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天。
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都要大,似有压城之兆。
最北端,冽北。
寒冬腊月,白皑皑的大地一望无际,连原本险峻的戈壁,都让凌寒夺走了几分陡峭。
盖地的白雪被一小小的马车队伍踏出饶长的弧线,两名家仆骑马走在前面,车夫赶着马车走在后面。
“都寻了三载,少爷还不死心。”前面的家仆对另一家仆说道。
“莫说三载了,以少爷这架势,三十载都能寻下去;我听钱庄的老长工说,少爷寻的那人叫苏目,以前是陆府的奴才,后来不知怎的,竟坐上了钱庄管事的位置。”
另一家仆摇头撇嘴,一脸的不屑。
“我还以为是多大个人物,竟只是个奴才,荒缪,天下之大哪有主子四处奔波为寻奴才一说。”
“你小声点,莫让少爷听了去。”
说完,那人连忙向身后的马车看了一眼。
“若不是出来这趟有一百两银子,我打死也不出来。”
马车里的人垂着眸子,手中握着一柄长萧,似是外面的一切与他毫无干系。
三年前,璃王同先皇病故,两日后,他收到一封璃王生前派人转交于他的书信。
读完书信,他才知道自己干了多少傻事,才知道苏目一直以来都在为自己忍辱负重。
那一刻,他只想力挽狂澜,只想将那个对他死心塌地的人找回来。
这一寻,便是三载有余……
八年前,蜀地,亦是一个寒冬。
“少爷,前面横了株大断木,挡了去路,奴婢几个先推您下来。”
满天大雪漫无止境地下着,夹着冽风,将粗壮的树干活生生折成两半,一半杵在土里,毫无声息,一半横在路中央,挡了去路。
陆钰洐坐在轮椅上,被两个家仆抬下马车,又抬过横木。
伺候完主子,家仆们跑去伺候那头的马和马车。
“少爷,再披件衣裳,出门在外,莫要受冻了。”
老管家边说边从另一仆人手中接过狐裘,小心翼翼地搭在少爷身上。
老爷夫人这一去,家中便只剩下少爷一人,少爷本就体弱多病,且自幼身患腿疾,还要独自扛起偌大的陆家。
老爷夫人尚在之时,陆家那几个旁系就因眼红老爷接管的家产,便整日与陆家作对。
自老爷夫人无端归西,他们邪心更胜,仗着如今家主尚还年幼,觉得好欺负,想要分得其中一杯羹盏,便暗中一个劲地给陆家使绊子。
少爷自是不愿屈服,那旁系便鼓动江湖势力,毁了陆家蜀地产业,还派人暗杀了蜀地钱庄总管一家七口人,将陆家推到风口浪尖。
得到消息,少爷大怒,日夜兼程,不顾一切赶往蜀地。
前几日,凶手已被官府抓住,且被当堂杖毙,少爷多日未寐,处理完蜀地钱庄诸多事宜,另立新管事后,才启程离开。
老爷和少爷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老管家将自己一生都奉献给了陆家,若无其帮衬,陆钰洐不可能独自撑起整个陆家。
没多久,马车就被家仆们合力抬了过来,马匹也在众人的帮助下成功越过树干。
“少爷,可以继续行路了。”
陆钰洐淡淡点头,家仆们将轮椅抬起,欲将少爷送到马车上。
当身体连同身下的轮椅被高高举起,陆钰洐的目光突然寻到不远处的雪地,那处的白雪竟混着大片赤红。
“等等。”
此言一出,被抬起的轮椅顿在半空。
目光紧锁,待看清,那片赤红旁,竟有一具灰色的人形身影!
陆钰洐瞳孔一紧。
“李伯,快派几个人去那边雪地瞧瞧。”
管家闻言,顺着少爷目光看去,却因高度不同,什么都没看到,但因是少爷的命令,管家依旧开口道。
“你们几个过去看看。”说完,又看向轮椅上的人,一脸的疼惜,“少爷,您先到马车里去,里边儿暖和些。”
轮椅稳稳当当落在马车中。
若无人管他,那满身血渍的人哪怕还存着丝丝生气,定还是会活活冻死在雪地里。
若他早已断气身亡,自己便命人将其埋了,让他不至于曝尸荒野,落为野兽盘中之物的下场……
“少爷,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还有口气儿,但浑身都是伤,怕活不了多久了。”
听闻马车之外一阵喧闹,陆钰洐连忙拨开帘子,只见一家仆背着那小小身体,还有一家仆紧紧护在后面。
“送进来。”
“少爷,这……”
本就天寒,还要赶路,按少爷的意思,定是要带着这孩子赶路,那岂不多了个累赘,何况这孩子都快没气儿了,若死在马车里头,那不多不吉利。
众人一脸难色。
“我的话不做事了吗,让你送们进来,咳咳,咳……”
见家仆们似是不愿,陆钰洐沉着脸,许是急声低吼的缘故,话音未落,便一阵猛咳。
“少爷,少爷!”
老管家面色一紧。
陆钰洐抬抬手,示意自己无碍。
“送进去!”
老管家连忙招呼着家仆们将那少年放入马车中。
坐在轮椅上的陆钰洐伸手握住马车里的特制扶手,往旁边挪了挪,尽量腾出一片位置。
家仆在车内铺了一层毯子,随后将少年放在毯子上,然马车不大,少年只能一半身子瘫在地上,一半身子瘫在角落。
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裳,挂在同样单薄的身子上,血肉模糊之下,大片肌肤暴露在外,一道又一道绽开的伤口在细嫩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小小的身子打着寒颤,微翘的睫毛上耷着几点白白的细霜,泛紫的薄唇略微张开,轻柔的吐息对他来说都似乎极为艰难。
这孩子能处这般境地,定是历经过一场浩劫般的噩梦吧。
看着眼前的少年,陆钰洐心中满是怜惜,抬手扯下本披在自己身上的狐裘,弯腰,小心翼翼披在少年身上。
感觉到带着温热的沉重,少年用足力气,缓缓睁眼。
半睁着眸子看向面前眉清目秀的男子,待将这张面容牢牢刻在心里,少年实在坚持不住,沉沉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