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狐狸看书
郭德纲2025-07-25 10:4316,071

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

我最近发现,人要保留一个没溜儿的状态,天下没有什么比开心更重要。有时候跟朋友聊天也是,有些人心眼儿窄,窄得都不行!碰上什么事儿都觉着别扭。我说你大可不必,犯得上吗?我说你看我,我就是心宽,我打小上学就心宽。头天晚上老师留作业,我就说:“哎呀!交不了,不会写。”我不想明天交,我想后天交。因为到后天,明儿这事就过去了。老师说头天一过,马上就得交作业了,有的人马上就着急了:“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该怎么办怎么办。你不得劝自己吗?不得好好活着吗,是不是啊?心窄点不得把人挤兑死了?我们相声界好几位老前辈,有几位去世早,就是因为心窄,劝了也不管用。所以说人得心宽,因为你心窄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就是心宽。这些年我要是心窄,我的坟头草都得三尺高。我不爱生气,不爱着急。瞧什么都觉着可乐,我看谁都是包袱,真的。有时候我也反思我自己——我这人也太损点儿了!

咱们这篇里先聊点儿什么呢?

有人说想听我说说看戏这回事儿。其实多看戏有好处,当然了,也分看什么戏。实话实说,现在唱戏也挺不容易的。相声、京剧,其实有很相似的地方。这两年来,我们德云社也做京剧演出。我在后台跟陶阳、跟孩子们聊天时,我说排京剧的节目是没有问题的。京剧很健康,市场也很好,观众也没问题。如果效果不好,是戏本身编排的问题,是导演、演员的责任。有时候身为演员,可以换位思考一下,某演员今天要唱戏了,比如要唱一组大型京剧《葫芦娃》,先把这个戏名写在一张纸上。登台之前,演员就看着这张纸扪心自问,你自己想不想花钱看这出戏。你如果自己都不想看,那就别唱。唱了就叫诈骗!因为你收观众的钱哪,凭什么你自个儿都觉得这是个破玩意儿,还要让观众买单?你们自个儿坐到后台直嘬牙花子,心里直打鼓:“哎呀!会有那个倒霉催的上当买咱的票吗?”这样的话就别唱了!你要是不爱看,别人更不爱看了。反过来,你要是觉着这出戏太棒了,迫不及待地想让观众看,那这出戏最起码还有点儿意思。京剧的事咱们就言尽于此,“泄露天机”不好。

我也是个废物,别的干不了,就会说书、唱戏、说相声。其实不瞒各位,这三样儿里边,我最次的就是说相声。观众们老捧我,逢人就“哎呀”一声,拉着别人说郭德纲相声说得有多么好。其实我自己觉着不怎么地。打个比方吧,我一场相声的票价要是值八毛钱的话,我一场京剧的票价得值二十块钱。当然观众是外行,他们不懂。

因为艺人跟观众之间,其实最重要的就是个感情问题。无论是唱戏、演电影,还是说相声、说书,其实都一样。观众要是认可你,他就觉得你好啊,旁人要是随口说道几句:“这人唱得没板儿啊,弦儿高了就够不着,凉调。词儿多还记不住。”观众就跳出来护着艺人:“那是我们的特色。我就欣赏这样的艺术家,我爱看他,他怎么唱都对。”观众要是不爱看这个人,他就是在台上唱出脑浆子来,人家也不爱看他。这么一来,艺术实践有时候跟艺术本身的关系就比较远了,变成了一个人情的问题,对吧?要是有一个人跳出来骂一句:“哎呀!郭德纲唱戏难听!”有时候不是郭德纲唱得难听,是因为他不喜欢郭德纲。要是问他,你喜欢谁?他说:“我喜欢某某某。”好,把那个人的录音拿出来,给我通上电,从我嘴里把录音原声放出来,他也听不了,还是继续骂:“郭德纲唱得不灵。”不是唱得不灵,是他腻味郭德纲,跟艺术没有关系。把这个道理琢磨透了之后,走遍天下无敌手。

所以,心态很重要。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

话说唐朝玄宗年间,安禄山谋反,天下大乱。皇上住在长安,安禄山这一闹事儿,皇上就没法儿在长安待下去了。唐玄宗很为难,就跟文武群臣们商量,说:

“众位爱卿,这怎么办?”

