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娇问了县令所寻经卷,将其引到对应位置,那县令得了华星阑示意,本意却非是想来书局一遭,原想着走个过场,买两卷书便走,算是给华星阑一个面子,也使得自己出现在此地纯属巧合。
可一上楼,便瞧得二楼水墨素纱,间有书生执卷而立,一派高雅。中有一地放了五六张桌子,分明沿两列放着,桌上皆放笔墨,亦有一巴掌大的大肚瓶,内置或黄或青的单色小花,清雅暗起,野趣横生,实是妙哉。
纵是原先心中烦遭,可一入这二楼,心里便平静下来,忍不住想坐下好好读读书。
他摸了摸手中经卷,暗叹一声俗事缠身,否则必要掩了身份再作一回学子,在这小楼之中好好静心念一回书。
“沈掌柜这书局,不错。”
走到楼下,县令不由得赞道。
常跟着县令身边的师爷,自是知县令话中真假几分,见了县令如此真心诚意,不由得也高看了沈娇娇一回,眼睛轻转,笑道:“大人所言极是,方才在楼上之时,小人便觉沈掌柜的书局与旁的书局皆不相同,此时到了这楼下,瞧着他们热热闹闹,连小人都想买两本话本子瞧呢!”
县令笑骂道:“师爷不看正书反看话本,还是当着本县的面,当真是不务正业。”
师爷忙低了身子,面上惶恐道:“大人治理有方,使得咱们桐右安定太平,小人偶尔‘不务正业’一回,还望大人莫怪。”
县令偷偷瞧了华星阑两眼,见他听得认真,忙轻轻一挥手:“去吧去吧,拿上几本,本县一并算帐。”
那师爷面露喜色,果真挤到人群之中,与一干人中争了两本话册出来,为此衣裳上还多了两条皱褶,空让人生笑。
县令满足于师爷之行,亦瞧向华星阑:“华村长,可也要挑两本?本县瞧着,师爷好像寻到好书了。”
华星阑愣了一下:“多谢大人,这一时之间难以抉择,等下次在下瞧好了,必邀大人再来一回。”
无论此时有无掩藏身份,收受官员之物,哪怕其价值几文,华星阑也不愿落人口舌,便是拒了。
县令也不强求,将手上两册经卷并师爷所拿的两册话本放在一处:“沈掌柜,算算,多少钱两。”
沈娇娇顿了顿:“大人来鄙书局已是蓬荜生辉,哪……”
华星阑轻咳一声,无言递了个眼神给沈娇娇。
她反应倒是快,眯了眼便继续道:“……那小人便给大人一个开业的优惠,两册经卷七两银,并话本共八两,打个折扣,大人给七两二钱便是。”
“本县与旁的客儿一般,沈掌柜无须少收银两。”
沈娇娇微微低了头:“今日鄙书局初初开张,旁人购书,亦是给了优惠。”
县令这才点头,又哈哈一笑,从袖间如数拿出七两二钱银子交到沈娇娇手边:“今日也算是有所得了,还要多谢沈掌柜。”
沈娇娇忙道:“不敢不敢。”
那师爷倒是欢喜,叫县令替他给了书钱,只大大方方道了两回谢,便将书往怀中一揣,又催着县令出去查看明日盛宴上事宜。
于是乎沈娇娇便同着满书局中人一起目送了县令离开。
沈娇娇收回目光时顺便瞧了那三个在一楼佯装看话本的书局老板,她笑意不减,转头向他们:“几位掌柜,不知今日,还有何赐教。”
几人被她说得没脸,可碍于县令方才夸过她这书局,他们只不敢出言挑她书局错处,只得个个黑着脸拂袖而去,也管不得先前瞧热闹在背后如何嬉笑。
因为县令到来,桐右不少读书人都听风而来,沈娇娇几人是从开业过后一直忙到了下午,才勉强得了一点空闲,陈银花先去后院煮了些饭菜,几人轮着吃了,又是迎过几轮的客儿。
沈娇娇拉开竹帘,见书局人少了些,便大咧咧坐到了柜台里。
柜台里有一张竹子做的高凳子,是沈四水前两日专门做的,这张凳子是他在家里做的,本来是想着做高些,到时看着书局柜台高矮,就再改矮些,没想到沈娇娇一试,如此高度她坐下正好能在柜上写字算帐,很是舒服,沈四水便干脆没改,在凳脚处多钉了一圈竹条,免得沈娇娇上下不方便。
她才坐下,便瞧得华星阑背着手进来,这回倒是独自一人,没同旁人一起来。
沈娇娇一见他,脸上不由就升起一点羞意。
今日县令能来,应都是华星阑的功劳,可她前几日待华星阑还是那般态度,这怎么能让她不羞。
“华先生……”
华星阑乐了一声,随手拿起她柜台上的一册话本翻了两下:“今儿不恼我了?”
