段轮回的因果。”
“我可以去找我哥哥!求他让他停止正在做的这一切!”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阿尔少爷?事到如今,即使是杰克殿下想要收手,都已经于事无补,无法挽回!为了幻镜,布鲁赫可以携带大军来我洛基先攻而后取,因为那是血族十三圣器之一啊!可是幻镜已经守护了这片土地近千年之久,任谁也无法将已经被视为我族的宝物交还给千年之前的主人,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贪婪,冰族才会遭到如此幻灭般的变故吧……”
“你真的相信我哥哥他只为了一面镜子,就将你们一族置于死地吗?”阿尔幽幽冒出来一句,可却让原本情绪开始激动起来的白皇后傻傻发愣在了原地,看着阿尔那对和杰克一模一样的眼,不知所措。
她在恐慌,她在担忧,她在害怕,她在颤抖。
她的每一分情感都能够透过早已被抑制起来的空气传递到阿尔身边,他用力感受着她的全部,就好像他是她此刻胸膛内跳动的心脏,而每一次的跳动,他都能解读到她不一样的神经传送,在那些快速移动而后传递的信息中,阿尔看到的不只是白皇后对于布鲁赫的恐惧,更是对于他哥哥,杰克的畏惧。
“你真的相信,杰克他只会为了一面镜子,就灭你冰族一族吗。”这分明不再是一句疑问句,而是带着百分百肯定的陈述。
而面对着如此决绝的肯定,白皇后显然已经没有了任何能够反驳的心境,她早已失去了所谓的抵抗,在阿尔的这句话面前,击败白色鲸鱼的最后一击不是任何来自外界的进攻,而是出自于她自我内心的怀疑与忧虑。
看着眼前已经完全说不出来话的女人,阿尔抿抿薄唇,闭上眼而后又睁开,睁开的瞬间一束光由瞳孔内部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