天下有难,文武群臣自然是群策群力。

当时有一位了不起的大忠臣,郭子仪。郭子仪有一后代叫郭德纲。

当然这句是个题外话。说实在的,我也没见过他老人家。倘若从那个年头往下捯,这都多少辈儿了?数也数不清。反正我们家是在明朝的时候,打山西汾阳出来的。家里都是这么跟孩子说的:“咱们是那支儿下来的。”一说这个,网上又好些人骂街:“你凭什么是?我们老王家才是郭子仪后代呢!”遇上这种言论,不能抬杠,而且我这人随和。无论吵成什么样,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好,你们是,你们怎么开心怎么来。”

郭子仪,人称郭令公。在中国历史上,郭子仪是个了不起的人。怎么回事儿呢?他这么高的身份,从头到尾善始善终,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有的人做官儿做到一定程度了,皇上就瞧他不顺眼了。比如说,我在德云社天天说相声。我还攒底[ 攒底:此处指相声表演中的最后一个节目,也称大轴。前一个节目称倒二,也称压轴。负责攒底的演员往往比负责倒二的演员地位更高,人气更旺。

],人五人六的。突然间,我们这儿来了一个刘大胖子。他一说相声观众就热烈鼓掌,我一上场观众就骂街。我地位比他高,还攒底,人家才倒二,你说我那心里能好受吗?我不得背后举报他吗?我不得抓紧时间跟领导汇报一下,把他给弄走吗?只要他一走,我的心里就算踏实了。

皇上也是如此。比如雍正皇帝的大将军,那个年羹尧为什么死啊?他立下那么大的功劳,最后为什么还是不得善终?那就是因为他的功劳太大了。功高盖主——这个不行。可是郭子仪从头到尾,君王宠爱倚重,同僚惺惺相惜,到最后连仇人都崇拜他。有史以来,再没有一个文武官员,他的人缘能好过郭子仪了。

关于安史之乱,大诗人白居易有诗云:“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安禄山起兵谋反,情势岌岌可危,李唐皇室江山难保。皇上也不能够在京城再待着了,有一个词儿叫“驾逼蜀西”,简单来说,就是群臣规劝皇上:

“这儿待不住,您先找个地方躲避一时。”

“上哪儿呢?”

“驾逼蜀西。”上四川去。

于是在六军的护送之下,皇上带着身家性命逃出长安。半道儿上六军不干了,心头火起,要向皇上讨一个说法:“为什么安禄山要起兵谋反,害得我们国土沦陷?都是皇上因为宠幸杨贵妃,所以杨贵妃得死,她哥哥杨国忠也得死。”

皇上没办法,只能赐死杨贵妃。于是就在马嵬坡把杨贵妃勒死了。勒死杨贵妃之后,士兵们才罢休:“那得了,我们接着干活吧。”保着皇上走。

有一段京韵大鼓叫《忆真妃》,又叫《剑阁闻铃》,唱的就是这段故事。皇上西行途中夜宿剑阁,窗外下着雨,风一刮,屋檐下的铃铛咣啷作响。皇上一个人坐在窗前,想国家大事,想杨贵妃,眼泪下来了,很凄凉!这首曲子词由清代曲作家韩小窗所写,原名叫《忆真妃》。所有的地方鼓曲都为这首曲子词和韵谱曲过,到京韵大鼓为它谱曲的时候,就把它改名为《剑阁闻铃》。我以前也在台上唱过一曲东北大鼓《忆真妃》,唱词就来自这首曲子词。

