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开展得十分顺利,罗伊也确实做到了他和易清婉约定的那样,对易清婉的研究绝不插手,只要易清婉提出需要资金,对方便会立即从家族基金中调出超额的费用,让易清婉使用。
而罗伊唯一的要求便是,每周希望易清婉能够在圣玛丽医院呆上两天,因为易清婉并没有这个国家的行医执照。
因此她只能作为学术顾问参与到住院部的一些工作中去。
易清婉原本还以为这是罗伊想出来的一个折中的办法,借由在医院工作的时间多与易清婉接触。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连着工作两周,罗伊都没有出现在医院里。
这样一来,易清婉倒是渐渐放下心来,可以安心地在圣玛丽医院继续自己的研究和临床数据收集了。
最近这些日子,她的身体情况也好了很多,不再有剧烈的呕吐等症状,工作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医院里认识的新同事们都很喜欢这位从华国来的妇产科医生,因为华国的人口基数大,易清婉毕业后便一直在公立医院工作。
无论是坐门诊,还是在手术室,每天的工作量都远超英吉利国的医生,见过的各种各样的病例也多。
因此易清婉虽然十分年轻,但是对于不少罕见病例甚至比圣玛丽医院的一些老医生还要得心应手一点。
时间一长,整个妇产科都知道了易清婉的大名,不论碰上什么事情都选择向她求助。
出于礼尚往来的原则,易清婉在向这些人要临床数据的时候,也没有人会藏着掖着,都是十分情愿与易清婉分享。
偶尔下班后聊天的时候,这些医生还会来主动关心易清婉的研究进展,认为如果这项研究最终真正作出了什么成果,无论是对患者还是医生都是很大的福音。
这天下午,易清婉正在医院专门给自己空出来的病房里工作。
这座医院历时悠久,从外观上来看墙外爬满了爬山虎,灰色的砖石墙面上都是岁月的痕迹。
据说只要仔细查看,甚至还能在某些墙面上看到属于二战的弹孔,不过易清婉平日里也没这个闲心思去找这些。
这两天,各个科室的主任都找人整理好了资料送到易清婉这边来,她便埋头于整理这些材料,将它们全部进行量化处理,希望可以从这些数据中找到一些规律。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易清婉的面前堆着高高的文件夹,即使抬起头来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便只能高声喊道:“哪位?请进?”
可是半天都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听见人的说话声,易清婉有些困惑,输入手中最后一个数据,便打算起身看看什么情况,顺便自己也可以活动活动。
可她刚抬起头,便感觉实现余光中好像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她吓了一跳,身子往另一边缩了缩,然后警觉地向那个方向看去。
发现竟然是罗伊站在那里,满脸促狭的微笑,好像对自己的恶作剧十分满意一般,他伸手轻轻抚弄了一下易清婉的头发,安慰道:“不是什么坏人啦,是我。”
“你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易清婉嗔怪道,觉得心跳还是有些快,便毫不客气地白了罗伊一眼。
罗伊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习惯这样走路了,小时候想要躲着整个家里的侍从偷偷溜出门玩,就必须跟个特工一样,不但走路没声,还得学会飞檐走壁呢。”
易清婉知道罗伊有时候嘴上没个边,喜欢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便也没有过多理会他,问道:“你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视察工作?怕我乱花你的钱?”
