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月汐不记得她是第几次在同样的病房醒来。难道甄思文给她单独准备了一个专有病房，随时准备应对她陷入的意外事件？喂喂喂！大可不必了吧！
可她确实见到了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被褥，还有枕在她被子上熟悉的人。
她左小腿的疼痛感已经变得很轻微了。虽然手术时，那种机械穿透她皮肉的感觉还残留在她身上，让她忍不住震颤。
她的下身没有动，只是伸出手摸了摸旁边人的脑袋，动作鬼使神差，下意识就做出来了。她用上了平时没有的温柔，想跟他更加靠近一点。
手上传来的触感也让她感觉熟悉，然而黑发间掺杂的几根银发却让她的手瞬间停滞。
后脑勺动了一下，被惊醒的人抬了头，祝月汐一脸尴尬。她早应该意识到！她的熟悉是习惯，是在一起很久之后的习惯，是两个人共同生活的习惯。
抬头的人是樊知秋。
他的脸是她很熟悉的。非常硬挺的鼻子，很有男人味的棱角轮廓，还有硬硬的发丝。无数个早晨，她看着他的脸醒来。迷糊的她总是顺手往他脸上一推。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轮廓更加明显了，眼神坚定而深沉。她意识到了，这是二十年后的樊知秋，不是她的樊知秋。
“你醒了。”
“嗯。”
“我记得上次你被地铁狂人打中头部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守在你的床前。”
祝月汐当然记得地铁狂人是谁。2019年地铁里的一个无差别伤人者，特点是喜欢用改装后的气枪打人。每次都是在地铁门将要关门的瞬间站在车外去打车内的人，用放在身体前面的背包做掩护。弹子打在身上虽然疼，但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一直到某天他将弹子换成了有毒溶液灌注的胶囊。祝月汐通过试验，掌握了被他袭击的人因他的行为造成心脏病突发死亡的证据。
抓住地铁狂人时，发现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还患有自闭症。问他原因，他也只是说“生活太无聊了，我想看那些人被打的反应和老鼠被打相比哪一个更有趣”。他的年龄还小，即使是个人渣，却是个法律很难制裁的人渣。然而祝月汐却提出要去验地铁狂人的骨龄，她还真的发现了他的年龄在18岁零5个月到20岁零五个月。她也只是注意到他家里有两个孩子，而弟弟罹患自闭症从不出门。他冒用了弟弟的身份。最终地铁狂人被绳之以法。祝月汐却受到了他家人的报复。他丝毫不通情理的父亲在包里放了一把锤子，冲着她的后脑勺敲了过去。幸亏当时还有别人在现场，及时拉住了他父亲的胳膊，锤子尖的一面从祝月汐的左后脑直接划到耳朵，留下了一道小伤口。由于头部的毛细血管过多，她的头上血流如注。她失血过多，晕倒住院。等到她醒来时，确实和现在查不多。樊知秋守着她，却因为太累睡着了。只是当时的樊知秋因为脸朝着她，祝月汐抓拍到他整个人在流口水。
祝月汐没有回答。她还是不好揣测樊知秋知道多少。他一向如此，喜欢用言语试探别人。祝月汐决定先不说话，看他还有没有其他的话好说。
樊知秋看祝月汐不说话，继续说道：“你喜欢喝碳酸饮料，最喜欢喝可乐。你喜欢穿裸色的内衣，冬天的时候喜欢把内衣穿在保暖衬衣外面。又想吃甜食又怕长胖，下午吃完奶茶信誓旦旦说不吃晚饭，晚饭要是火锅会吃得更多。信奉早上喝咖啡可以减肥……”
“够了够了！”
别再跟我说这些羞耻的事了！太普通了！谁希望你记住我把内衣外穿的事啊！
樊知秋已经确定了她就是祝月汐，一股脑的把想到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完全没有注意祝月汐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她要是打死不承认的话，谁知道樊知秋还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可她还是不想面对，想方设法把话题引到其他上面去。
“那荷的伤怎么样？”祝月汐问道。
“脸上有两个小伤口，眼睛上一个，嘴角一个，都不深，不会破相也没有后遗症。头部有轻微脑震荡。其它地方有擦伤。都不严重，你不用担心。”
不严重就好，总不能再把小柒的朋友扯进来。
“你放心，她不知道你是祝月汐。”樊知秋补充道。
祝月汐的心里一沉。看来他今天是一定要和她把话说清楚了。
