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沈四水的目光呆住了,他看着沈永寿,嘴巴半张,却是无张开口说出一个拒绝。
爹娘去世时,沈娇娇年纪尚轻,应不记事,可他却是记得,沈洋全是遗憾:“四水,你要记得,你是沈家的孩子……”
沈洋临终那日的话,让沈四水执着孝道十余年,这些年里,他不顾自己,忘了自己的家,只一心要替爹娘孝顺爷爷奶奶,敬重叔伯,时刻将自己当作沈家的人来看。
可到如今,姑姑却道是他的父亲,沈洋早就脱离了沈家,从族谱上除了名字。
而他叫了二十年的爷爷,却在此时许下诺言,只要他同意娇娇的婚事,那么他的父亲,便可以重回沈家族谱。
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沈洋临终前,是对出了族谱这事有悔恨的。
他身为人子,怎能不管父亲的意愿。
沈四水手抖了抖,将求助的目光转向沈娇娇。
“娇娇,你和我都是爹……”
他想劝她,劝她接下与陶家的婚事。
爷爷和大伯说了,他们不会害她的!等如晖哥当了大官,娇娇便是陶家的大夫人。
是,陶家还有钱。
娇娇不会家务,若是嫁入陶家,吃穿住行,都有人服侍……
这桩婚事,是他家高攀了。
可他看着沈娇娇的脸,他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旁人都说子肖母,女肖父。
可沈娇娇的眉眼却像极了他娘,每每看到沈娇娇笑起来,他都好像看到了那个容貌艳丽的妇人。
沈娇娇,是他一手带大的。
从那么小的、只敢躲在他身后怯生生瞧着世间一切的娃娃,到如今这引得无数人惦想、光凭自己的才华便能贴补家用的女儿。
沈娇娇的人生,是他陪着走过来的。
可如今,他要亲手推着她,到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与一群她完全不认识的人虚与委蛇,他明知她连见都没见过那陶家的公子,他明明知晓她嫁过去必然要有苦头吃……
他怎么能,怎么忍心……让她嫁过去呢?
沈娇娇,是他的妹妹啊!
沈海走到沈四水面前:“四水,你好好想想,若没有你爷、爷的面子,娇娇这辈子,能嫁给陶家这样的人家吗?就算是你爹不在族谱之上,这些年,我们几家,又何尝亏待于你们两?”
沈禾急道:“二哥那时为了二嫂而与沈家分家,哪怕是从族谱划去名字也在所不惜,便是为了这份自由,四水,你好好想想,你当真要为了回这样的沈家而不顾你妹妹的幸福了吗?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又怎么会在乎你的感受!”
沈海上前一把推开沈禾:“三妹,你这话好像爹娘对不起你一样,你如何吃穿不愁,倒是一张嘴张口闭口就是爹娘不好了,你吃香的喝辣的时候,也没想着我们可吃得饱、穿得暖?”
沈禾惨淡一笑,不顾着他的厉色,当即就嘲讽道:“你怎么会吃不饱,穿不暖,你们个个都想着自己,都喜欢将好处往自家圈,这些年,莫说是我,便是四水,一年就不知要被你们要去多少银子……”
沈永寿暗了面色:“沈禾,你若是再在此处胡说八道,便休怪我不顾父女之情!”
沈禾看着沈永寿,她张了张嘴,又是一笑:“罢了,像你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我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这世上,自私的人,日子最快活。”
她抹了把眼泪,拍了拍陈银花的手:“银花,今日你要看着,若沈四水应下此事,你便要好好计量,这沈家的男人,都是怎样的自私狠绝!”
说完,她便不再看屋中任何一人,直接转了身离开屋子,行至院中,她却又转了身:“我沈禾今日,便算与你沈家断绝关系,他日富贵贫贱,都不与沈家再有一丝关系。”
沈娇娇看着她,心中感慨,沈禾这大半辈子,都受沈家所制,如今因她一事,倒是看清沈家人真面目,可自此之后无娘家支持,落在夫家眼中,不知于她,是喜是忧。
王芽对着沈禾的背影直骂了几句没良心:“这些年,银子没捧回来三五两,脾气倒是长了不少,亏得当日还给她寻了个好人家,当真是女生外向,白眼狼。”
沈永寿一拐杖砸到王芽身上:“闭嘴!”