“不是,”罗伊目光显得十分真诚,“说真的,那也不算我的钱,算是我的家族世代积累下来的财富,后来就钱生钱,早就成了一个符号了,你就算拼命挥霍也花不完的。”
“这就有点凡尔赛了吧。”易清婉苦笑,“想想我之前想做一些项目,申请国家基金竞争压力太大,而且限制也多,况且就算申请下来,钱也没多少,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
“哈哈哈,所以你就趁着这个机会放开手脚好好做,”罗伊笑道,“我还巴不得你帮我把钱花完呢,到时候我就可以摆脱这种枯燥无味的贵族少爷生活,否则我自己都快活成一个符号了。”
罗伊懒散地靠在桌边,午后的阳光刚好洒在他的脸上,整张脸都散发着金色的柔光。
易清婉觉得他有着这副模样,符号不好说,倒确实可以去当一座雕像。
“哦对了,”罗伊将手中提着的一个牛皮纸袋子放到易清婉的面前,道,“我今天让家里的厨师做的甜点,低糖的,你尝尝吧。前些日子家里有点事情要忙,我也没空过来看看你。”
“谢谢哈,”毕竟只是一份小点心,易清婉也没必要拒绝,便接过牛皮纸袋,将它放到桌子的另一边,“你忙你的,就别老来来回回跑了,我这边要是有进展了,随时跟你汇报就是。”
罗伊用手撑着桌面,微微倾身,低头去看易清婉电脑上正在输入的数据,轻声说道:“这个工作量看起来很大啊,需不需要我给你招几个助理。”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得很近,罗伊另一只手搭在易清婉的椅背上,易清婉甚至能够感到罗伊的呼吸落在自己的发丝上。
而身体周围陡然升温的感觉也让易清婉有些不自在,她坐直了身子,避免与罗伊的手臂接触道,回答的声音稍微有些僵硬:
“不用,我最近也还在摸索阶段,很多数据还需要进行细化,等我制定好整理标准之后,我再看看要不要招助理吧,否则就算多几个人手,也只是大家凑在一起做无用功。”
“好吧。”罗伊注意到了易清婉的回避,但是他也没有觉得不开心,反倒是嘴角勾勒起了微笑。
至少易清婉不再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了。
想到这里,罗伊也不想再给易清婉施加压力,要是当真超过了对方能够接受的底线,那么他们俩的关系很有可能又会回到原点。
这不是罗伊愿意看到的,于是他便直起了身子,几乎瞬间,他便听到易清婉极低地舒了一口气。
于是,罗伊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罗伊将距离拉远之后,易清婉觉得自在多了,她突然想到了和助理相关的一件事情,便和罗伊商量道:
“你说到助理呢,我确实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打算之后工作步入正轨了,就把杜若菡找过来,让她给我搭把手。”
“我想着,她也是你们家族的人,而且又是医学生,跟我各方面也比较合拍,她可能是个很不错的人选。”
易清婉说这话也不是在征求罗伊的同意,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而已,没想到话音刚落,罗伊的脸色竟然陡然发生了变化。
她不禁有些奇怪,按照杜若菡之前的说法,她只能算是罗伊的一个远房亲戚,在整个罗伊的家族中早已经被边缘化了,罗伊甚至可能都不是很熟悉她这个人。
可是看罗伊的脸色,他好像颇为忌惮一般,还没等易清婉问怎么了,便听罗伊说道:
“杜若菡不行,你最好离她这个人远一点!”
罗伊的声音如此生硬,倒是勾起了易清婉的好奇心,一个大学生能够跟罗伊结下什么梁子,竟然让他有这样的反应。
“为什么呢?”易清婉问道,“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就有跟杜若菡聊过我的想法,她的一些观点也是和我十分契合的,而且我看她是个对学术研究很有热情的孩子。”
“我还答应过她,要是之后我的研究步入正轨了,就请她来做我的助理,我想食言也不太好吧。”
可是罗伊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前因后果,他只是略微有些烦躁地摇摇头,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
“我想我可能要再加一个要求了,我不希望杜若菡介入到你的研究中来,所以清婉,听我的好吗?具体为什么,这个实在太复杂了,也许以后我能和你解释,也许永远都不能。”
他顿了顿,认真地注视着易清婉的眼睛,说道:“但是这件事情,希望你一定要听我的,我希望你能相信一件事情,我是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的,好吗?”
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仿佛天生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一般,易清婉在罗伊的注视下,鬼使神差地便点了头。
但实际上,她的心里仍然存有困惑,可是还没有等她进一步追问,便听见办公室外面传来十分嘈杂的声音。
滚动的轮毂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吊瓶撞在铁杆上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人在这中间不停地喊着“让开!让开!”
