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易清婉扭转着脑袋四处张望着，她和罗伊两个人此刻正置身于礼堂的正上方，这里从外面看是一个钟楼。
而从里面上来，需要穿过长长的旋转楼梯，钻过一系列复杂的机械构建，才能做到钟楼的窗边。
身边就是钟楼那巨大的指针，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旋转着。
他们置身的这个平台位于时钟的中间位置，刚好能够看到三个指针重叠的那一点。
当指针足够长的时候，这小小一段的摆动幅度，就不容易被观察到。
但是很神奇的是，坐在这里又能够清楚地听到秒钟走动的滴答声响，这声音其实并不算太大，但是通过整个钟楼空旷结构的放大，这个声音显得格外清楚。
于是，时间在这里便成为了一种实际的感受。
但是视觉捕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能通过听觉来感知，这就让每一秒的时间都变得格外漫长。
“我小时候经常上来玩，大人们在下面的宴会厅纵情歌舞，我就在这上面躲清静。”罗伊一直凝视着窗外。
月光透过有着雨水痕迹的玻璃，在罗伊的脸上投射出一条条斑驳的纹路。
可是这张脸过于精致了，在这种光线下竟然给人一种强烈的破碎感，易清婉突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可能有着很多不为人知的过去。
“一个人在这儿不会太孤单吗？”易清婉拿起面前银盘里的薯角，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
刚刚他们两个人上来之后没多久，便有几个服务员快步拎着食盒跟了上来。
打开食盒，里面是一套完整的正餐，从前菜到甜品，甚至还有装在水晶盅里的汤。
易清婉满脸惊讶地看着这些服务员极其迅速地为两个人布菜，然后安静地退下，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空间一般。
罗伊终于将脑袋转了过来，对着易清婉微微一笑：“现在不是有你吗？有你在，我就不孤单了。”
易清婉有些无语：“过去二十几年里可没有我吧，还是说这也是你追女孩儿的一个手段，带她到所谓的秘密基地，然后施展你的魅力。”
刚刚罗伊道歉之后，易清婉对罗伊的戒备心就下降了不少，毕竟之后罗伊的所有举动都十分正常。
刚刚带着她来到塔楼，罗伊也只是在陈旧的木楼梯上紧紧搀扶着易清婉，其他时候都绅士地虚扶着她，就像一个正常的朋友该做的那样。
罗伊听到易清婉的质疑，显得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我说过了，我没有追过女孩儿，你是第一个，也是第一个陪我来这塔楼的人。”
“你小时候一个人上来，家里父母不会担心吗？”易清婉手扶着地面，缓缓站起身子，她小心翼翼半蹲着走到平台的一边向下看去。
下面是如同深渊一般的存在，近处还能看到几根横着的木头，但是再往下就是令人觉得恐惧的黑暗了。
她站在这里时间一久，掌心便被汗水浸湿，她赶忙退了回来，道：“这可不是一个小孩子独自能来的地方。”
“他们想不到我的。”罗伊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变得有些感伤。
“怎么？你的父母工作很忙？”易清婉柔声问道。
不知怎么的，好像今晚就该如此度过一般，易清婉此刻的情绪变得十分平稳。
经历了一天的波折，她确实需要一个能够让自己安静放松下来的地方，便也不着急回家，反倒是愿意坐下来和罗伊聊一聊过往的事情。
罗伊今晚显得格外有倾诉欲，虽然声音听着略微有些低沉：“我母亲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交际花，每天流连于各种派对，恐怕跳舞就是她的生命吧，哪还顾得上我呢。”
“她是舞蹈家？”
“不是，”罗伊摇摇头，“她是个被骄纵坏了的贵族小姐，从小家里教她礼仪，教她社交，教她如何变得更加美丽，可是从来都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变成她自己。”
随着罗伊的描述，易清婉的脑海中逐渐浮现起一个空洞而美丽的灵魂，在周围人群的簇拥下翩翩起舞，尽情释放自己的美丽。
罗伊用银质餐叉叉起一块水果，缓缓放入口中。
他的动作文静而优雅，所有姿势都如同行云流水，无论是咀嚼还是吞咽都看不到他对食物的欲望，但是这一系列动作本身又能让旁人感知到美。
罗伊恐怕像妈妈多一些吧，易清婉心里这么想着。
