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荒冢之地,原初之人。诞亚当之命,汝承启上天恋眷,于此间与吾相遇。
从此汝之身便为吾之命,汝之心便化吾之冠,血肉身躯将永无葬身之地,沦为代代奴役,任吾启用,却毫无怨言。在此之间,相同携伴,虽不安却一同觉醒。这世界的不堪,难以启齿的罪孽,都将重新回归眼底,睁眼时间,已是一眼万年,阖眼之时,又是万古之秋。
待秋尽冬来,寒风刻于汝之骨髓,泛泛清凉一并袭来,于是再挣扎者与痛苦者,在再度回旋这世间时,也终逃不过吾掌管万物的手心。而汝之眼所见,便是吾之所允,汝之耳闻,便为吾之所应。
在此觉醒,古今横贯。”
莫伊睁开眼的那时,杰克无法再更清晰的见到了那双曾让自己恐极半生的眼。
那对为他们异母的兄弟,遗传了同一种颜色的眼。
杰克静静看着那对眼,仿佛一切又都回到了过去与从前,而至今日他所历经的那些,全部在自己的父王面前化为了不堪一击的泡影,直至海底中流,任寒流与暖流将其卷裹着向前,冲向悬崖沿岸。
他的心中所深藏起来的无数画面,就在这一刻,竟都悄悄被掠夺,便为了当下的牺牲品。
而先前那一段意欲唤醒沉睡之人的咒文,更不是父王曾教过自己的东西,至于在哪里学到的,已经全部忘的个一干二净了,他眼前突然闪过了理查德那张脸,可下意识又继而否定,因为按照理查德和父王的关系,是绝对不可能给自己教授这种大逆不道的古老咒文的。
血族里成文的规矩,凡是因任何原因,而退下王位和无法继续维持其生命本体的人,都将从长老院的祭祀那里,获得永远的沉睡,他的父王亦是如此,只不过已经算不清到如今已经沉睡多久的那个人,此刻再度睁眼,已是百轮春秋之后。
杰克擅自从混沌,即冥府那里唤醒了本将继续永远沉睡下去的莫伊,按规矩与家法来说,莫伊从觉醒的那一刻起便完全可以立即杀了他,他的儿子杰克,可是他却并没有。柏棺的棺盖虽已打开,可已经完全觉醒的莫伊却并没有从其中脱身而出,立在那柏棺之间,冷眼相望自己的孩子。
那个曾在自己离世沉睡时,还依旧是一副少年气派的继承者,此时此刻眼中的肃杀,却和他自己的不相上下。两对相同色泽的眼,在烛火的映衬下愈显锋芒,杰克和自己的父亲长得十分相像,所有人都这么说过,从小时候起,几乎所有见过面的人都曾这么欢欣雀跃的对自己道,可是他不懂,他始终不懂,那张和自己明明相差千万的脸,明明眼中所看的东西各不相同的眼,究竟是怎么能够在他人那里,沦落成为相似的说辞。
小时候一直是这么想的,可到了现在,当那副自己讨厌的脸孔再度出现,脑海中所出现的,又完全是另外一种情感,杰克看着他,许久过后,才缓缓蹲下身去,曲膝半跪在了地上,朝莫伊行此大礼。
“儿臣见过父王陛下。”这是继莫伊沉睡之后,杰克第一次对人行此大礼。而即使是低着头,他也依旧能够感受得到,那股从莫伊的双眼中凛凛烈烈飘射下来的寒风,那是不为所动的,甚至是能够强人所迫的压制,同自己相同的是,令他所可笑的是,他天生所秉持的能力,和自己的父王是完全一致的。
阿尔可以操纵火焰与水的能力,自己对空气的压制和周围环境的掌控,明明你有两个孩子,可为什么还要偏偏让我成为和你最为相像的那一个人。
“你好大的胆子,杰克。”不知究竟就这样沉默的过了多久,莫伊才幽幽道出这么一句,杰克始终低着头曲膝跪在地上,膝盖已经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潮寒的湿气从柏棺之宫的石地上传来,这不是一般的阴风与冷气,而是藏匿了百年千年之久的国王之英灵,从冥府深处所带来人间的萧瑟。
面对莫伊的这一句话,杰克没有要回答出什么令他满意回答的欲望,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位正站在自己眼前的一代君王,莫伊的这一句话并不是责问,而是完完全全的惩罚。
“儿臣不敢。”
余光中莫伊似乎因为自己这一句话而缓缓转过头来,那对深酒红色的眼正紧紧的凝视着他,其中蕴含着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态,可令任何人也无法伸手抓得住其中任何一支想要表现的情感。莫伊是比杰克还要残酷而血腥的存在。
“哦?你不敢?”
“一切都只是儿臣瞬时而为,还望父王能体恤和见谅儿臣。”
“你用大不敬之咒文将我从幽深晦暗的肮脏之处唤醒,再度降临这丑陋的地方。”说罢,莫伊轻轻转过目光,视线在柏棺之宫内绕了一圈,视线所及之处,皆为死寂一片。
“明明只是一个留下来任由他人摆布的臣子,却欲将我传唤,向我兴师问罪,讨伐起来了?”莫伊的最后这几句说的声音相当低,可好似带上了什么穿透的魔力,直直穿过早已被压制起来的空气,来到杰克耳畔,被他听在耳边,就如针扎般刺痒,却无法抵抗。
因他说的,句句属实。
或许是因为莫伊已经道出了他此次唤醒他的真实目的,杰克慢悠悠从地上站了起来,双手垂下侍立在莫伊面前,四只相同的眼孔看着彼此一处,明明是如此相近的两副面容,可就是哪里有不得相似之处,杰克不知,莫伊也不知。这么望着对方的同时,已是窗外半轮月光重新上天的时光,月水从柏棺之宫的穹顶角落洒下杰克双肩,微微令他抬眼轻蹙。
“父王应该明白,儿臣之所以要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即使顶着大不敬之罪,和可被您随时赐死的危险,冒险作出此举的理由。”
柏棺之宫原本深处地牢深处,在此一边,所做所行都透不到外头去,而或许也是因为这是血族布鲁赫存放历代君王之棺的地宫,所以即使杰克在这里一掌杀了他,也无人会知晓。莫伊的眼神中忽然变了一种色彩,在看着杰克的时候,那本装着帝王武威的眸子似乎在刹那间改变了方向,朝着杰克眼底深处看去。
他当然在这一瞬间之内,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儿子究竟已经成长为了什么样子,而那到底是否是所谓的忧惧与恐慌,则不得而知。杰克明了他的父王从冥府感知到了自己的召唤起,心中就已经有了些能够给自己的答案,而他也就是为了这些答案,才犯此危险,只身来到柏棺宫。
“杰克,我的儿,你此时的心中多为杂念,而究竟哪些是你真正想要问我的疑问,哪些究竟是你不敢对我出口的求证,你自己是否真的清楚呢?”
