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那样说,可这五十两银子说没就没了,沈娇娇心里还是生愁的。
一来是这天儿虽说还是夏天,可卖画儿一事全讲究个缘分,像之前一天就能卖出两张画儿的事,是少之又少的。依着她如今的名气,数个月卖不出画也是有可能的,那若是到时画儿没卖出去,自然是没有银钱进帐,这秋天熬一熬,可到了冬天再住这茅草屋里,大概是要日日受风,夜夜挨冻的。
二来是她一直惦记着回京都的事儿,若是沈四水一有银子便被沈家那些人哄了去,那她纵是赚再多的银子,这去京都的事也成不了。
她没有想法一直要陪着沈四水和陈银花一直待在沈家村,可也不愿见着他们二人在这茅草屋中将就渡日。
到底欠他们一个妹妹,不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她纵是离开了,心也会不安。
于是接下来几日,沈娇娇抄书抄得很勤快,抄书并不用多想,只需要将话本上的字一字不落地誊抄到纸上,每每入了夜,她都还在灯下忙和些。
陈银花不舍得灯油钱,又劝不下她,便只好每日里也拿了绣品坐到灯下绣着。
未出五日,这姑嫂两人的眼睛都熬的发红,沈四水瞧得颇是心疼,暗叹自己无用,竟要家中女人受累贴补家用。
“这几日多做了绣品,我方才数了一下,竟是有四十多条帕子的。”
陈银花捧着碗,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她顺便看了一眼沈娇娇,就这几日的工夫,沈娇娇肉眼可见的瘦了下去——原来就瘦,如今更是瘦。
她有些心疼,手一拔,便将今日早上炖的鸡蛋碗送到了她手边:“吃吧。”
沈娇娇不吃煎鸡蛋,倒是喜欢这水炖的鸡蛋,昨日陈银花将院里那两只母鸡生的蛋全炖了,让全家吃了两顿,今日只炖了一只,是给沈娇娇的。
沈娇娇看了一眼桌上,只面前这小碗中的鸡蛋,笑了一下:“谢谢嫂子。”
说完用盛了一勺吃了,后却不再动了。
陈银花瞧了是又好笑又想哭,她慢慢道:“吃吧,今儿个四姨婆过来,有钱的。”
沈娇娇眼底闪过一光:“过来收绣品?”
陈银花点点头:“昨儿个出门遇到了,她才将柳家村的绣品收了,今天就轮到咱们村了。”
沈四水从屋外走进来,呼啦啦将陈银花先前凉在桌上的一碗粥喝了干净,又急匆匆的跑出去,这两日田里的麦子熟了,他整日都在田里农忙,早上能回来吃口粥已经算是忙里偷了个闲。
沈娇娇早上用完了饭,倒是没像往常一样抄书,反倒是与陈银花凑到了一处去瞧她那帕子。
陈银花以为她今日要偷个懒,想着她前几日确实累着了,便也由着她黏糊着,毕竟自从沈娇娇醒了后,这性子是越发讨人喜欢,有时她都在想,这沈娇娇的变化之大,真是想换了个人一样。
这日头上来不久,陈银花拿着衣裳去晾的时候突然见了院里的一只竹筐,她咦了一声:“你哥怎么把筐子丢家里了。”
这筐子是捡麦穗的,这镰刀落下,总有些麦子落在地上不能捆起来,这便要用手捡了放到竹筐子里往常这筐子一早上沈四水就带到地里了,今日竟还落在家里。
陈银花晒完了衣裳便冲着沈娇娇喊道:“娇娇啊,我把筐子送给你哥,要是四姨婆过来,你先招待着。”
反正上一次也是她将帕子交给沈林的,再给一回,自然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这沈娇娇还没反应过来,她便拿着筐出了门。
“哎——”
沈娇娇阻拦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这可如何是好,她一个人怎么应付沈林?
她只好祈祷着陈银花送了筐子就回来,这样就算沈林过来了,她勉强拖一拖,也不耽误事。
可怕什么来什么,陈银花出去没多久,沈林就挎着个篮子推门进来了。
“呦,娇娇在家啊。”沈林笑得慈祥,“怎么,今年儿个你嫂子又不在?”
沈娇娇勉强道:“四姨婆来了,我嫂子下地了,很快就回来。”
沈林自来熟坐了,将臂上的篮子放下,冲着沈娇娇笑道:“没事儿,上次与你算,也没差错,这回就还和你算吧,你将那绣帕拿过来数了。”
沈娇娇只好磨磨蹭蹭进屋将绣帕拿了,不过她使了个心眼,并未将那帕子全数拿出来,而是就从上捏了半指高的帕子,粗粗数了下,不过才二十方。
“你嫂子最近忙?怎么才绣了这么点。”沈林看着那一点帕子,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这主家的活儿,最是怠慢不得,你嫂子这回就绣了二十方,离原定的数,可还差不少呢。”
沈娇娇道:“嫂子倒是多绣了,不过这段时间因我常熬夜,她这绣帕未放到一处,另一半在哪里我倒是不知,四姨婆你要不等等我嫂子回来,她送个小筐给我哥,很快就回来了。”
沈林这才和蔼道:“我后面还有一堆人家要跑,赶明儿让你嫂子把帕子送到我家去。”
她想了想,又道:“今儿个先给你把这摞的钱结了。”她念道:“这处二十方,权扣你两方作差针错色的帕子。”
沈林从怀中掏出个小本本,沈娇娇一看便记起裳绣说的那句话。
——不过,每次她们向我结银钱时,都会准备一本小册子,上面详细记录着每家每户收了多少份绣品,绣品多少银钱,若是沈姑娘运气好,能瞧瞧与姑娘同姓的那个婆子手中的账本,她若是记错了账,就是送到容州府去,这帐也是要再算一回的。
“上次清帐倒是忘了让你按手印儿了,这次可不能忘了。”
她拿着炭笔在上记记画画,若是沈林这会抬头,定会看到沈娇娇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喜。
沈娇娇有意寻事:“这帕子绣面平展、边缘齐整,哪里就差针错色了?”