沈娇娇被他一说,更是生羞:“没恼你。”
“那还好些日子不搭理我。”华星阑将册子放下,四下瞧了瞧:“今日开张如何?”
他好容易转了话题,沈娇娇忙接了,生怕他还纠结于前些日子她为何生他气一事,道:“比我想象要好些呢,先前我听了隔壁的云姐姐道是开张要请在桐右说得上话的人来“镇镇场子”,我寻数回,都没人愿意在此时来帮我,却是不想今日开张之前,闻公子竟是来了,又陪着我放了个炮仗,直叫这周旁的商家瞧了生羡呢。”
华星阑点了点头,一瞬后又道:“原是这桐右商会的闻公子来了,怪不得县令来了,也没见你惊讶半分。”说完便沉了面色,似叹非叹:“早知我便不多这事,为了让县令大人在查点中秋盛宴之时,恰好路过你这书局,竟费了那般口舌……”
正好说到此处时,章程并高和两人说着笑走了进来,一见华星阑如样模样,似受重击,面上抽搐几下又忙转了身:“高兄,我方才见街头那家买豆花的铺子开着,要不我两去那处先吃碗豆花……”
说完便拉着高和脚步匆匆离开门前。
沈娇娇被他二人一打断,想说的话一时断了嗓间,一回头,又见华星阑正盯着她瞧,急急低下头:“瞧……瞧什么。”
华星阑温声笑道:“你还没答我的话呢。”
“华先生自是辛苦了,你,你晚上可有时间?我在酒楼订了席,华先生也一起去吃吧。”
华星阑手指在柜台上敲了两下:“不去。”
沈娇娇一下急了:“为何?”她不作多想,忙问道:“我不是不感谢你的,只是,只是……不知如何去说。”
华星阑噙笑瞧着她,只等得她又结结巴巴引经据典对他表达了谢意后,才笑道:“不闹你了,今晚县令设宴,道是谢……谢我等一众人对中秋宴之功,推脱不得,沈姑娘这答谢,不如留到明日再报如何?”
沈娇娇突然又想起,十数日前在沈家村时华星阑曾邀约于她。
她脸微红:“好。”
华星阑来得快,走得也急,不过走时也忘将方才拿在手中瞧的那册话本买下:“瞧着此书好生有趣,也可从中习得一二经验。”
华星阑离开后沈娇娇好奇伸手拿过那堆书中最上一册:那处才子与此般佳人。
翻开两三页,不过都是讲些才子佳人如何相遇如何互生爱慕。
右不过那几个套路,竟得了他青睐。
她兴致缺缺将话本放下,拿了账本将华星阑买的那本话本记上,顺手将银子丢到柜台下的小盒子里。
想了一想,又从柜台下面抽出一叠纸,斟酌两回,提笔先写了一行书局:梦中奇缘。
她从前书念得许是不如旁人,可话本子却瞧得比好些人多,此下提了笔,便是文如泉涌,是一发不可收拾,挥挥洋洋写下好几张纸,便是客人拿着书来结账时,都是陈银花露着笑脸让算了银子。
直至暮色落下,她才停了笔,轻按了下手腕,见店里已是无客,这才让陈银花上楼唤了正在楼上收拾纸笔的吴问兰下来。
“瞧着要起灯了,今日便关门吧,咱们一起去吃饭!”
吴问兰本是拒绝,要留下来看店,可惜被沈家兄妹一阵劝,便只好理了理衣裳跟着一块出了门。
她今日说了许多的话,虽隐约可见疲累,但眼中却是光亮不减。
原她担忧许久,若是她做不来这活计,或是一时忘了书籍价目,又或是被人嫌弃了女子识字,那该如何是好。
可没想到,这天底下的念书人并非只是一个样子。
旁人同她讲话时,态度极是温和谦逊,便是她一时记不起这书的价目,也无不逊。
一整日下来,她不知被多少人问了多少问题,有答得出的,也有答不出的。
可旁人都无厉色相对,反是得了她解答之人,对她是满满的谢意。
付出可以得到相应的回报,这样的生活,她有多久没有感受到了?
“喝喝喝!”沈娇娇举着一大碗梅子汤对着众人,豪迈的模样仿佛是端着酒水一般:“今日淮上柳开张,多谢诸位赏光!”
“好!”
饮宴者有男有女,其中大多者,都是吴问兰见过的,身处这样的环境,她竟未觉不适。
吴问兰抬头看着沈姊姊高兴的模样,不由也露出一笑,身边漠云端着水酒一饮而尽,眼眶微红,她那眼上霞色的脂粉都要掩不住了:“明日中秋,若我家那负心汉再不回来,老娘便扒了他的皮!”
吴问兰愣了一下,中秋,往年不是同家中父兄一起过,便是同公婆并沈游星一处。
今年,怕是得自己一人过了。
可她脸上的笑意,却还是轻松自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