杰克眼色微微一沉,暗声低语道,“我想要知道,当初您为何要封印我和他之间所有的记忆。”
似乎是早已预料到杰克会这样说一般,莫伊本浅淡勾起的唇角又多加深了一个弧度,半闭起来的眼透过缝隙淌露出血红色的彩,和那至白冷淡的皮肤形成强烈对比。
“你口中的所谓‘他’,难道是那个孩子吗?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你们已经相遇了啊,看来一切都进展的很是顺利啊……”
这段话犹如晴空之中的一个猛雷,霹雳打响在杰克耳边,震得他无法自已,甚至差点因为周身气息的紊乱,而令这座柏棺之宫塌陷。他极力克制住自己已经涌上喉头的情绪,略微颤抖的右手死死紧抠在掌心内侧,隐隐可闻见血丝。
沉默一时间席卷了整个场面,莫伊只是微闭起来眼,那透过半边眼眶投射在杰克脸上的带着血腥味的红色,似乎快要在杰克的脸上活生生烧开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眼,红色的斑点停止了移动,静止在杰克凝视着他的眼上,和月色一样,同是冰冷到极致的不带生命气味的冷漠,这是杰克一贯从莫伊那里所感受到的体验。
百轮春秋已过,可你看我的眼神,却还是依旧未变。
那和看着这丑恶世间一样的,令人浑身颤抖的罪恶眼光。
“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了,你从我这里还妄图得知什么有用情报呢?”
“无论在父王眼中,我们已成为你手中的棋子有多久,儿臣还是想要从您那里弄明白,为何当初要彻底销毁我和他之间的所有记忆。”
“关乎我们两人的,其实在儿时就已经初遇的所有记忆。”杰克顿了顿,又多加上了一句话,壁上烛火掩映,唰唰带起声响,擦边打在石头沿边,却又在杰克说完那句话后登时完全没了踪影,直到他瞳色再度变得清澈透底,像是可以清晰的倒映出天上那半轮月光,才又霎时全部点燃了起来,将他人影投射在莫伊身后,那大的仿佛可以在下一秒便吞噬掉莫伊的人影,明明正安静的立在原地,却是显得尤为令人可怖起来。
莫伊的眼睛渐渐张开,原本只是露出一小股血色的瞳孔片晌内又全部显露在月水里,迎上那因为冥府的风而变得苍凉颓败起来的月光,缓缓更为冰冷无常起来。
“艾伦那孩子,将你改变的越来越和我当初预想的一样了呢。”莫伊幽幽道,接着道,“当初为了能够凑齐你们这幅牌局,我也是煞费苦心了一般,让理查德去做你的老师也罢,开始的一切总是很顺利,我只是没能想到最后那些令我失望的事。”
“您万万没有想得到,理查德他背叛了您,您联合其他兄弟一起弑杀了自己的父王,可理查德却在这一次行动之后永远的消失了,他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逃到了您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去,直到您在最后终于找到了他们,可他们却为了保护孩子,而选择和您两权相抗……”
杰克紧紧锁着莫伊的眼睛,却无法从中探触到任何自己能够为之所用的东西,那如同堡垒般坚硬不可摧的双目上像是打了一层壁垒,在他窥探着的同时,也深深的望进了他的眼底。
“你和那孩子过去的一切,都不能被你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记得,因为只有等那孩子背负着自己父母的仇怨,为了报仇而来到你身边,你才能替我斩而杀之,这是除掉他们理查德一脉的最后办法。”
虽然在来到这里以前,脑海中已经想过千遍万遍类似的答案,可直到自己亲耳从他口中听到这段话,身体仍是开始不由自主的发起颤抖来。没错,这才是他的父王,自己的父亲,能够于威而不怒之中,带给他人的痛苦与寒颤,总是如此,一贯如此,从小如此,他历经了关于这个君王的一切,从这个君王的身上感受到了一切,却始终无法从他带给自己的阴影中摆脱出来。
他深知这是他此生永也无法摆脱掉的枷锁与禁锢,就像是他亲手在自己与艾伦之间连结下来的那个‘双戒’诅咒一样,他与父王之间的令人痛恨的羁绊,也永远不会因为莫伊的沉睡,而得到丝毫缓解与改善。
“是啊,没错……您是为了这个……您就是为了能够让我亲手了断那个血脉的一切……才销毁了我们两个对于彼此记忆的一切,而无论命运之轮再如何旋转,终究还是回到了您当初将我们化为棋子,摆上棋盘的那个棋局上,我利用尽了手中的一切,和周围的一切,如今到头来却发现,其实从头到尾都被利用的,只是我本人而已……”
“我的儿,理查德一脉是布鲁赫的罪人,艾伦那双幽绿之瞳就是被族人驱逐出境的标识,你们两人之间,必将有一人毁灭另一人,这是不容改变的神的启示,也是你逃不过的圈套。”
“从你让理查德做我的老师那一刻起,你就已经预料到,他会背叛你而去。”
不知为何,我的眼前突然显现出你捧着那对幽冥绿瞳,看向我时的样子。
“所以你的阴谋并不只是为了所谓的布鲁赫而存在。”
你当时从狱牢的铁栏后望向我来的样子,我深深刻印在心底,只为当时那片刻骤然停止的心跳,我想象了千百次与你再度重逢的情景,可怎么也不会事先预想到,同样身为血族的你,和身为理查德之子的你,早已是被驱逐出境的罪人之一,布鲁赫的流亡之徒,那标志性的绿色瞳孔。
绿色,血族背叛者的标记。
“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纵使我和你长得再怎么相像,可我想,我们之间的不同,将远远不止这些。”
“我的儿,你真的打算,将好不容易唤醒的汝父,我,重新送回那个冰冷阴森的地狱去吗?”
“你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这个世间。你的身体带来太多罪恶,和太多我不想得知的谜团答案,所以我宁愿抱着那些谜团挨到死去,也不愿从你这里获悉一切。”
“那令我为之作呕的一切。”
从石壁上逐渐腾燃起来的空气,按序灼灼燃烧起来,直到柏棺之宫的尽头,却烧不尽任何有用之物,那腾空而起的雄火,所过之处,皆是噼啪作响,打散的月光顺着穹顶落荒而逃,唯剩下早已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的他,和那立在自己眼前的冥府之人。
莫伊双足仍旧踏立在柏棺之内,身体周围却不知在何时已经发出千道幽蓝色火焰,那是从冥府而来的,只有冥府之人才会有的地狱之火,被榨干的空气停止了流动,死寂周旋在周围,任由两人身边的深红色火焰和幽蓝色之火相互碰撞,无意间乍响几朵忽然崩裂的火花,杰克却只是站着望着,莫伊也只是看着等着,他知,他根本无法敌过自己。
身为人子的他,其实根本无法敌过身为王父的他。
“你明知,这样做的下场,继续包庇他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我深知。”
“凭现在的你,根本无法敌过半个我,可你还是要再行一次大逆不道。”
“我深知。”
“看来,你并不将死亡,视作自己唯一的归宿。”
他却忽而一笑,“不,我从不将死亡视为自己的归宿之一。”
“那么,告诉我,吾儿杰克,你妄想将我再度送回冥府,却不将死在我的手下视为你唯一的归宿,这究竟是为何?”