“四姨婆还能骗你不成?快些按个手印吧,姨婆还有别的人家要收呢。”
沈娇娇心想此时最要紧的是看看那帐本上记的帐目是否有误,也就接过了沈林手中的本子,一手沾了红泥,作了个正准备压下的模样,眼确是仔细瞧着那炭笔勾就的数字。
一方帕子记的竟是十文钱!
沈娇娇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看了一遍,果然上面写着的一方帕子十文钱,后面还端正写了个清三百二十文——这是上次的,这次记的是二百文。
好哇,莫说是这帕子的工钱有误,就是她口中那些折损的差针错线的数目都算上去了。
这一页记着的都是陈银花以往的绣品钱,沈娇娇细细瞧过去,几乎每次的价格都是八文往上,总价上都有陈银花的手印儿。
沈娇娇心中大惊,面上却是不显惊诧,只叹这沈林欺负陈银花不认字儿,将原本高价的帕子以低价收到手上,再哄着陈银花签下手印,她许也是以为自己不识字儿的,这才大大方方将本子递到她手中。
沈娇娇先是将沾着红泥的手指擦干净,再故意装作不认字儿的模样指着本上那“清二百文”的字样问沈林:“姨婆,这是什么字儿,我是要将字印儿按这儿吗?”
沈林瞥了一眼,笑得越发和善:“这是清五十四余文的意思,收了你二十方帕子,折了二方,可不是这个价,你就按这儿就是。”
沈娇娇被她这扮善欺人的模样所气,本想将手中的本子砸到她脸上骂她不要脸皮,可沈林虽年近四十,可生得人高马大,她这细胳膊细腿肯定对付不了她,当下眼睛一眨,瘪了嘴就流下两行泪来:“四姨婆你骗人,我可听人说过这余字可是多的意思,你少给我钱还哄我,若叫我嫂子回来,她自然信您,若是以为是我多贪了那六文钱,可是要打我的!”
沈林被她突然的眼泪惊得措不及防,正想着哄她两句时,这院门突然被人推开。
沈娇娇以为是陈银花回来,忙将头转向门口,却惊讶发现,来人竟是华星阑。
“华先生……”
她还带着哭腔,鼻音正重,这柔柔弱弱的一声,如羽毛一样飘进了华星阑心里,痒痒刺刺的让人身子都酥了一半。
华星阑常在军中行走,见惯了扯着嗓子吼的大老爷们,却不曾听过这般细柔的声音,当下竟是一愣,直见了沈娇娇眼角那滴泪水滚下来才回过神来。
沈林见了华星阑,一下就认出这是沈家村的新村长,一阵慌乱,生怕沈娇娇拿了小本子送到华星阑面前问上面写得是什么——华星阑可识得字儿,她见过华星阑捧着册子唤人名儿的,沈林借下低头去哄沈娇娇,想借着这个机会将那小本儿顺过来。
沈娇娇见着是华星阑进来,惊讶了一瞬,立马心中便多了条计谋,她看沈林有意拿走小本,假意难过擦眼泪,却是手一转,将小本儿牢牢握在手心,起身走向华星阑。
沈林脸色大变,但见沈娇娇收了小本没递给华星阑,以为沈娇娇不想将方才之事告知华星阑,这才平定了些心绪,她也不敢开口相要,生怕让沈娇娇想起来那册子上的字。
看着沈娇娇一瞬间哭脸变笑脸,心中又忍不住暗骂她见了个皮相好的就忘了正事,举止不端,没个正经女儿样。
华星阑正为自己一瞬间的失神而懊恼,又见沈娇娇方才哭得梨花带雨,只当是院子里那另一妇人惹的,将不悦全都对准了她:“这位是?”
沈娇娇抹了脸上的泪水,到里屋替华星阑搬了个小凳子出来:“这位是我四姨婆,来我家……”沈娇娇有意看了她一眼,果然见她瞬间神色慌乱起来,在心中暗笑她做贼心虚:“来我家做客的。”
沈林忙点头:“是是是,娇娇她兄嫂不在,我正和娇娇聊闲天呢。”
华星阑沉着一张脸,他在军中多年,自然自带威严,虽是有意收起,但这一身气度自让旁人不敢放肆,沈娇娇因从前常见贵胄,对此是习以为常,并不曾觉得不适。
华星阑颇是不快看了沈娇娇一眼,自己问了这小丫头好几回是不是在家受了欺负,她解释的倒是毫不犹豫,可他方才进门时,可是听到她亲口说她嫂子为了六文钱都能打她,还哭得那么可怜:“聊天?聊天还能把人聊哭了?”
沈林一脸尴尬,不知如何解释,偏头去瞧沈娇娇,希望她开口解释一番。
可沈娇娇早知了华星阑认定了她总被人欺负,何况沈林还不知坑了陈银花多少银钱呢,当下也没替她解释,而是另寻了话问华星阑:“华先生,你是寻我有事吗?”
华星阑点了点头:“是有些事。”
他说完却又不说了,只是静默,显然是不想当着沈林的面提。
沈林她眼睛在两人之间一转,瞧得华星阑相貌清俊,又瞧了沈娇娇看着华星阑眼中隐不去光亮,嘴角下拉,对她一阵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