这首词写的就是这段天下大乱的历史。

天下大乱,最要命的就是家住在首都长安的这些人,皇上都跑了,何况这些人呢?迟早要沦为流民。

其中就有这么一户人家,预料到长安不能久待。这家的老爷子早年去世了,剩下哥儿俩。哥哥叫王臣,弟弟叫王宰,这俩名儿搁到一块儿叫“臣宰”。弟弟王宰跟着皇上一块儿奔往四川了,家里剩下哥哥、嫂子,还有老太太。他们家老爷子死了,老太太还在。

家里就凑在一块儿商量怎么办。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想当年大唐盛世,八水长安城,繁花似锦,车水马龙。现在不行了,安禄山一造反,天下刀兵滚滚,尤其是长安城,肯定住不了了。住不了怎么办?

“咱们走,此处不可久留。”

有人问,那他弟弟呢?一家子这时也顾不上了弟弟,况且弟弟跟着皇上走了,应该还不至于有事儿。

“那咱们去哪儿呢?”

王臣两口子跟母亲商量:

“实在不行的话,咱们就江南避祸,往江南躲。”

为什么要躲到江南,而不躲到躲咸阳呢?因为躲到咸阳不管用!一站地能解决什么问题?

“咱们得逃得远远的,打陕西咱们奔江南。”

“成,那就走吧。”

走归走,可是家里趁这么些房、这么些地,怎么办?老太太舍不得!

各位,甭说他们,就咱们自己想一想。哪天打算搬家了,原来住的地方有一大堆金银财宝,搬家公司说装不下,这些得都扔了,您也会舍不得。哪怕扔下一幅漂亮字画,或者别的东西,您可能也老是惦记着,这是人之常情。

但到了这会儿,大祸临头,也就顾不过来了。儿子儿媳劝老太太:

“得了,这都是身外之物。咱也顾不过来了。”

老太太跟几家街坊朋友一聊天,人家说:“我们不走。”

“您几位要是不走,能否受累给盯着点我们家的宅子?”

这几位咂摸咂摸嘴巴:“这个玩意儿,反正能看着就尽量看着点儿。但是我们可说不准,万一贼兵来了,我们死了,谁还管得了你的地儿呀?”

“哎呀,得嘞得嘞!就这么一说,咱们争取,争取咱们都平平安安的。战乱平息,我们还回来。”

“那行嘞,您一路平安吧!”

王家一大家子带着金银细软,把能拿的能带的全都打包好了,打长安就出来了。

他们具体躲到哪儿了呢?躲到了杭州。杭州是好地方啊!这家人来到杭州一瞧,感觉居住环境相当不错,于是置办了一处房产。一家人就安顿下来,在杭州过起了安生日子,老太太悬着的一颗心也踏实下来了。而且这一家子在杭州的生活,也算富贵清闲。他家有钱哪,在杭州买的宅子也很大,虽然说不如长安的宅子,但是也很舒适宜人,丫鬟婆子们天天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着。

老太太是个念旧的人,没事儿呢,就让人扫听去:“外面怎么样了?战乱平息了没有?”他们家里边有几个家丁、奴仆,其中有两个干活不错的贴身管家。一个叫王福,另一个叫王留。这两人天天地跟着王臣出来进去的,各处打听消息。

这天,他俩得着好消息了,报告给王臣:

“据说呀,安禄山被杀了,战乱平息了,没什么事儿了。皇上也准备回长安了,天下太平了。”

“嗬!那敢情好!”

王臣赶紧回家跟老太太说:“娘啊,给您道喜!”

“怎么着,儿啊?”

“战乱平息了。”

“哎哟嗬!阿弥陀佛,太棒了!那样的话,你弟弟应该也快回来了!”

那年头也没有个微信、电话,老太太只能掰着指头硬算,自己一家人什么时候能团聚。

“是啊,但是我觉得,娘啊,咱们还是得搬回去。为什么呢?故土难离,亲戚朋友都在那儿,咱们在这儿呢,就是躲避一时。咱们最好还是能回去,您觉着呢?”