他的脸上早已被那幽冥地狱业火烧了半边,灼痛瞬间袭来,那是来自父王的力量,还不到半成的力量,就已经能够是他半个人身都于瞬间化为灰烬。
可他却依然缓缓抬起手来,从身后抽出那扇明镜,莫伊骤而望见那面镜子,忽的失了眼中色彩,幽冥蓝火只是瞬间失去所有温度,即将荡然无存。
“幻镜……”
“我敬爱的父皇,莫伊陛下,我当然深知,凭我敌你不过,你只消用三成力量,便就能将我在方才轻松置于死地,可是您并没有。”
“你从冰族那里夺回了这面镜子?”
“所以我只能凭借其他圣物,来助我一臂之力,唯有此,我才能胜你一筹,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胜过您。”
“你妄图用幻镜,来分散我的力量……因幻镜所反射的月光,可以增加幻镜主人之力。”
“让我在最后来回答您刚才的问题。”
幻镜里,被反射的月光折射透过杰克肉体,而那深红色火焰便在一刹之内轰然倒塌,如猛虎之势,扑向莫伊那方,将幽冥蓝火吞噬的干干净净,继而如同千万只触手一般,从柏棺底部生出涌起,撕扯着莫伊的双腿双臂,向柏棺通向冥府深处的道路拉去,莫伊双足渐渐深陷混沌与黑暗,任凭再如何挣扎,总不过时间问题。
“即使是到了混沌暗黑深处,吾也依然会诅咒汝同他之间的一切!理查德!和那一条血脉的一切!”
“我从未将死亡视作自己的归宿。”
他淡漠沉色道。
“只因我,就是死亡本身。”
那对染上了身后血红火光的眼,此刻正注视着被通向冥府之人,流出深红酒酿。
而冥府之门顿塞,语闭之后,一切全无。
死寂陨落,石壁火光再度焚烧,投射他人影到对面之上,影影绰绰,暗生险象。
古今横贯。
雨水正混着我脸颊上的滚烫,灼灼滚下,直到落幕到嘴角旁,似乎才将将染上了几丝,从眼前阿尔克拉山上传下来的悲凉。你也用同样的目光凝视着我,仿佛此刻四角连之中央,存在的事物,只有我们两人,便是我们两人,唯独我们两人。
清风忽的吹过,没有一点声音,令我耳畔生起痒的触感,此刻正站在我面前的你,已经全然不顾从前所发生过的那一切,我明白,你既然已经在这里看到了我,便就是一死,也终究会把我再度如从前那般,带回至你的身边,而你所想的,今日今时,恰恰是我想要的。
你的期望,正是我的目的所在。
我存在于你身前,只是你独自一人的眼前,从伊莱口中听说了那个和我相貌相同的人消失不见的消息,却应该总是没能料到,又会在这里重逢相遇,仿若一切都只是在跟你开了一个玩笑。从你的脸上,我读到了未尝有的悲哀,很奇怪的是,这种对比,究竟从何而来。因为我们应当从未见过面,甚至是连话也不曾说过一句。
可在对视你的那双眼后,我却莫名引起了此种感觉,你的脸上正漾荡着以往所不曾有过的悲伤,全世界都倒映在你一人的眼中,你的眼睛大的深的可以装下一整个世界。可是却无人知晓,那个世界也正在你的眼中,流着和你瞳色相类似的血泽,隐隐淌露下来的,我看在眼里,却伤感在心中。
自那个和我长得相像的人离开了你身边,你又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我试图探触,却望而却步,这个想法太过天真无邪,以至于我根本无从下手,只因你那对眼眸中,似乎正在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而我也深知,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只是那一个人的最后替代品。
天色将晚,却意犹未尽,偏颇小雨,淅淅沥沥。
“有好好吃饭吗?”忽然间,你的嘴唇微动,一张一合后,却对我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我只是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对你回答些什么,可在我的计划中,纵使这陪伴在你身边的时间,一句话也不与你说,你也绝不会怀疑到我什么,也许这也是那个人正想要做的,我突然大胆猜测,那个原先就陪在你身边的人,定也是个少言少语的人。
我任凭你的手心在我细腻的脸上滑动,那触感就像是妈妈在温柔抚摸儿子的头顶,我心中冒出了这样的比方。虽然在淋着小雨,可你的掌心却还是异常的温暖,其中夹在着些微沁凉,我感受着你的抚摸,替我擦拭了从额角上向下滑去的雨水,于是只是眼睛默默的望着你不动,其实脸上却早已腾烧起了一片微红。
如你所见,我并没有说话来回应你的关心,只是半晌后轻轻点了点头,之后便可以从你的脸面上见到好不容易浮现出来的几分笑容,那笑容令我心头一颤,仿佛有什么似水如月的东西正在从我心底涌出,可碍于许多种原因,竟然被兀自压了下去,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就像是吞了颗果核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明知道自己吞咽下去的是什么,却无法将其吐出。
可问题是,此时此刻,连我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被吞咽,亦或是说被封印起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只得继续保持着你所爱的那个人的品性与模样,装作无事似的走在你身旁,而从你的手滑下我的脸颊,牵起我右手的那一刻,我便抬起头去又最后看了一眼阿尔克拉山,山脉连绵起伏,雨势丝毫不有减少之势,愈下愈大,声音愈来愈响,从刚才到现在,只是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在我眼里,却好似过了万年之久。
车子驶离圣弗尔,我望向窗外,脑海里骤地浮现一出莫名其妙的画面,画面里有两名西装革履的少年,正坐在一辆相类似的黑色轿车上,而座位前方坐着一个莫名熟悉的黑色背影。车子也是驶离了圣弗尔,朝着相同路径开走。我看着窗面上隐隐结起来的雨雾,伸手抹去一层,不到片刻的时间,窗面上就又结起新的一层薄雾了。