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瞬间激发起了易清婉当初在急诊轮值时候的回忆,她腾得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凝重地对罗伊说道:
“不好,产房那边可能出问题了。”
说罢,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即推开罗伊往门口走去。
还是罗伊在一旁拉了她一把,也是满脸焦急,有些责备地说道:“你是个医生的同时,也是个妈妈,走路不能再这么不小心了。”
易清婉这才意识到自己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同样脆弱的生命,但是脚步并没有放慢,只是每一步都走得实了一些。
她和罗伊两个人前后脚走到办公室门口,果然便看见五六米远的走廊拐角处刚出现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便是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一个护士高高举着吊瓶跟在病床的边上跑,旁边还有好几个医生扶着病床正在跑步跟着。
而后面则是跟着病人的家属,看样子冲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应该是患者的丈夫,后面则是年迈一些的老人,看不出来是夫妻哪一方的父母。
但是每一个家属的脸上都挂着泪水,他们在互相搀扶着往前奔跑,但是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太突然了。
每个人脸上都是震惊,连带着奔跑的步伐都显得有些机械。
是本能和对病床上那个女人的关心,在驱动着他们不断奔跑。
有眼尖的医生已经看到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易清婉和罗伊,他根本分辨不清自己看到的是谁,只知道不断大声尖叫:
“快跑,快去按电梯!赶快赶快!”
易清婉刚迈动脚步,便感觉自己的手被旁边的人狠狠按了一下,接着罗伊便一阵风一般从自己的身边蹿了出去。
速度快到甚至易清婉都觉得自己的眼前出现了残影,她也不敢怠慢,便紧贴着走廊的墙壁快步往电梯的方向走过去。
她尽量将自己的身体贴近墙壁,生怕自己的存在会影响到身后那些正在跟死神赛跑的人。
叮叮当当的声音从身旁掠过,易清婉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但是目光则是牢牢锁定在那张病床上。
幸好,罗伊的速度足够快,在病床到达电梯门口的前几秒,电梯门便已经打开了。
罗伊站在一旁用手死死拦着电梯门,防止它突然关上。
医护人员也没有任何的犹豫,立即将床推了进去,接着患者的丈夫也已经跑了进去。
然而这会儿电梯内部已经人满为患了,罗伊脸上满是焦虑的神色,立即转过身,一把拦住正准备跟进去的几位老人。
他伸出长臂将几位老人死死拦在外面,另一只手则在不断按动电梯关闭按钮。
电梯门缓缓关上,老人们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胳膊不断前伸着就想要跟进去。
电梯里的患者丈夫不知道是不是过分恐惧,竟然突然失了心智,尝试往电梯外侧挤,嘴里还不停地叫嚷着:
“为什么不让我的父母进来!”
“照顾好你的妻子就行了!”罗伊简直出离愤怒了,对着电梯里面怒吼,毫不客气地转头拍打了一下男人的手臂,生怕他伸出来的手臂会阻碍到电梯门关闭。
终于,那扇银灰色的门在几人面前合上了。
罗伊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正在不停地喘着粗气。
易清婉看了一眼周围的情况,两位老人因为惊吓过度,腿都有些发软,颤颤巍巍地站着,互相抓着对方的胳膊努力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易清婉赶忙上前帮忙扶住那位老太太,柔声说道:“抱歉,刚刚事发突然,这位先生也是为了给抢救多争出几秒来,才那样吼你们的。”
一旁的老人连连点头,说话都能听出颤音来,但是还在努力保持着镇定:“我知道,我们知道,我们也是被吓坏了,刚刚才想往电梯上挤,确实不该这么冲动。”
“嗯嗯,”易清婉点了点头,安慰道,“我们接着等下一班电梯就行。”
说完这句话,她又重新回到罗伊的身边,轻轻拍打他的背部,轻声问道:“你没事儿吧。”
罗伊虽然还在不断喘着气,但还是抬头对着易清婉笑了笑,道:“这有什么,就是好久没这么跑步了哈哈。”
终于,在几个人的沉默声中,银色的电梯门再次缓缓开启。
易清婉与罗伊对视一眼,两人分别搀扶着一位老人走进电梯。
出乎易清婉意料的是,罗伊似乎对这间医院的构造十分熟悉,上了电梯之后立即按下了“9”这个数字,而九楼正是手术病房所在的楼层。
