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星阑虽是没来,但沈娇娇却瞧见了桐右几家书局的老板带着东西往她这处而来。
她曾因卖画一事见过他们其中不少人,故而才瞧清了脸,便认了出来。
沈娇娇当作他们是得了消息来是来走个场面的,便也堆着笑脸迎着:“诸位……”
“先前便得了消息,说这淮上柳店内重修了月余才开门,如今这么一看,不过……”说话之人是走在最前头的一干瘦高个子的中年男人,一身乌青色长袍,话未竟就先笑出了声:“罢了罢了,女子为商,能有这般,不错了。”
这是城南墨文书局的老板杜怀,沈娇娇当时去他家卖画时,还未说出画作几何时便被他出言讽刺,道是女子也敢作画,直接便拒了她。
说着他便让身边的伙计将一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捧到他面前来,他将手从袖子里伸出,双臂往前崩了崩,又抖了抖手腕,袖子便交叠落下一点,将他整个手腕露出大半,他手指向上一拨,把盒子的挂锁拉开。
盒里之物便现在沈娇娇眼下。
一方墨。
色泽深,墨香清。
是块好墨。
可沈娇娇毕竟是开书局的,凡来客送礼必会有意避开文房四宝一类,这叫不争风头。
而他这扬扬得意送过一方好墨来,便好似旁的绣庄拿了方绣工精巧的帕子送到了织霞绣庄门口。
明显便是抱着砸场子的意图来的。
沈娇娇眨了两下眼,没伸手接。
杜怀笑道:“怎么,沈老板瞧不上?”
此时他身后颂雅书局的老板冯尚现身,也同样将自己带来的盒子打开:“杜老板,你那墨算什么,沈老板此处地大物博,必是瞧不上的,不过我这砚台,乃是端砚,寻常少见,沈老板若是喜欢,收下当个玩物便是。”
沈娇娇抬眼瞧了一眼,砚上紫带青,颜色倒也不错。
亦是不曾开口。
而另两人也各自将礼物拿了出来,果不其然,是纸和笔。
“沈老板可别觉得我这礼物不如他们的,你年纪轻,许是瞧不出这纸的来处,可这纸名,你定是知晓,桃花纸……”
“这一套湖笔不成敬意……”
这几人将进未进店门,将那门拦了近一半去,可他们面上还带着笑,作出极真诚的模样。
前几日漠云也提醒过她要注意着开业前要与这城中几家书局的老板,别第一日便被人寻了事。
沈娇娇倒是留意了一下,可见几家好似都不在意,后便也忘了,此时被人刻意上门寻事,这才觉得应早些时候多费点心思的。
可人已经寻上门了,她若是收了这礼,便是低了他们一等,日后指不定他们要借此事嘲她傻,笑她连规矩都不知便开门作生意。
所以这几样东西,她一个都不能要。
而拒礼,总得有个拒礼的理由。
沈四水同陈银花见了这几人拿了礼盒,又道是东西名贵,对视一眼,才想着上前替沈娇娇去接,便瞧得沈娇娇一声冷笑:“听说墨文书局文史书籍最是出名,今日见了杜掌柜的墨,才知为何。”
杜怀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店里有瞧热闹的,一下便笑出了声:“杜掌柜听不出来,沈掌柜的是嫌你的墨次呢!”
杜怀脸色微变:“沈老板,我好心送礼,你……”
沈娇娇轻轻一笑:“哦?杜老板这般好意,看来这墨在杜老板的书局里,还是上品了?”说完眼中明显露出嫌弃来:“既然是这般,那我还是收下吧,到底是杜老板的一番好意……啧。”
说完她便伸出手想去接,却在杜怀身边那小厮将盒子松开时,她手往后一缩:“我手才洗了干净,还是……呀!”
那盒子一下掉落到地上,墨锭从盒子里滑出,嗑在地上一下便四分五裂开来。
沈娇娇惊叫道:“这墨……”
楼下买话本的几人跟着她这话朝地上看去,只瞧得那墨锭外处色泽均匀,可内里却是灰暗一片,纵使是不懂如何看墨锭好歹,也能瞧出眼前这墨怕也是以次充好。
沈娇娇暗笑,她第一眼瞧时,这墨确实不错,可再看第二眼时,便觉得墨色有些奇怪,上下竟不均匀,她伸手要去接那墨块之时,有意往前走了两步,因心中起了疑便轻嗅了墨味,果不其然,除了刚开盒时的清香,细细闻下,便是有杂。
这才故意缩回了手,由着那盒子打翻。
沈娇娇看向杜怀:“难怪出名的,只有文史书籍啊。”
店里便也暗暗起了一阵笑意,俱是心怀不宣的表情。
杜怀脸色暗了暗,知道此时不能再与沈娇娇拉扯这盒子为何会跌到地上,否则若让人猜测他店内所卖之物皆是以次充好之物,那么生意必要受损,看着沈娇娇得意的嘴脸,只能暗叹一声今天运道不好,让她得了便宜。
沈娇娇勾了个冷笑,又偏了身子去接冯尚的盒子:“说出来不怕冯掌柜的笑话,在下过手的端砚,也不过才区区十来块,咦……”
冯尚先听了沈娇娇说她过手端砚十来块,立马就笑了出来。
这端砚何其贵重,便是京都皇宫里的皇帝陛下,都不敢说自己用过十来块!她算个什么人物!敢吹这样的牛皮。
“怎么了?”