伊莱看见了杰克脸上那几道微微露露的伤疤,是在杰克从甬道那头走过来的时候。虽然他并没有看的多么仔细,可是他不会感受不到,地狱业火的那微弱的气息。只是他什么都没有问,那几道伤疤用杰克的力其实不到半日便可以完全恢复,杰克从自己身边走过之后,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伊莱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是杰克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杰克的背影,想象他是否要调转过头再回到柏棺之宫去,可是杰克并没有。
只是略微停留了一两分钟后,杰克又抬起脚朝前继续走去,伊莱跟随在其后,回过头深深望了一眼离两人越来越远的甬道,眸子被墙壁烛火映的晦暗不清,潋滟灵动。
黑暗尾随在他们身后,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寂静。冷月无声,被石头砌成的穹顶遮挡在外,偶尔透射过窗口流下的冷水,像是玻璃摔碎后的刺,扎进人们心脏。蓝斯抬起头来看着,那半轮要圆不圆的月亮,在他的眼中,就像是一枚刺一般,戳痛他的眼。在血族那里,再凶恶不过的噩兆。
方才的一幕幕历历在前,走马灯般回转演奏,每一帧定格的他的面孔,都不得不令他满脑子忆起从童年起,就相熟识的那个少年,每每只是睁着大眼,同他在花园中温习功课的弟弟,想要鼓起勇气进入迷森,却永远都没有拿得出手走进去的勇气,只好作罢的男孩。
他只是隐隐约约记得,曾经也有过个谁,像个同他一样的痴种,也走进过那个迷宫花园一次,只是那一次,那个人应该是被救了吧,或者并不应该说是救,而是他本就完全可以凭借着自己走出那段迷森。
因为莫伊陛下曾经对他和杰克都说过,那个花园,只有真正孤独和寂寞的人,才能够走得出来。
寂寞的人没有家,所以哪里是入口,哪里是出口,他们将会记得很清楚,因为除了这两个地方,他们一无所有。
蓝斯感觉到恍惚有冰冷水珠飘落下来,下雪了,他伸出手去接在半空中,隔着铁栏都可以看得清晰,细碎的雪珠子正从头顶的那一角方天上飘落下来,七零八落,零零散散的,他记起自己曾经最不喜欢的便是冬天,因为阿尔萨斯的冬天,有时是冷的彻骨的,可是渐渐的,到现在为止,他却莫名开始喜欢起冬天来。
他没有去思考过个中原因,只是自己觉得雪花就这样从黑的不见边,却又在黑幕之后,可以看见被雪染透的红里飘落,是很美的一个场面吧。他盯着那段渺小的天,这样思覆着。
只见确实已被雪瓣染透红边的天,正在淅淅沥沥的不停向大地倒下雪来,待飘至地面,已化为晶莹水消失不见。
十一月的风悄声刮过,从书房的窗前,恰好可以看得见整座花园中最好的雪景。虽然现在的圣吉尔斯还完全积不起雪来,可时隔一年之久,终于又是再度见到了真实的雪花。杰克不由打开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一阵风扑向他身体,轻声呼啸着卷进屋子内,捎带起他西装衣角。因为还是很小的雪珠子,所以打散自傲脸上,只能惹得皮肤痒痒的,并不能十分感受到冬天的寒冷,呼吸咫尺间都能看得见因为自己呼吸而造成的哈气,一团微微泛白的气体从自己眼前消失,又生出另外一团来。
杰克情不自禁的伸出了手去,只是十一月而已,竟然就下起了小雪,今年的圣诞,看来又是转瞬即到了。一年复一年,这一年之内,他都做了什么,这一年之内,他还没有做什么。
这么一想,杰克只是定住了指尖上触摸雪花的动作,陷入到了自己的沉思当中,伊莱无声站在房内。又是如此,一如既往,投射到他眼中的,那个人的背影,永远都是如此,只将你的背影,留给我的你。
雪带进来的寒冷让他略微打了一个寒颤,“殿下,外面风凉。”他低语关照到,却没有把后面那句‘小心着凉’一并说出来。
杰克怔了怔,似乎从刚才的沉思中回过了神来,月光被一瓣瓣融雪发散了光亮,显得越发柔和起来,没有先前那么刺人眼目,杰克抬起了眼睛直勾勾看着天上月,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伊莱,你喜欢冬天吗?”
伊莱想了下,继而点点头,“嗯。”
“为什么呢?”
黑暗中,那个人朝自己伸出了手,原本被鲜血浸染的自己,仿佛在一瞬间得到了神的救赎,获得了永生解脱。他看着那个人那对红酒酿似的深红色眼眸,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要伸出手去。直到手背上忽而感到一丝冰凉的触感,这才发现,天已下起了小雪。雪花映衬在那人存在的背景下,将他的一生都永远刻进了自己的眼底。
像是等待了好久,感觉到身后的人一直没有回话,杰克慢慢回过了头来,看见伊莱正出了神般站在那里,双眼像是在望着地毯又像是在透过地毯回想着别处,根本没有要回话的意思。杰克便只好作罢,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只得轻呼一口气,尝尝早冬的鲜,一抹只有冬天才能带来的温甜的滋味涌进了嘴唇,他勾起了唇角。
此夜,再无他话。
科西嘉原本和阿尔萨斯离得很远,可是今天却很奇怪,明明预报只是说了法国北部会有一场小雪,可如今却连独处岛屿的科西嘉也一并下了起来。伦纳德用手拨开半遮着的窗帘,厚重的此方在遇见轻盈的雪后,似乎也立马变得轻盈起来,看见窗外正源源不断降下来的雪,伦纳德手插口袋立在窗前,看了一小会儿后,就听见敲门的声音,是前来汇报工作的人。
自从安插了布鲁赫的人到狼族审判法庭接任由死去的卡尔摩多空出的审判长之职,坎特伯雷隔一段时间便会亲自到伦纳德这里来,汇报一次近期狼族内部的相关情况,今夜亦没有例外。
“雪下得可真大啊。”坎特伯雷取掉头上的帽子抖了抖积在帽顶上的雪。
“嗯,本来说只是一场小雪。”
“伦纳德大人,今晚难得下了一场意料之外的雪,难道不想出去沿河边走走赏雪吗?”
伦纳德一听转过身来笑道,“我没有那么诗意的理念,要是蓝斯的话,我想他倒是会这么做的人。”
“话说,蓝斯大人现在还在阿尔萨斯那边吗?”