老太太说:“那还用说吗?你那舅舅、姨姨什么的都在长安,我这一出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也听不懂他们说话,语言有限制。另外,我还老惦记着咱家的房产地业,当年你爸爸、你爷爷攒了好几辈儿,如今就扔那儿,我舍不得呀!你这样吧,儿子,你回去先看看去,看看长安的情况。如果真没事儿呢,来封信,我们归置归置就回去。”

“好好好!娘啊,这样吧,我把王留给您留下,让他照顾着家里边买东买西的。王福我带着,让他跟着我。我们呢,就回趟长安城。”

“行行行!”

一家人就商量好了,管家就替王臣归置东西,准备应用之物。一切都收拾好之后,王臣定了一个日子回长安,临走前给老太太磕个头:

“娘,有什么好消息我给您写信。见信后,您照信行事,我走了。”

“走吧,儿啊,注意安全!”

王臣多留了个心眼,虽然人人都传天下太平了,但是官军才收复失地,万一有的地儿不安全呢?路上兵荒马乱的,贸然上大路不太稳妥。赶巧他原来在部队里边做过小头目,有一身军官的行头。于是他把自己捯饬捯饬,背着弓、挎着箭,打扮成个军官,带着王福打杭州出来了。

二人坐船从杭州出来,下一站直奔扬州,到扬州之后便改走陆路,一进城门,满目繁华,主仆二人就在扬州住了一天。第二天收拾一番,接着赶路,走走逛逛,走了一天,也没走多远,到了一个地方,叫樊川。

其实至今还有这个地名,扬州市有个江都区,江都区下面有个镇子,就叫樊川镇。这个地方有个外号,叫“赛扬州”。过去有句闲话,说有钱有势的,就去四川;没钱没势的,就去樊川。这是过去当地人的说法,天下一乱,有钱有势的就奔四川去了——皇上都去了;没钱没势的,就去了樊川了。因为樊川也很繁华。你别看它是一个巴掌大点的镇子,它的繁华程度却不次于扬州,所以人送外号“赛扬州”。

他们就走到这儿了,一瞧这个地方,心说确实不错,再往前走了一段,天就擦黑了,此时大概是傍晚五点多。两人骑着马慢慢走在大道上,道两旁是树林,两人聊着天:

“也不知道长安怎么样了。”

“可不嘛!大爷,咱就盼着到了那儿一看,宅子里一切安好,咱家里里外外的房产地业都没事儿。”

“是啊,盼着一切安好。到时候等咱们安顿一下,就把老太太接来。”

正说着,王臣随意往路边扫了一眼,一幅古怪的画面便入了他的眼帘,他当即变了脸色,轻呼一声:

“啊?”

惊讶之余,王臣就把马勒住了,向旁边的树林仔细望去。只见树下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边坐着两只狐狸。这俩狐狸坐相就不简单,它俩像人似的端坐着。其中一只举着一本书,隔一会儿就拿手指沾点儿唾沫翻页,另一只狐狸,小脑袋紧紧凑在旁边,也看得津津有味。它俩不仅看,偶尔还停下来,连叫唤带比画地辩论几句,说的还是兽语,旁人也不知俩狐狸说的是什么。

王臣皱着眉看了它俩半天,心说:“这俩能耐太大了!这是妖孽呀!”于是他从背后把弹弓摘了下来,打怀里掏出一弹丸来,睁一目眇一目,一撒手,弹丸“咻”地飞出去了。

其中一只狐狸侧对着他,弹丸射过来,“啪”地正好打在它一只眼睛上。狐狸“嗷唠”一声,抱着眼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另一只吓一跳,再一瞧书掉地上了,就起身伸手够那本书去,刚要够到这本书,第二个弹丸来了,打在了它的腿上,这只狐狸也疼得满地翻滚。这俩狐狸“咕噜咕噜”翻腾了两下,一眨眼便没影了。

王臣摘镫下马,走到俩狐狸看书的地方,捡起这本书看了看,发现上边的字都非常奇怪,也像蝌蚪,也像花草,一个字也看不懂,不禁心生疑惑。于是他把书揣怀里边,又四下里看了看,俩狐狸没了踪影。