易清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罗伊今天的状态与往常并不一样,整个人身上明显有一种紧绷感,易清婉站在他的侧面,甚至可以看见他因为紧紧咬住牙齿而变得紧绷的下颌线。
不知怎么的,罗伊的这种状态,竟然让易清婉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担心。
不过现实情况并没有给易清婉过多思考的时间,九层很快就到了,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面前的场景竟然如同人间炼狱一般。
即使易清婉曾经在住院部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少见到这样兵荒马乱的场景。
从电梯前往手术室的路上是长长的一道血迹,原本是点点滴滴的鲜血,可是因为滑轮的滚动,和许多人来来回回的脚步,血迹便成了模糊的一条血线,显得十分可怖。
而走廊上是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不断有衣服上浸满鲜血的护士从手术中冲出来,叫嚷着“血袋!血袋!”。
还有从四面八方奔跑而来的医生,易清婉知道这是在调动全医院各个科室的力量了,恐怕这位产妇的情况不容乐观。
而在所有忙于奔走的人群中间,有一个身影显得格外突兀。
是产妇的丈夫,他站在手术室外的一个角落上,努力让自己贴得和墙更近一些,生怕自己的存在回影响到医护人员救助妻子的行动。
可是他又一直迫切地盯着手术室的方向,不敢离开半步,生怕里面的人找他找不到。
易清婉明显感觉到自己搀扶着的老人整个身子都在往下瘫,显然已经被面前的场景给吓傻了。
她努力搀扶着老人,眼神示意罗伊先过去跟患者丈夫了解一下情况,自己则搀扶着两位老人慢慢往那个方向走去。
然而罗伊现在却完全没有刚刚冲出去按电梯的那种机敏劲儿,死死盯着地上的血迹,好像陷入了沉思。
“罗伊!”易清婉有些焦急,出声提醒道。
罗伊这才回过神来,快步向那个男人的方向走去,易清婉看见罗伊轻轻拍打着那个男人的背部,轻声说着什么,自己则是继续跟随一对老人缓慢往那个角落走去。
等到接近那个男人的时候,易清婉才发现面前这个男人的样貌已然不是很年轻,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两鬓都已经出现了白发。
他的右手还紧紧攥着一个花束,其中洋桔梗正肆意地盛开着。
想来如果他的妻子不是以那种方式推出产房,那么他应该会第一时间为自己的爱人献上花束和一个温暖的吻。
然而现在那束花却因为刚刚的奔跑而凋谢大半,根茎被男人无意识地攥在手里,早已经变得弯曲。
易清婉温声问道:“是什么情况?”
罗伊摇头,脸上有不解的神情:“不知道,他只知道医生突然将他妻子从产房里推出来,然后就告诉他情况不是很好,但是具体如何也没有跟他说。”
“等等,孩子呢?”易清婉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罗伊。
罗伊却是满脸疑惑,孩子不应该在产妇的肚子里吗?
“不对,”易清婉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她清楚地记得刚刚女人被推出来的时候,腹部是平坦的。
她接诊过很多情况紧急的产妇,对这些细节往往能够一眼发现。
果然,易清婉的话瞬间提醒了那个有些颓丧的男人,他猛然抬起头,对着自己的父母说道:
“爸妈,宝宝已经出生了,还……还在下面,你们快去看宝宝什么情况,我在这里守着丽萨。”男人语无伦次道,但是仍然努力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
罗伊与易清婉对视一眼,立即明白了现在的情况,看来产妇是在分娩之后出现的问题。
罗伊二话不说,将两位老人拉到一边,表示自己可以跟随两位老人去看孩子。
老太太听到孩子已经顺利出生,不禁发出了一声悲鸣,明明新生儿的诞生应该值得高兴,可是她的声音里却听不到一丁点的喜悦。
毕竟如果一个孩子刚出生就失去了他的母亲,那怎样也算不得一件幸运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孩子还活着都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两位老人渐渐恢复了一点精神,三人相伴着下楼去了。
易清婉则是站在男人的身边,静静思索着产妇可能碰到的情况。
但是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容乐观,既然孩子已经顺利分娩,产妇却突然到了这样危险的境地,思来想去都只可能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羊水栓塞。
而如果产妇当真碰上这种情况了,现在就真的是在生死一线间了,医生只能说是拼尽全力保她一条命,谁都不能打包票能让她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