或许坎特伯雷和伦纳德离的并不是很近,而且是正站在暗处,所以并没有完全看清伦纳德脸上表情的变化。伦纳德在听到坎特伯雷这句不经意的话后,略微皱了皱眉头,继而转回视线又朝窗外的雪上望去。
“不知道,也许吧。”
坎特伯雷听他这么一说,也没心思再多问什么,只是从藏在皮衣里的怀中掏出几份正式文件,开始了自己例行的汇报工作。
一夜白雪,下尽了法国多数地区,包括岛屿科西嘉在内,也一并愈下愈大起来。雪落在街道上,明明没有人踩踏,却任由寒风一吹,化成了透明水,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此刻夜深,还在街上游荡的人已经甚少无比,只有暗戳戳几个酒鬼和流浪汉,在桥底下欣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纷呈大雪。
而一轮半月挂在天上,摇摇欲坠,恍惚快要被早冬带着雪的风给吹下地来,落在水中。
几日后,法国绝大多数境内,除却科西嘉,又迎来了第二场小雪。
在我的眼中,雾蒙穿透雨气来到车窗玻璃跟前,我挥手拭去一抹从自己嘴中吐出的哈气,却见窗外本是无色无声的雨滴已经化而转变成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雪。雪珠子散落落被风吹下,毫无负重之力,就那么轻盈的落在我眼前,我轻声看着这一切,忽而感觉到身后一暖,回过头去,已是被他一人抱在怀中。
“又下雪了?”
我点点头,以此替代对他的回答。
“那么等会儿回去后,陪我一起赏雪吧。”
我终于按捺不住,将视线完全调转方向移到了他身上,虽然夜色甚浓,我不怎么看得清他眼中此刻的的神态,可我却鬼使神差的伸出双手来捧上了他温暖而又带着沁凉的脸颊。
“好。”
从圣弗尔驱车驶向圣吉尔斯到现在,雪下了不过五分钟有余,可在我这里,却又是一场万年流溯。
车越开越远,雪还在继续下着,被车辙印在阿尔克拉山下,继而化成一滩雪水,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睁眼看着被称为远方的远方,走在曾经或许也一度走过的路上。
一个相当不算清朗且令人心情愉快的天气。天气雾蒙蒙的,就好像有人趁人不注意在上面蒙下了一块布一般,若是用吸墨水的纸去轻轻擦拭,说不定还会瞬间吸走被涂抹在天上的那一些水墨斑点。只是一次日色稀疏的午后,众人皆在等待着夜月的到来,屏息凝神间,已见空洞寂寞之聊然。
然而若是只来这样形容的话,未免会有失公允,在血族十三氏族好不容易盼来的这一月牙祭祀之日,此样的天气其实也不甚会带来巨大的好处。被隐匿在天空背后的不肯见人的月色,此刻正随着愈来愈暗的黄昏,随之出现,在此之前,这世界的黄昏像是即将带来一场人类最大的灾难,宇宙顷刻毁灭的预言将不再会是传说,就像是在暗中被人操纵一般,世界在这样的轨道中不知所措的运行着,伴随着偌大的太阳,渐渐隐去了它自己半个庞大的身影,投射在玛丽山间与河水之上的昏黄的倒影,不到片刻之间便已经染红了所及之处。这无疑是玛丽山给予血族最大的景色享受,也是给予这个世界,最美好的终结。
在这样的等待中,夕阳愈来愈深,深沉的低露下去自己头颅的白昼,终于在血族的面前交出了自己手掌里的权杖,将其交接给了正趴卧在其后,虎视眈眈的黑夜。
浓浓的夜色并不会在一开始就随即到来,像是染色剂着陆一般,滴涂在白纸上的黑与暗,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学会吞食与侵蚀其他地方,在这样的规律中,黑夜开始掌控了大地,黑色逐渐变黑,而蓝色也逐渐变蓝,在一起的融合后,天空最终成为了深蓝不见底的汪洋大海,虽是波涛平静在其表面,实则汹涌潮水滚动其中,别人看不出来,可血族也未必会看不出来。因为这好歹是他们所掌控和生长的夜,并轮不到他人来做主。
就像是带着不知名的音色一般,冰族正沉醉在这片异国的大地上,踩踏在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经过岁月与血液的共同洗礼,方才得到了如今的生养,他们并不知道,此次赴巴黎之宴,或将意味着什么,可是正如先前所发生过的那一切,冰族白皇后的心脏已然完全由杰克掌控,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前景无非是成为血族世代的奴隶任凭差遣,而最坏的结局,也无非是在杰克手中全族倾灭,魂飞魄散。
即使其他的冰族人并不会多么深刻的意识到这一点,可是他们的国王陛下,早在他们还未察觉之时,便已经从布鲁赫殿下那里,领教过什么叫做魂飞魄散,与寿终正寝。
她既然死过一次,就不会再死第二次。
应布血族十三氏族之邀,居住在芬兰极北之地已经有几世纪未与外界打过交道的冰族,身赴法国巴黎圣吉尔斯堡,为不断被推迟的露日,举行月牙祭祀仪式,放置在石场中央的水晶盆,是用来搁置冰族之王与其所有子民的种族之血,仪式进行到最后还会需要用到血族统领者之血,以慰先魂之灵,来保本族之安。
本是个并不大会惹人欢喜的天气,可既然是在这样的场面下,人也难免不会因景生情,如此安宁与祥和的画面,随时随地都能够让任何亲眼目睹的人深陷其中,就像是身陷沼泽那般,无法脱离,玛丽山的夜晚是死寂的,明明是一座本应带着生命去栖息的山脉,到了现在为止,却突然也应景的变得沉默起来,对于这一点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和之前那几天出现的血月有关。
尽管长老院和议会里有不少人在此之前曾试图劝过自己的殿下,要他不要在血月出现后没多久的这段时间内举行与预兆如此相违背的活动,尤其是以月牙祭祀这等可以直接引起与预言之间冲突的举动。可是理所当然,他们中间没一个人能自信本人可以劝服得了杰克,其实比起杰克来,他们也更加深知露日被不断推迟的后果,也是同样的月数,曾经这样的情况在三个世纪以前也发生过一次,那时候血族十三氏族还未被完全统一,各部落零散分布于这片大地,而莫伊陛下在那时也只不过是统帅着布鲁赫一族的将领而已。
露日为血族进行大型捕猎活动的起始标志之一,这在那时的血族十三氏族之间已经成为了一个不成文的暗中规定,直到莫伊沉睡,杰克上位,同人类圣教在重谈会议上签署了《新月誓言》才将其用法律的形式确定了下来。三世纪前,露日一度曾被不断推迟到了十二月,即将接近世纪末的时候,新月只要不出现,露日便永远无法正式进入原点计时。
而三个百年过去了,在杰克继位的这一年,历史重新上演,与那时候唯一的不同便是,血族的十三个氏族已经被统一了。
按照原始祭祀就立下的规矩,月牙祭祀仪式只被批准在露日被不断延迟的情况下举行,而掌管祭祀任务的主角将每回由不同的种族进行担任,这些担任祭祀长的种族一般均为布鲁赫家族的世代同盟,或是奴隶家族,至于冰族究竟是属于同盟的那一方,还是被奴役的那一方,恐怕只有杰克和白皇后自己心知肚明。