王福过来了:“狐狸跑了,大爷。”

“哎,没打死。”王臣叹了口气,收起弹弓,“咱走吧。”

两人上马接着往前走,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天就彻底黑下来了。道路间朦胧一片,主仆二人在漆黑的天幕下驱马疾行,走着走着,只见相隔不远处,黑暗中隐隐浮现着几盏人家的灯火。王福见状说:

“大爷,咱们得住店了,这再往前跑可没谱儿了。”

“是啊,你看前面亮着灯,是不是旅店哪?”

“像是,咱们过去吧?”

“哎。”两人放马到旅店门前,下了马之后,把马往门口一拴。

门一打开,伙计出来了:“哟!二位爷,住店吗?”

“住店。”

“您是两位?”

“是。”

“哦,这位军爷,您里边请!”伙计看了他的穿着打扮,以为他是军营中的人,侧身把两人请进来了。

“门口的马你们给喂一下。”

“您放心,我们来。”

伙计找人替他们把马牵到后院,喂草喂水,让马也歇歇。主仆二人从前门进了旅店,往饭厅一坐。伙计问:“您二位打算怎么住啊?”

“有没有干净的单间?我住一个。如果还有合适的房子呢,给我们的管家安排一个。不成的话呢,有几个人一屋的他也能住,反正我得住一单间。”

“没问题,您看看吧。”伙计把他引到后边看了看。

“就这间吧,干干净净的。”

“行嘞!您吃饭不吃?”

“吃。”

“哦,给您端屋来还是?”

“不。就上刚才你们那饭厅吃去。”

“哎,您请!”伙计带着王臣出来,又往那儿一坐。从格局上来看,这家旅店的外屋像是个客厅,摆了四五张桌子,住店的人都在这儿吃饭。王臣坐在桌前,旁边的门帘一动,从里屋走出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留着胡子的老头儿。

“哟嚯!这么晚了来人了?”

伙计赶紧介绍说:“这是我们掌柜的。”

“哦哦哦,掌柜的,买卖兴隆!”

“哎哟!托您的福,托您的福!”掌柜的正迷瞪着,吩咐伙计,“给沏茶去,沏茶去。”

“哎!”伙计跑去沏了壶茶,回来给两人倒上茶水。

老掌柜的是个外场人,一屁股就坐在边上:“军爷,打哪儿来啊?”

“打杭州来。”

“哦哦哦,听您这口音,可不像是杭州人哪。”

“我是京城的人。这不是安禄山造反嘛,我跟着老娘,跑到江南避祸。这是听说天下太平了,准备回京看一看。”

掌柜的恍然大悟,咳笑一声:“是是是,我说怎么听您这口音不像呢。您有什么忌口的吗?”

“没有,荤的素的、凉的热的,让厨房准备几个菜,我们吃完了赶紧睡觉,明儿还得赶路呢。”

“哦哦哦,好好好,我让他们赶紧弄,多弄一点儿来,赶路的人不容易。”

一会儿的工夫,凉菜热菜,连带一壶酒,全被摆上了桌面。老掌柜的就在边上坐着,一边聊着天,一边把着酒壶给王臣倒酒,很客气。两人就有一搭无一搭地聊闲天。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啪啪啪”,有人砸门。伙计过去开了门,打外边进来一人,这人是捂着眼睛进来的,嘴里还嘟哝:

“哎哟喂……这俩缺德狐狸!哎哟!”

这人要是说别的,王臣也就不往心里去了。一听他说这个,王臣就把筷子撂下了。没等他说话,老掌柜站起来了:

“这位客爷,您是?”

“我是住店的,还没吃饭呢,给我赶紧弄点酒、弄点肉。”

“您等会儿,您一个人吗?”

“啊,我一个人。”

“对不起您呢,一个人不能住。”

这人倒抽了一口气,嚷嚷道:“我就奇了怪了,怎么一个人就不能住呢?”

