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星阑却一直没回来,沈娇娇担忧不过,便跑到华家门前瞧了几回,后来被福伯瞧见,喊她问了来意,见得沈娇娇果真担心,便拿了华星阑一早托人送回的信来。
“放心,那伙恶人已然入牢,公子只是与容州办些公事,不日便归。”
沈娇娇得了信,也就安心在家过了两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富贵日子,到了与那老者约好的日子,才抱了箱子拿着鲤鱼灯去了村口候着。
老者来时身边带了个小孩童,比起元豆似瞧上去还小些,沈娇娇冲其打了个招呼,便得到了个眯着眼睛的灿烂笑容:“阿姐。”
沈娇娇空出个手摸了摸他头,暗叹若是元豆亦如这般可爱,她定不会整日与他吵嘴,如此一想,她便猜着元豆此时指不定正在淮上柳扯着嗓子哭着不想练字呢,不犹笑容满面。
老者照例平淡从容的模样,半分寒喧不曾有便让沈娇娇引了路。
秋日大盛,树林子里风一过便是一阵落叶,沈娇娇提着灯走在林中,竟真有了一叶落而天下知秋那股子寂廖。
可才进林中不处,便远远可闻孩童嬉闹的笑声,这笑声太过欢喜,直接便将林中落叶的孤单击退,这让沈娇娇有些失望。
老者并着那孩子一路东走西顾,似在路旁瞧着树林品种,又或是想在其他寻些医书上出现过的草药。
到宋家门口时,沈娇娇先上前去唤了门:“宋屏哥!”
宋屏正坐在院里拿着书,有四五个孩童绕在他身侧,多是在玩闹,只有一个孩子正低着头站在他门前,心情极为沮丧,看着模样似是宋屏考校功课,结果不大理想了。
沈娇娇这一嗓子,先让院里的孩子抬了头:“是沈娇娇!那个会骂人的沈娇娇!”
这些个孩子大多从前就认识了沈娇娇,许久不见,对她印象还只停留在从前,一见了她便放声大叫,个个瞧了她都避之不及,连规矩站在宋屏面前的那个孩子听着她的名儿都抖了两下肩。
“好了,去学堂,每人抄两首诗。”他将手中的书合起,又递到面前那孩子手里:“小五,今日背诵不好,你要多抄两遍。”
孩子当即就拉下了脑袋,更是沮丧抱着书走向旁边的竹屋。
几个孩子跑了个干净,院子里才算是安静下来,宋屏扶着轮椅将她们请进门,这才抬头打量了老者并那孩童,见了老者背着的药箱,也是明了,颇是无奈向沈娇娇道:“还没有死心啊……”
宋屏神色坦然,见了老者,猜到其身份,可他眼中没有半分希翼,有的只是对沈娇娇坚持不懈替他寻了大夫的谢意。除了这些,便只是对从此不能站立这件事,无比顺从的接受。
老者倒是没理会得二人你来我往的寒喧,唤着小童替他拿出了脉枕,便淡淡道:“将手拿上来。”
宋屏笑了一下,乖乖将手送上,倒是半分不慌乱:“先生请。”
姿态温和却疏离,眉眼中亦带着凉薄冷意,不知是不是沈娇娇的错觉,她觉得如今的宋屏比起前两月所见,似乎更出尘了些,可又好似有什么拉着他,让他不得不留在这世间,在俗事中挣扎。
怎么会这样呢,他如今为人师,宋启也选择了走科举之路,他怎么会有这般的改变。
沈娇娇思考了一阵,只觉自己是想多了。
这一会功夫,老者已经号完了脉搏:“公子这腿伤了几年了?”
以往沈娇娇请来的大夫,大多都是诊完了脉,最多再瞧一瞧他的那早无知觉的双腿,而后便一言不发的摇头,好似他失了一双腿,这辈子便没了头一般。
可如今才听了脉,这老先生居然就开口相问他的伤情了,这让宋屏愣了片刻,心中不由也多有了半分奢想,可不过一瞬,他又亲自将那一丝的想法掐去。
他温声答道:“约摸着四五年了,太久了,也记不大清了。”
自他归乡,也已过去这么久了吗?