祝月汐低下头，仿佛做错了什么。初来时，她很委屈，她感觉自己被樊知秋他们遗忘了。他们过得好，只把她一个人留在过去。可是观察了一段时间，祝月汐发现。樊知秋过的一点也不好。他就好像被什么驱动着一样，不停地往前跑。
而她也是一样，想要调查自己的死亡真相，却总是被卷入其他事件。她知道这都是意外，怪不得任何人，可她偶尔也会在心里抱怨。为什么只让我经历这种事？不要让我这种普通人承担这么多责任好吗？她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樊知秋却在这时候认出了她，好像不打算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她该怎么告诉樊知秋这一切？
“姜梓弗死之前告诉了我，你是时空穿越者。你还是一样，不喜欢喝咖啡，喜欢忍冬花的味道。就连你说话的语气都不曾改变，是我的问题，竟然这么久了才看出是你。你出现在我面前这么多次，每次都因为我看不出是你生气。我却只想着案子。一次又一次的让你身处险境。”
樊知秋说着，竟然哭了。他的眼泪顺着脸颊，落到了被褥上。
祝月汐见过樊知秋的眼泪。刚成为警察那会儿，因为受害者的惨死而哭。而现在他再一次哭了，可他已经不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法了。反而隐忍着，好像一位老人参加一位老友的葬礼。虽然难过，但也知道是无可奈何。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我只是不明白……”
祝月汐瞬间就原谅了她，她反而开始道歉。虽然祝月汐也很疑惑，她为什么穿越到二十年后。她死的蹊跷。她不认为自己跟空心杀手有了交集。空心杀手杀她应该是随机选择的。
“我也不明白。我们一起吃了宵夜，我送你回到法医中心，第二天早上忽然有人告诉我你死了。在法医中心被空心杀手杀死了。我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樊知秋也被困在了同一天。他当然知道，身为警察可能身处危险之中，可也有警察一直到退休都未开过一枪。他不知道他是哪种警察，但他在潜意识里认为，他不会那么倒霉。然而祝月汐忽然就死了。他忘不了他赶到现场时的场景。她的表情就好像睡着了，脸上一点痛苦都没有。可是身体却已经彻底冰冷了，并且失去了内脏。
“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是在法医中心楼下的贩卖机那里买了一瓶可乐。”
祝月汐抓了两把头发，头皮好痛，可这也对她的记忆毫无用处。根本什么也没想起来。她也不知道试过了多少次，可是那天的事，她想不起来更多了。
“喝了可乐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等到我醒了，就穿越到了祝月柒身上。那天是2040年的9月12日。”
她穿过了整整二十年，而樊知秋也等了她整整二十年。
“对不起。我还是没找到空心杀手。甚至还看着你的朋友成了受害人。”
樊知秋不是没有幻想过，祝月汐没有死，或者成为了时空穿越者这种事。可是，他也只是想想。他比任何人人都深切的感受到。小汐不在了，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一点也没有。
他只能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找寻着名为空心杀手的幽灵。
“你现在有怀疑的人吗？”祝月汐问道，随后又改口，“对不起。我忘了不能问。可是我真的太好奇了。我死的不明不白。小柒的意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我想在消失之前找到空心杀手。”
“我一定会帮你的。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
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不谈感情。消失的二十年已经在他们两个中间造成了无法消除的隔阂。他们无法向前一步，也不甘心转身离开，只能看着对方的面孔，不断的反问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
樊知秋走后，祝月汐看着雪白的墙壁发呆。好想睡觉啊。最好一觉醒来她还在家。家里有柔软的床铺和樊知秋熟悉的味道。她再也不幻想那些英雄的场面。她只想做个普通人，做个洗手做羹汤的人。
可是她已经被放到了这个位置。无论如何都不能变回原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