月色已至,洒露玛丽山下,被月光所浸染的一片银白的石场上,已然像是被人用盐洒下,铺得干干净净白茫一片,艾伦始终坐在杰克身边,他明知这种场合本不该出面,可无奈杰克想要带他去哪里它就不得不去哪里,从这个方位可以清楚的看见此刻正坐在石场另一端的西德尼。
他当然深知西德尼手下的雷伏诺和杰克所统领的布鲁赫是世仇,可在这一点上,所有的血族利益都是一致的,不论是否为世仇关系,在圣吉尔斯所举行的各项事关血族运命重大节点的活动,十三氏族无一例外的都会全部参与,这根本不需要杰克对外下出任何的命令,而是种族之亲使然。
艾伦先开始并不能想通这一点,可到了石场后他发现自己似乎渐渐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无论气息也好仪式也好,这里的一切对于自己来说竟然是那么的熟悉以至于根本无法进行自我的强行排斥,他偶尔会目视四周,环顾一圈下来,既可以看见之前曾被杰克所处罚过的人,也可以看见长老院和议会曾与杰克起过冲突的人,而在这里,在此时此刻,在这场夜宴盛会上,他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冰族的白皇后似乎要比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显得更为清冽动人,这种动人不只是女人生来便自带着的成熟魅力,而是一种被这种稀有种族的血统所控制,从而得到的令人得以畏惧的情愫。白皇后便是这少数能够令人不寒而栗的女人之一,她面色上的苍白似乎并不能替代得了她身体上的虚弱,简而言之,冰族之王能力的不断消散看来是不争的事实,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有充裕的能力来独自担任祭祀大典之职,光是凭这一点,已经就让长老院的人很另眼相看了。与此同时,她身上的异域风情,和那对灰蓝色的双瞳,是这场祭祀盛会的焦点,艾伦可以看见,几乎所有人都在白皇后出场的那一刻吃惊了一下,或许众人吃惊的理由也无非只是因为那对少见的灰蓝色瞳孔,毕竟在血族里这样色泽的眼瞳是不会降生的,所以白皇后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现场交谈的中心人物。
艾伦看见当白皇后出场周围人都在窃窃私语时,只有杰克和蓝斯两人无动于衷,恰恰相反的是,杰克那种神态与气息已经不只是无动于衷那么简单,他从杰克的眼中分明看到的是对石场下那个女人从心底里起出的杀意,和无止尽的深恶痛绝,那一刻他悄然呆滞,尽管这些天他在他的身边装扮着那个人的身份逐渐如鱼得水,而计划也在逐步逼近最后的结局,可是唯有这一刻,他才从这个对于自己来说似乎过分亲密的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抵抗的胁迫与压制,那是不言而喻的,布鲁赫独有的天生血腥正从杰克的身上逐步体现出来。
白皇后的每一个步骤都进行的很慢,半圆不圆的月亮就正挂在她的头顶,满是寒冷的月水洒在她与众人的身上,使得她看起来更像是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人物,在石场中央慢慢踱步,月光能透过她的身体,从她那里得到冰族雪水的滋润,而后心满意足的离开,到这个时间点,水晶盆内的血液已经涌上了半个容器,那些全是冰族之王本人的血色,无声静默的血光恍惚投射下月亮的影子,只是到了血盆里,月亮早已经变成了一个接近于黑红色的暗影,完全失去了昔日应有的璀璨光芒,洁白在沾染了冰族之血后不复存在,黑暗吞噬了它的存在,让它完全成为了血族手中的牺牲品,在披挂着月光的女人面前,沦丧了自己最后一点的贞洁。
祭祀人的血可以在瞬间便侵蚀掉污浊了新月的黑暗与不洁,利用自己生命力的能量来换取月亮的重新孕育与新月的诞生。这是亘古以来不变的历史与诅咒,以至于到了今天,身为众神之宠的族类还在使用着这一独到的古老的方法,一遍又一遍的改变着这个久远土地上的一切。
白皇后抵达圣吉尔斯的第二天,艾伦才在城堡的花园里看到她,那时他正在自己卧室的阳台上仔细的注视着她,她一人游荡在花园的各处地方,花朵像是为她而生般,均都深沉了自己的颜色,艾伦只是拨开了窗帘的一角看着她,就已经能够闻到从她身上随风飘来的一股异香,与其说那是一种香味,更不如说那是一种令人为之向往的吸引力,他开始愈发的好奇花园里的这个女人,并且他也始终相信,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见到她之后都会萌生出和自己一样的想法,那就是这个女人,是从死神手中侥幸逃脱出来的一个原本该为死灵的人。
至于她是为什么还能站在这个园子里赏着花,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晓个中原因了。
那时的他还并不知道她就是冰族之王,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看见她在接近于迷森之时,迷森花园内部的野蔷薇上被星星点点染上了一层类似于冰的薄雾,虽然他敢确定,自己从没有进入过那个异常熟悉的怪异迷宫当中,可是他在来到圣吉尔斯之前就听说过,迷森里的花并不是普通的花,它们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气候的反复无常变化而改变自己原本的样貌,可是这一次,在那个生着稀有的蓝灰色双瞳的女人靠近时,蔷薇的表面大都泛起了层层不易令人觉察的薄雾。那根本不是普通的雾水,而是不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来自于异域的冰雪诅咒。
随着水晶盆内积攒的血液逐渐增多,从外面看起来本为透明溢彩的水晶已然变得暗沉下来,由血色所浮动的所有色泽,正在凉月的涌动下,不断改变着自己的形体,被吞噬的黑暗与不洁,在十三支血族面前被见证,每一位缓缓走上石阶的冰族都向自己的王献出了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可他们每个人又都知道,这份血液不仅是献给自己的王,更是献给此刻正坐在石场上方的那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冰族之血被混合在那潭水晶中,似乎开始慢慢涌动了起来,可也似乎并没有任何动静,血的腥甜四散开来,飘至每个人鼻头,令人蠢蠢欲动,倒映在那潭深红色液体中心的半圆之影,在风的手下浮起阵阵波纹,跌宕出层层浅迹,而无论是血族还是冰族,在此刻都全神贯注在那一面深红色水镜之上,时间引不出改变,只会引出改变能够不断改变历史的人。
如果从死神手中可以一次侥幸逃脱出的她,不幸的又落入他的掌心,那么此次的献血之祭,必将成为她日后自掘坟墓的导火之一。
圆月已散,牙月渐开,新月终露之时,便是血族回归之日。