“那你的父亲呢？妻子这样，他会这么想呢？”
罗伊摇摇头，眼神中满是落寞：“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我也不敢问我的母亲。只要问到父亲相关的事情，她就会情绪崩溃，指责我，不停地指责我。”
“为什么？”易清婉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中，父母都在她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因此并不清楚支离破碎的家庭会是什么样。
她将自己的困惑问出口，可是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十分失礼，赶忙说道：“我是说，我很抱歉，如果谈论这些事情触及你的痛处了，那我们可以换一个话题。”
易清婉不禁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她曾经也犹疑过，毕竟在孩子完全不知情、甚至还没有诞生的情况下，她便自作主张做了决定。
这个决定让孩子注定出生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中，她虽然并不执着于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但总还是会想若是孩子需要呢。
面前的罗伊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的语气中充满着惋惜，是为他自己，还是为自己的母亲？
罗伊静静凝视着易清婉，面容是沉静的，他缓缓道：“没事儿，我愿意跟你分享。我是一个私生子。”
他咧嘴笑了笑，却笑得有些勉强，似乎并不愿承认这身份上的污点：“我的母亲有着最高贵的血统，她愿意放下自己家族一切的荣光，去追逐那个男人的步伐，可是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她使劲浑身解数，却注定只能生下那个男人的私生子。”
其实罗伊的故事不过就是负心男抛弃怀孕女友的故事，不过因为罗伊母亲的特殊身份，故事便被笼罩上了一些离奇诡谲的色彩。
易清婉还沉浸在罗伊刚刚的叙述中，冷不丁听见罗伊突然来了一句：“我的父亲是华国人。”
这好像也不是一个会让人过于惊讶的事实，易清婉抬头看着罗伊的脸，与平日里常见的欧洲人不同，罗伊棱角分明的同时面型更为流畅一些，确实具有很多东亚人的长相。
易清婉点头道：“我猜到了，那他现在呢？”
罗伊冷笑一声：“家庭美满，事业成功，仿佛从来没有遇到过我的母亲一般。清婉，你会责怪你之前的丈夫吗？”
罗伊并没有询问过易清婉有关她过去婚姻的故事，但是易清婉也没有觉得过分被冒犯。
毕竟罗伊本人有过类似的经历，他看到易清婉现在这个样子，大致也能够猜到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况。
易清婉轻轻摇了摇头，右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温声道：“不会，至少与那人在一起的几年时间也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段经历，就算最后分开也不会过分责备对方的。”
罗伊愣愣地盯着易清婉，脑海中不自觉构想出易清婉与封彦臣两个人在一起甜蜜的模样，可是这个场面让他嫉妒到发疯。
他抿下一口微微发涩的红酒，这才将自己心里涌现的苦涩给压下去。
他的舌尖微微抵住上腭，很努力才能不让自己的表情发生变化，可是内心早已经因为嫉妒变得扭曲。
凭什么封彦臣可以得到一切他想拥有的东西，父亲、妻子，封彦臣偷走的仿佛是他的整个人生。
而他，罗伊，愿意倾尽一切去打碎封彦臣的完美人生。
罗伊渐渐稳住自己的心生，松弛地伸了个懒腰，好像已经对过去的事情释怀了一般，说道：
“好啦，不要老说我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祝贺你今天演讲十分顺利，而且即将还要发顶刊了，算是在医学界站住脚跟了哦。”
罗伊微笑着对易清婉举杯，坦坦荡荡地满眼都是欣赏的神色。
易清婉被他这种情绪感染了，也举起自己的饮料，和他在月光下轻轻碰了一下，抿了一口杯中的饮料。
而罗伊则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易清婉的余光瞥到对方的这个动作，连忙道：“你已经喝了不少了，还是慢点喝吧。”