王芽一惊,抱了背就跑到沈海身后,想朝沈海呼声疼,却见沈海亦是沉着脸色看她,她这才惊觉自己话说错了。
沈禾到底是沈永寿的女儿,沈海的亲妹妹,就算是今日吵了嘴,也不该她当着小辈的面指手划脚。
尤其是在沈永寿和沈海都没有说话之前。
这一想,当即就顾不得背上那一下砸下的痛意,赶忙闭了嘴,低头躲到沈海身后。
沈禾一走,沈家又难得得静了一瞬。
沈永寿皱着眉等沈四水的话,却一直不曾等到他的态度。
他刚想出言责骂,却又见到沈娇娇正盯着他,目光如炬,似是探查他的内心。
沈永寿眼神微眯,暗叹一声若是沈四水是沈娇娇这般的模样,或许不到这日,他早便将他家认回,只可惜……
他再看沈四水,他依旧不发一言,眼中痛苦似要溢出来了。
身为男儿,竟这般优柔寡断,当真是无用。
他拐杖敲了敲地,又刻意作出一副慈祥和善的模样:“我知道此事重大,四水,你便好好想想,明日,明日你再去我家,给我一个答复。你爹娘的坟,未归沈家祖地,这些年,也是苦了。”
沈四水又一怔,眼中痛楚不言而现。
沈海也道:“四水啊,若是你不识爷爷和大伯的好心,我看,我们两家往后,也不必再交了。”
沈永寿却当作瞧不见一般,拄着拐杖便带着沈海一家离开沈家。
陈银花此时才落下泪来,看着沈永寿一家的背影,狠狠骂了句不大文雅的浑话。
“早知今日这般,我便不叫姑姑过来了。”
沈娇娇看着她又气又自责的模样,不由得上前安慰于她:“姑姑或是早察觉到了,或许只是不愿认清,好在她是嫁出,本与沈家的关联便不大。嫂子若是担心,日后多往她那处走走便是。”
陈银花这才点点头,又拉着她好一阵的唏嘘:“早知与他家没了关系,又何必受这些年的苦。”
沈娇娇却是下意识看向沈四水。
沈四水此时肩松下来,脸色极差,他只瞧了她们一眼,便转身回了房间。
“嫂子,哥哥他……”会应下吗?
陈银花也回头看了一眼,她顿了顿:“放心,你哥疼你,不会应下的。”
不会应下?
那倒是未必,若是心无动摇,怎会一直不拒绝。
入族谱,重回沈家,对他而言,可重得过她?
沈娇娇不知道。
但她知道,若是沈四水选择重回沈家。
那么对于她、对于她们家而言,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自此命运皆付于人。
辗转半生,莫不是也落得要如沈禾今日下场一般?
沈禾至少还有夫家。
到那时,她又剩下什么呢?
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陈银花拉着她的手,带着沈娇娇出了屋子,她指向新盖成的屋子:“你爷爷早就想要钱给沈如晖了,那时,这屋子还没有盖成。”
此事她听华星阑说过,道是沈四水一直死守着盖屋子的银子,一文都没有让。
那时,她以为是沈四水知道了两家的不同。
可如今沈永寿一句回族谱便让他犹豫至此,她倒是不知,为何那时,沈四水能守住那些银子。
陈银花嗅了下鼻子,声音却不自觉染上了些哭腔:“你哥说,这几间屋子都是盖给你的,应下了你的话,哪怕叔伯们不高兴,也要替你将屋子盖好。”她拉着沈娇娇的手,微微低了头:“所以娇娇你别担心,你哥说了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他定然不会逼迫于你。”
沈娇娇看着隔壁那几间屋子,心中暗思:此事若是沈娇娇于此,她或会将余生交由他人决断或是会劝沈四水放弃重回沈家以全自己自由。
可她本是沈鱼而非沈娇娇,她对于沈家全无感情,真实明了那是万丈深渊,既知前路艰险,又非无路可走,她怎么会任由着沈四水替她选择前路,她沈鱼,绝不会将选择交由旁人。
她不愿回沈家。
无论沈四水选择什么。
但沈四水选择的什么,将决定日后她是否还是沈四水的妹妹。
若是沈四水要以她的婚事换得重回沈家,那么她便敢与沈四水断绝关系,再不相见,可如若沈四水放弃回沈家,那么不管日后如何,她都愿意替从前沈娇娇照顾她的兄嫂。
而沈娇娇也知道,她如今已然回了家,那么自然,沈家不会让沈四水考虑太长时间的。更何况,她的书局,也快要开张了。
所以她便要在这几日里,与沈家断个干净利落。
而现在,她需要知晓沈四水的选择。
沈娇娇陪着陈银花说了一会儿话,眼见了陈银花眉头舒展开来,她才轻声道:“嫂子,我在桐右开书局的事,无论出现什么情况,皆不可与人言。”
陈银花不知她是何意,但见她说得认真,不由得认真点了点头:“好,我记下了。”
沈娇娇轻轻笑道:“许久未回村,我出门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