月牙祭祀后,冰族被从非人族的历史上永远抹杀,就像是从未存在过这类种族,就像是祭祀盛会那晚,天空上那曾被她用自己的血亲手抹去的圆月。
露日启降在这片大地的同时,一场残酷的腥风血雨终于拉开了它无耻的帷幕。
圣教得知血族祭月仪式已举行,是两日前的事。那时雅各还并不清楚,之后的自己会将对此一系列的事作出怎样的回应。布鲁赫是没错的,露日的被迫推迟,确实与圣教有关,而且与那个曾一度背叛了血族十三氏族的卡帕多西亚家族有着不甚紧密的联系。
如果说这秘密的一切都终究被那个始终藏在帷幕之后的布鲁赫殿下知晓,那么他们圣教,或许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当初和雷伏诺与卡帕多西亚同盟,只是暂时的兴起,雅各也根本不想要告诉任何人,他之所以选择和西瑞尔和西德尼联手推迟布鲁赫所日日夜夜期待的露日,只是给自己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赌注而已,如果此赌赢了,那么将可以用最小的牺牲一举歼灭布鲁赫全族,如果赌输了,那么圣教在短时期内,也还不至于走到穷途末路。
今日伯格来找了自己商量有关布鲁赫祭月的事情,他没有给出任何准确的答复,按道理来说,人类的圣教是没有任何权利去干涉血族的内部祭祀仪式的,但是这次的仪式本质上是和人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为露日降临之时,便是血族重返之日。
布鲁赫的捕杀期,就要到来了。
“之前他和蓝斯亲王一起来到圣教的时候,臣就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伯格似乎又老了几分,连带着声音都变得略微沙哑肿胀起来,可却丝毫没有减弱其中的内部力量,仿佛是从幽远的古道中传来,经过了时间的洗礼,方才抵达了这座被人类所奉养的宫殿。
雅各伸手拨开了窗帘,窗外不怎么明媚的日光像是撒上了一层盐粉,不仅苍白的可怜,还微薄的让人为之嗤笑,他皱了皱眉头,索性一股脑扯开了窗帘,大幕玻璃窗显现,原来此时外面正下着不大的雪。
“你小看他了,伯格,”雅各慢慢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继续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蒙蒙一片的雪花,那样子像是在看雪,又像是在透过雪看着另外一个晶体里的世界。“他在想什么,没有人能猜得到。”
“那么圣子就是打算这么放弃了吗?我们到一直以来的努力,难道在两天前就全部白费了吗?”
“当初要选择答应雷伏诺和卡帕多西亚那个条件的人是我,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呀伯格。”雅各望着伯格似乎笑了一下,却看不很真切。伯格急了,听雅各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以为自己忙着在推卸整件事情失败的责任,正欲解释时,只见雅各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解释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当初西瑞尔对我说他能够在有限时期内暂时强行推迟露日的回归,这样或许可以为我们找出布鲁赫的破绽而制造机会,只是虽然最后我们找到了艾伦,并且在他的身体里根植了新的记忆与灵魂,但冰族那一事,我们却失策了。”
雅各提到冰族两个字,忽然停顿了一下,眼睛变得空洞起来,稍微怔了一下,方才又接着道:“从头到尾都失策了。”
“冰族那件案子圣教是从三年前事发起就一直进行追踪的,但是真的无人能想到布鲁赫那位殿下真的能如此心狠手辣,首先不说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消毁夏佐的所有灵魂碎块,连他自己的亲弟弟也能利用的如此游刃有余,到真是让我在大吃一惊的同时,为止深深折服……”伯格自知自己的这几句话正含着深深的讽意,可是又不愿意直接明说。布鲁赫在极北之地的冰族那里所做的那些事着实令人惊讶不小,任他们谁都想不到,包括雅各在内,都没有预料到杰克能够将所有事情连结和处理的这么完美,即使是从三年前起就开始策划了整件事情,可他又是怎么在三年后,能够将自己弟弟在棋盘上应有的位置,安排的如此完美无缺呢。
阿尔在杰克的掌控之下完全消毁了夏佐的所有你灵魂碎块,至此以来,要想夏佐再死而复生,已是不可能之事,蓝斯亲王虽然是被秘密处罚,至今仍关在圣吉尔斯的地牢之下,可也是只有少部分人知晓内情。若不是蓝斯曾经在中途有意识想要拦截杰克的所有行动,杰克是绝不会对他做出此等决策。
伯格渐渐回想起,当自己和圣子听探子透露了阿尔已经杰克之手陷入沉睡时,他真的是出于完全惊呆的状态,当时的自己还是不怎么选择相信这一情报,但看见雅各的样子,他便知道这种事发生在杰克身上,是根本不足以为奇的。
“杰克那个人,我一直觉得,是能和他成为彼此信任的朋友的。”雅各忽然幽幽道,仿佛已经忘记了伯格也正在这间屋子里似的,伯格略微睁大了眼,摇摇头叹了口气。
“自从圣子继位以来,布鲁赫和圣教之间的矛盾便在逐渐加大,如果说以前存在于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只是隐性的矛盾的话,那么现在祭月仪式之后,便已经升级到了显性程度了吧。话说莫伊陛下曾在世时,和圣教与上代圣子的关系,还不至于像如今圣子你和布鲁赫的那位殿下如此亲近,臣还记得,莫伊陛下和上代圣子见面次数,还没有超过两次呢。”
“你的意思是说,杰克那边之所以如此针对圣教的原因,都是因为我咯。”雅各半笑非笑到。说罢略略打了一个小小的寒颤,继而离开窗户边上,拿起书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冒出的热气衬托着他皙白泛冷的脸。
伯格知道圣子是在和自己打趣,也没有多讲,只是跟着过去坐在了沙发上,眼前窗外缝隙中正透出凉凉雪花。
“圣子自己也应该是知道的,之前那一次和布鲁赫殿下之战,是殿下想借那次机会试探圣子你的守护兽到底是什么,臣猜想,其实他应该早已知道了圣子你的真实身份是谁了,不然也不会在那之后,便暗自下了退兵攻打圣教之令,因为布鲁赫殿下他很清楚,现在的血族十三氏族加起来或许也敌不过一个你。”
雅各从杯子后面抬起眼眉来看着伯格,一高一低的眉毛在升腾的咖啡热气中隐隐约约忽现忽明。
“那么你认为呢?你认为一旦战争再度开启,我还会和从此那次圣战一样,再次将他们十三支血族逼退吗?”
一语话罢,只见哐啷一声,伯格已经跪在了地下,他的面前。
“臣从未怀疑过圣子的力量,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所以臣甘愿奉死迎战,为了圣子和圣教,献上自己的血肉之躯!”