心下讽刺,面上却是笑意不减。
“这手感,似是不大对啊……”沈娇娇摸了两下,又将整块砚台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在手上左右惦量了两下:“冯掌柜这砚台,是从何处而得?”
冯尚笑道:“先前我有个客儿,欠了我一大笔银子,无钱偿还,便以多年相伴的端砚为偿。”
沈娇娇亦是一声轻笑,将砚台又放回了盒子里,将其还到冯尚手中:“若冯掌柜这客儿没走远,冯掌柜还是速速将其唤回来吧,可别损了银子,又丢了好眼的名声。”
冯尚在桐右确是有个‘好眼’的名头,传言所说,这冯尚只要一瞧这砚台,便知这砚台出处,用过几年,价值几何。
冯尚听了沈娇娇此话,眉头一皱:“你这是何义?我冯某人观砚数十年,从不曾瞧错一台砚,你这随口一说,岂不是败我名声。”
这杜怀刚丢了面子,正是恼火,一见这冯尚之物也受了质疑,他抱着丢脸不能只丢他一人的,明着是帮冯尚,暗地里却想着让沈娇娇说个一二三四来:“沈掌柜,这冯掌柜年长你许多,观砚经验老道,你莫要以为这空口白牙便能将这砚台说成假的。”
沈娇娇暗笑,这几人定是临时凑在一处,否则怎么可能上赶着把话递给她:“杜老板与冯掌柜真是关系好啊~我可还没说这是假砚呢。”她轻讽一声,指着砚台道:“端砚轻重相宜,入手温润,石质坚而细腻,而这块明显是偏重,入手干燥而粗,若以寻常砚台相较,确是上品,但与端砚相较……”
沈娇娇轻笑一声,意思不言而喻。
冯尚一把抓起砚台细细感知,又放在眼前瞧了许久:“入手粗是因其用过多年,这砚,便是端砚。”
沈娇娇见他不认,微微侧了下身子:“若不是用过多年,这砚绝不过晋越上品之档,若为端砚,才不是如今这番模样。”
冯尚看着砚台,他脑袋上渐露出些细小汗珠,想开口反驳,却又不找不出合理解释,只能单调骂着沈娇娇不懂砚台,乃是胡言乱语。
可一抬头,却见淮上柳一片窃窃私语,甚至连楼上之人,也探出了脑袋才瞧他的笑话。
他护了砚台便拂开众人,转身欲逃,结果却是一下撞到正往淮上柳而来的一人身上,才想破口大骂,便见那人身着青衣官袍,胖胖的脸上那两撇略带喜气的胡子此时正恼怒瞪向他。
“县令大人……”冯尚腿一软,立马便跪在了那人面前。
他这一声高呼,让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皆是肃目相对。
那县令本想着将冯尚拉回衙门以冲撞朝廷官员之罪打上几板子解气,可偏偏这华星阑站在一边,方才他险着摔倒之时,还是他拉了一把,顾及华星阑的身份,他只得捂着被撞之地轻轻揉了两下,又低了身子作可亲状扶起了冯尚:“明日乃是中秋盛宴,街上人要比寻常时候都要多些,你这般冒失行事,可不得要引出乱子。”
冯尚才站好,这腿一软便又跪了下去:“大人饶命,小人知错!”
“行了,佳节将至,便不罚了,下不为例便是。”县令说完,又睁着小眼睛看向华星阑:“将……华村长以为如何?”
华星阑正瞧着沈娇娇,听了县令问话,便微微偏了头,连头都没低半分:“大人处理得当。”
县令脸上笑意真了几分,一转头,惊道:“淮上柳?新开的书局?”
太抵是他样子太过夸张,华星阑轻咳了两声才让他收敛了一点:“正是,大人可要进去瞧瞧?”
“好,正好本县近来在寻两册经史,早前便想要来书局了,既是新开的书局,便进去瞧瞧吧。”
他伸了出指了两三人随他留下,剩下的人又安排了继续检查中秋盛宴之物。
沈娇娇瞧向另两位拿着纸、笑的书局老板,只见他们忙就将东西收起放到小厮手中,只假装是书局寻常客人,先前寻事挑衅的嘴脸已经不见,面上这回终于是谦和的笑意了。
“沈老板,既然县令大人来了,那我等便自己瞧瞧,您还是去招待县令大人吧。”
沈娇娇也不愿意在县令面前失态,扬了个笑脸亲自将县令和华星阑等人请进了淮上柳,又一路引着上了二楼。
漠云从隔壁探过脑袋瞧了两眼,见几人消失在店中二楼的楼梯上,眼睛一挑,低低叹道:“县令大人、闻公子,两位大人物在今日皆现在于这小小书局,这沈老板与淮上柳的名声,一日之内,便要传遍桐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