腿伤时都无力回天,如今过去这么久,又怎么还有可能再敢与天意相争。
老者点了点头:“哪处方便?我想瞧瞧你的腿。”
宋屏突然便泄了气:“算了吧,不必麻烦了,我这腿我也有数,恐是此生再无站起一日,今日劳先生来这一趟,实在抱歉。”
老者皱了下眉:“我是大夫,我还没下定论,你在此地瞎放什么话,快些,我过会还要回家,这往冬去,日头越来越短,天一黑,路便不好走了。”
宋屏顿了一下,眼瞧着沈娇娇满面关怀,不由心又软了:“……这边请,娇娇,你在外处吃些茶水。”
沈娇娇也知男子大防,诊脉之时在旁边瞧着无事,可瞧腿之事,她便不大方便了,可又担忧着宋屏行动不便,忙问道:“宋启呢?莫不是不在屋里念书?叫他陪着你吧。”
宋屏温和一笑:“他去山上砍柴了,这么久没回来,或许是半路坐着念书了,家中有孩子,山里头安静。”
沈娇娇讷讷看了一眼一进门便被她放到院里桌上的灯笼,为难冲着宋屏点了点头。
老者同着小童一齐跟着宋屏后面进去了,沈娇娇也只好坐在外头等着。
没一会的工夫便听着宋屏在屋里低低唤了一声,那声音似是极痛苦,可至一半便被他有意压住,惊得沈娇娇忙冲到屋子前:“宋屏哥!你怎么了!”
她有些焦急,生怕宋屏在里出了什么意外,又连唤了几声,都已经准备不顾礼数往屋里冲了,这才听到宋屏压抑的声音:“无事,你在外等着。”
虽听了回音,沈娇娇亦不敢放下心,只守在外头,直等到小童开了门,她才忙看向屋内:“如何?”
先前来了不少大夫,虽也曾有几位进了屋替宋屏瞧了腿,可却无哪次有这等情况的。
老者抢先一步先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手中卷着一面置了银针的布包,面上却是轻松:“有得治。”
沈娇娇似有些不敢相信:“能治!”
屋内宋屏声音有气无力,似这短短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受尽折磨一般,他咬着牙撑着从屋里出来,道:“怎么可能……”
“经脉不曾完全坏尽,不过你久坐轮椅,治起来倒是有些麻烦。”老者手朝小童挥了挥,那小童便乖乖去药箱里拿出了一只蓝色的瓷瓶送到了宋屏面前:“将这喝了吧,虽然对你腿没啥用……不过能让你这会好受些。”
宋屏举手欲接,却是无力,沈娇娇见此忙替他接过瓶子,将其打开,这才送至宋屏手上。
宋屏也不怀疑,仰头一口饮尽,不过一息,额上汗珠也渐消退,面色重新恢复了血色,这番变化让沈娇娇很是惊奇,对这老者的医术又信了三分。
老者瞧了瞧宋屏:“我应了这丫头替你瞧病,便不会毁诺,你若想治,我必当尽力,你若是不想治,老夫今儿也来了一趟,便不算言而无信。”他顿了顿:“这是治还是不治,你自己好好想想,反正我丑话说在前头,无论选了什么,后面我都不可能再给你后悔的机会。”
沈娇娇一愣,忙道:“这自然是要治的!”
宋屏却没开口,先前的痛意让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切不是梦,他的腿,是真真正正的有救了。
一直以为此生不能再站起,倒也不觉有什么失望难过,可今日突然出现的大夫,却言之凿凿道他双腿尚有机会。
但他却害怕了。
害怕努力过会,再一次被告知不能站起。
害怕他无法忍受再站起后要面对的一切。
害怕本已一眼看到头的人生再一次明晦不定。
“可否,让我考虑一番?”
沈娇娇急道:“这有什么可考虑的,先生都说能治了,为何还要考虑?”
老者瞧着他两人,手下不停收拾着医箱:“自是要好好考虑,若要治,方才所受的痛,不过千之一二,越往后,他的腿的感知会越来越灵敏,这痛便也会越深……光有行针还不成,这汤药、药浴皆不可少……想要治,此地也不可,我这年纪大了,总不能每日里翻山越岭来替他行针布药。”
沈娇娇眨巴了两下眼睛,细细思量着老者的话。
依他所言,若宋屏选择了医治,便要去他的住处,由他每日里亲自照料,可这老者久居连山之中,也不知是在哪一处山头安了住所,宋屏但凡要去,必然要远离沈家村,这山路小路,行不得,于他而言,光是去,怕已是一路艰难。
“还有啊,我那处没什么人,日日熬药煮水,可没闲人照料,他要是去了,少不得得有人照顾着。”
沈娇娇看了看宋屏的双腿,她不由也犹豫了起来。
宋启要参加会试,三年一会,错过了明年,那宋启至少还要再等三年才能入仕,宋屏定不会同意。
可除了宋启,谁又能去照顾他呢?
她吗?
女子声名为重,如今她与宋屏无亲,若是只身前去照料,无论日后如何,她自此一生,必不得清名。
可寻觅数月才得一丝希望,真的要放弃吗?
宋屏抬起头:“我选不……”
“再考虑……”沈娇娇抬起头:“再考虑一日,我们再考虑一日,明日给您答复。”
她不是圣人。
可她想替沈娇娇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