彼时窗外忽而一阵风过,呼啸着卷裹起大地上正纷繁飘落无止尽的白茫雪花,朝屋中洋洋洒洒的破门而来,直至雅各身后,那头独角白马兽的鬃毛上,化成了晶晶透明白水。雅各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手向肩后伸去轻轻抚摸着那头独角兽,独角白马将头亲昵的贴近在雅各脸颊旁,喘出一声带着白雾的鼻息。
雅各有像是在对伯格说,又像是在对着自己身后那头独角兽说,脸面却仍旧只是直直看着前方,并没有丝毫异样。
“一个世纪了,重生之后,没有变的还是只有它而已。”
伦纳德抬起头来看了看屹立在自己眼前的这座古堡,法国大部分的境内今日都在下着毛毛细雪,独有此处似乎仍是温和一片,偶尔还可以看见几只蝴蝶从花丛中游荡飞走,伦纳德皱起了眉头。
他最讨厌的昆虫之一。
距上一次来到雷伏诺的雷声城堡,已经过去了一百年有余。
他伸出手来想要推开眼前的那扇铁门,却发现铁门忽然自己朝内打开了,他微微勾起了唇角,向着花园内走来。说句实话,去到过那么多氏族家的城堡与居所,除过圣吉尔斯外,这栋雷声城堡,是第二个敢如此嚣张挥霍与占地面积如此之大了,伦纳德和杰克恰相反,穿西装时总是只会穿纯白色的西装,这到不是出于一个什么奇怪扭曲的理由,而纯粹只是因为穿白西装,可以让自己的瞳孔显得更为刺目一点,他深知自己这对眼瞳对于其他人来说有着什么作用,而血族的优势之一,就恰巧在于如若充分发挥了自己血瞳的能量,便可以攻其不备。
雷声城堡的花园还是和记忆中一样,过浓的香味似乎招摇过市的宣布着自己所属的这片领土,那些纷乱生长起来的花与草与树,虽然看上去像是已经许久没有人修建过,可实际上却天天都是有人在照看的。这是西德尼奇怪的趣味之一,伦纳德如此想到。喜欢杂乱无章天然秩序的植被,和过于浓郁芳香的气味。
伦纳德就像是在逛自己家花园那般,悠闲的信步踱过花园各处,目光所及之处,忽然瞥见了一园开的正好的花,怔了一会儿后,方才慢慢走过去,诅咒红蔷的气味虽然不是和浓,可却也在这种浓的过头的园子里,被沾染上了几分深厚的味道。伦纳德指尖细细抚在花瓣上,早晨还未消散的露水还在那里欲滴未滴,待他这样一弄,便倏地滴落下去。明明是冬季的法国,这里却还是一片春色。
“那可是你最喜欢的,诅咒红蔷。”
听见西德尼的声音后,伦纳德也并没有转头,金色双眼只是还欣赏着长及到半身的花,和其他各处的植物比起来,似乎只有这里的,长得最为繁盛,他并不想知道西德尼是用什么手段把自己城堡这里搞得和外界隔绝了一样,根本不受任何气候季节影响,他只是一直在思考,红蔷作为药物似乎是可以疗治一种绝症的,而那个药究竟为何药,他此刻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见西德尼并没有想要回头理会自己的意思,西德尼也毫不在意,只是走到他身后,信手折起一支诅咒红蔷放在鼻尖细嗅着,“你来是想要问我把艾伦怎么样了吧。”
虽然无意间如此脱口而出,可西德尼这句话背后的声色却比先前那句问好的话要更加低沉的多,他莫名玩弄着指尖上的花蕊,然后一瓣一瓣将其全部拆散开来,任凭它们全部魂归土外,葬身花泥。
伦纳德转过身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朝树荫下喝午后茶的地方走去,西德尼弯了弯唇角也一并跟了过去。
“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我说你们把艾伦的灵魂抽空了一半,再在其中注入了新的灵魂和记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西德尼邪魅一笑,“狼族非人宴当天下午,该完成的步骤就都已经全部完成了。”西德尼直勾勾盯着伦纳德的脸,为的只是从那上面找寻到他此时乐意瞧见的表情或神态,伦纳德当然骤而蹙了蹙眉,又瞬即摆出了一贯冷漠的脸。
“你太蠢了。”伦纳德闭上眼低声道,说罢又像是在为他而感叹似的又叹了口气,西德尼是什么性格他当然再清楚不过,而对面那张脸上此时是什么表情他不用睁眼都能想得到。
“什么意思。”西德尼沉沉的声音传来,伦纳德依旧闭着眼,在这个和外界相隔绝的园子里,连吹来的风都是带着春天潮湿的腥咸的。
“我说你这是自掘坟墓。”伦纳德边说着边睁开眼伸手去拿早有人上前来沏好的茶杯,放在唇边喃喃道,眼睛无意瞥向西德尼,喝了一口自己嘴边的茶。
西德尼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那么敢问伦纳德亲王大人,有哪一次和布鲁赫我不是在涉险处世呢?”
“可是这一次,你做过了头了。”
“那个人类是自愿解开双戒之咒的,就算杰克他日后要来怪我,也完全怪不到我的头上。”
“可是你们还是借机改变了他的人格,不是吗?”
“可是如果我对你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你又要怎么说呢?”
伦纳德顿了一下,没有回答,金色的瞳孔一张一合,瞬间如猫眼般缩小成一条细缝,又突然扩散变大,恢复本来样貌。
“西德尼,我今天来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如果连我都觉察到艾伦他不对劲的话,那么殿下知道这件事,也一定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清楚你和卡帕多西亚的那个巫师有什么企图,可是如果艾伦成为了这场战役中的一个牺牲品,那么我想你们雷伏诺会为了偿还他一人,而全族陪葬的。”
“我很期待,伦纳德。”听见对面的人说出了这句话,伦纳德挑了挑眉毛。
“从艾伦回到他身边起的那一刻起,杰克本人就已经深知他已经活不长了,因为他没办法亲手你杀掉艾伦,杀了艾伦就等于杀了他自己,因为他们两人之间还有着半对双戒的羁绊,而如果不杀艾伦,就等于被艾伦在未来的某一天杀死,所以无论如何选择,他们二人都必死其一,而杰克,就是必死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你把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吗……”西德尼看着他说话的声音突然变低下来,眼睛也空洞无神起来,伦纳德还只是那般冷漠的表情望着他,无动于衷,西德尼看着这样的伦纳德,心中的火气和失落,却愈发大了,无意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第一次在这个园子里见到伦纳德时候的情景,张了张嘴,准备要说什么,却发现伦纳德已经起身要离开了,白色的背影在他的眼前隔绝出了两个世界,而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如何被时间改变成了这般模样。
“过去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不再想起和提起,因为那对你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好处。艾伦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够给自己留条后路,毕竟我不希望到时候因为你的原因而连累到我,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在我眼前被隔绝开的那个世界中,你远远离开走去,留下的话语在我耳边像是不断的耳鸣,重复作响,直到午后黄昏尽知,连杯中茶都已凉了一半,我慢慢重叠起这两个世界来,你的影子早已不见,唯余我一人,坐在藏有你金色眼眸幻影与红蔷气息的园中。
铁门外,雪色纷纷,铁门内,春色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