“没事儿，”罗伊冲着她摇了摇食指，狡黠地笑了笑，“我的酒量比你想象中要好很多，我自己有数的，等会儿还能把我们的医学界新星好好送到塔楼下面去。”
“你又开我的玩笑。”易清婉被夸得耳朵根都有点发烫，今天和罗伊呆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让她感觉十分放松，就好像是两个老朋友再次见面一般。
她微微侧过脸去看着罗伊如同雕刻出来一般的侧脸线条，在森冷的月光照耀下泛着一种瓷白色，竟能让人产生一种正在欣赏古希腊雕塑的感觉。
罗伊注意到旁边的那道带着探究的目光，心下有些动容，但只是换了个角度挑起话题：
“对了，我听你今天演讲的时候，提到过关于医学伦理的看法，因为是妇产科领域嘛，所以主要就集中在堕胎这件事情上面了。”
“嗯，”易清婉点了点头，“没想到你一个教金融的老师听医学讲座还挺认真。”
“我干什么事情都认真，”罗伊略有些傲娇地开玩笑道，“其实是因为我挺在意这个问题的。”
易清婉觉得有些奇怪：“你是一个男性，我之前做的问卷调查里面，还很少有男性会注意这个问题呢？他们往往反映自己是第一次知道女性会因为无法自主堕胎而困扰。”
易清婉的脸上流露出不忍的神色：“不少人甚至还在问卷里面留言，觉得生育权是上帝赋予给女性的礼物，为什么还会有人选择亲手扼杀自己可爱的孩子呢？真的是有认识上的壁垒啊。”
“我的母亲就深受其扰，”罗伊凄凉地笑笑，“她知道怀孕之后，本来并不想要我的，因为她是恋爱脑，却不是一个愿意为孩子放弃自己奢华生活的人。”
“可是她们家族信仰的宗教要求她不能轻易舍弃腹中的生命，却也不愿意接受女儿与一个异国人未婚先孕生下私生子的事实。”
“她失去了自由，被我的外祖父关在家中养胎，所以即使她痛恨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也不得不和他生活在一起，很可惜，那个孩子就是我。”
罗伊叹了一口气：“我有时候想，我人生的悲剧就是一环扣一环的，要是没有宗教的制止，至少我也不用出生承受我母亲滔天的怨恨。”
易清婉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神中满是怜悯：“那你也是一样的宗教信仰吗？因为家族的原因？”
“不是，我是被放逐在外的孩子，”罗伊笑得灿烂，却显得苍凉，“他们不让我回家族所在的古堡，就给我建设了一座新的古堡，叫做帝国大厦，我从小就生活在那里，永远活在新旧交接之间。”
易清婉回想起来自己踏进帝国大厦顶层的那种违和感了，明明是极具现代感设计的大楼，可却偏偏有着中世纪风格的古堡设计。
内里的装饰也是各种风格在互相碰撞，想必也是罗伊个人与家族之间的不断拉锯所导致的。
“其实，我今天在听你演讲的时候，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罗伊轻声说道，“我的名下有一间医院，妇产科刚好是它的强项，我想邀请你到我的医院进行临床数据的收集，同时我也会为你提供丰厚的研究资金，希望可以帮助你不断深化自己的研究。”
易清婉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罗伊，你是认真的吗？这种基础学科的研究可能不会有任何利益回报的，我想你是一个商人，不在意这些吗？”
罗伊笑着看了她一眼，目光扫向窗外。
音乐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最开始的节奏欢快开始变得轻柔婉约，罗伊的嘴角微微勾起笑容：
“好啦，我想下面的晚宴快结束了，那帮老家伙们每到最后都要点名，我们还是快点下去比较好，我倒好说，他们一定要满屋子找你了。”
易清婉猛地一惊，刚刚聊得入神，她都忘了自己是从一场晚宴上逃出来的了，不禁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哎呀，怀孕了以后，现在脑容量确实有点跟不上，这种清净的地方待久了，都不记得还要应付下面那些事情了。”
她微微一笑，便手撑着地板打算站起来，罗伊赶忙先站起来，向她伸出了手，扶着她的小臂微微施力将易清婉拉了起来。
易清婉回头看着地上铺满了的各色佳肴，面色有些犹豫。
罗伊捕捉到了她的犹豫，补充道：“没事儿，这些东西放这儿就行，我等会儿让人上来收拾。”
“走吧，”他走在前面，示意易清婉跟在自己的身后。
两个人回到宴会厅的时候，整场宴会刚好到了尾声，主客方轮流派代表上台发言。
参加晚宴的所有人都围成一个圈站着，于是当易清婉和罗伊两个人从台后钻出来的时候，十分惹人注目。
罗伊回头冲着易清婉吐了吐舌头，牵着她的手便想往人群的后面躲，可是那帮精神矍铄的老家伙们根本不给他们这个逃离的机会。
站在台上的校长眼睛亮了亮，冲着他们的方向喊道：“罗伊，你又去哪里躲懒了？这个峰会都是你们家族赞助的，你这个赞助人怎么能躲起来呢？赶紧上来说点什么！”
罗伊有些抱歉地挠挠头，然后转身对易清婉说：“那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易清婉虽然有些讶异这样大型的国际医学峰会竟然是罗伊赞助的，但还是点了点头，站在台侧想看看他会说些什么。
罗伊走上台之后的气质便与刚刚两个人独处时候变得截然不同，收敛了笑容，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禁欲的感觉。
他缓步走上台，调整好面前话筒架的高度，然后朗声说道：
“我很荣幸，刚刚应校长的邀请，作为这次国际医学峰会的主办方和大家说几句，我本身并不是医学专业出身，但是因为家族产业的原因，对这一块也颇有涉猎。”
“今天刚巧下午听到了易清婉小姐的演讲，她演讲中涉及到的很多理念与我本人的想法也是十分契合的，因此在这里我想借由这个机会，向易清婉小姐提出一个邀请。”
罗伊的视线向舞台侧边扫去，立即锁定了人群中间的易清婉。
她今天穿的虽然不是十分惹眼的颜色，但是那种独一无二的气质，能让人从人群中一眼注意到她。
罗伊对着易清婉微笑道：“易清婉小姐，可否赏光站到我的身边来？”
易清婉微微冲他摆了摆手，用口型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能下来说嘛？”
可是罗伊好像全然没有看见一般，甚至迤迤然走到了台边，微微弯下腰冲易清婉伸出了一只手。
易清婉无奈，这种场合之下，再推脱就显得自己有些不礼貌了。
只能一手搭在罗伊的掌心，另一只手轻轻捞起自己的裙摆，缓步走上了舞台中央。
等到两个人在舞台中间站定，罗伊才对着话筒再次开口：“了解我们家族的人可能都知道，我们家族产业中有一座历时悠久的医院，圣玛丽医院。”
“而这间医院的优势便是妇产科，因此我希望可以邀请易清婉小姐在圣玛丽医院担任学术顾问，帮助我们的医院发展更好的同时，也希望可以为易小姐提供足够的学术支持。”
这倒是他们刚刚还在聊的话题，只是易清婉还没有来得及答应对方，罗伊倒是率先在这么多人面前提出来了。
易清婉一时有点窘迫，躲闪着罗伊的目光，在台下的人群中寻找斯帝宾教授的身影。
没想到，还没等她找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斯帝宾教授自己开了口，他站在一个角落里大声问道：“怎么，拉我的学生过去免费给你工作？”
小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满脸都写着对罗伊的不满意。
易清婉心下暗笑，便也没有急着答应罗伊，等着自己的导师先和他对峙几个回合。
罗伊则是不慌不忙地回答：“斯帝宾教授，我肯定不会让易清婉小姐白干活的，我们家族的基金会会为易小姐的研究提供充分的资金支持，直到她完全实现今天演讲中提出的所有构想。”
似乎是担心斯帝宾教授仍然不愿意，罗伊继续补充道：“而且，易清婉小姐的研究将会有很高的自由度，无论她想研究什么课题，我都不会加以干涉。”
听到这番保证的话，斯帝宾教授脸上的表情才缓和了许多，但是仍然摆出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扭开脸说道：
“行吧行吧，她虽然是我的学生，但是自己的事情还是得自己做决定，你问问易愿不愿意，我老头子一个了，不多话了，省得惹人烦。”
周围的一众人等都是斯帝宾教授的好朋友，早就已经了解斯帝宾教授这种有些傲娇的性格。
于是，并没有人觉得他在阴阳怪气，反倒都是善意地笑了笑。
易清婉听斯帝宾教授这么说，便知道自己的导师已经认可了这件事情，刚刚的这几句话也是在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于是，易清婉便不再犹豫，转身面向罗伊，说道：“很荣幸罗伊先生对我的研究如此感兴趣，而且愿意提供支持，我愿意接受这个项目。”
罗伊的眼神中绽放出异样的光芒，他点了点头，庄重地伸出右手。
易清婉同样如此，两个人的手交叠在一起，重重地握了一下，整个礼堂里瞬间响起热烈的掌声。
而一旁站着的校长更是满脸喜意，连忙补充道：“太好了，我们两所大学做了这么多年邻居，终于迎来了正式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