掌柜的说:“是,您呢,这天下还没太平。地方官说了,单身、面生者不得入住。我们也没办法,衙门口要是半夜来查,我们也说不清楚。您多费心,您往前再换一家。”

“哎呀!你们怎么……”这人指着掌柜的,结巴了半天,“我……哎呀!我跟你说,我要是没受伤,我不至于上你这儿来,知道吗?我这眼实在太疼了!就怪那俩缺德狐狸呀……”

这主儿正嚷嚷着,王臣站起来:

“掌柜的,没事儿,出门在外不容易,是不是?要是有问责的,您往我身上推。您看我这一身,我是郭令公麾前的兵丁。”

民间的老百姓都敬重令公郭子仪。掌柜的听说了立马一惊,差点跳起来:“哎哟嚯!我没想到啊!军爷,您恕我眼拙!那这位客爷就……”

王臣拍着胸脯:“衙门来了,就说他是跟我一道儿的,我替你留下他。”

“哎哎哎,那成那成。我有生意干吗不做?”掌柜的眼笑眉舒,弯下腰用力擦出一条板凳来,“来,这位爷,您坐。”

这人坐下了。

掌柜的端来一盏茶水:“来,您喝口水吧。”

“哎哟!谢谢!”这人把茶杯接过来,喝了一口水。

王臣看看他:“尊兄,您这眼睛怎么了?”

“哎!气死我了!”

“怎么回事儿,您说说吧?”

这人捂着眼,“哇啦哇啦”地开始诉苦:“我呀,我也是闲的!刚才我骑着马走在路上,就看见路边草窠里有俩狐狸。那俩狐狸也不知道怎么着了,看着是受伤了,俩狐狸就在那儿打滚。我心说:‘我也是占个便宜呗。’就下马过去逮狐狸。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没逮着它。这缺德狐狸还挺横!‘腾’一下子,一脚蹬起块石头来,整砸在我眼睛上!到现在还疼!我都怕以后看不见了。”

“哦,这么回事儿呀,我说呢!来来来,您吃点吃点。”王臣听罢,给他夹了一大筷子菜,又回头张罗店家,“烫酒,烫酒!”

正值战乱初平,饭厅里冷冷清清的,就零星地坐着几个人,互相聊会儿天。酒过三巡,王臣和这人越聊越开心,就打开了话匣子:

“不瞒您说,您说的那俩狐狸呀,我先前就瞧见了。”

这人一听,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睛:“您在哪儿瞧见的呀?”

王臣乐了,往腰间一比画:“它俩站起来得有这么高,还是红毛的,是吧?”

“对,对对,我瞧得不是很清楚,反正差不多是这个色儿。您也看见了?”

“我瞧见这俩的时候,它俩正坐在石头上看书呢,我就掏出了弹丸打了它俩。有一只被打中了眼睛,另一只被打中了腿。这俩一骨碌就把那书扔在那儿了,我就把书捡起来了。我估计您看见的俩狐狸,跟我瞧见的,是一回事儿。”

这人睁着一只眼,斜斜地瞧着他:“哎哟!这可真够瘆得慌的!怎么着,狐狸还能看书?他们瞧的什么书啊?”

“咳,我看了一遍,也没看懂。书上面那字不是字,画不是画的,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是吗?拿来我瞧瞧。”

“哎哎哎。”王臣把手伸进怀里边摸出那本书来,正要递过去,忽然后门开了。

一个胖小子打后门口进来了,这小孩是旅店掌柜的孙子。小孩没多大,四岁多的样子。胖小子推门进来,进来之后这孩子就愣住了,小胖手一指:

“哟!那儿坐一大狐狸!”

民间传说小孩的眼睛干净。胖小子指着的,正是捂着眼的那主儿:

“它是个大狐狸!”

话音刚落,旅店掌柜正在后厨忙活,抄着菜刀冲出来,高喝一声:

“哪儿呢?!”

掌柜的一吼,众人再顺着小孩手指的方向一瞧。只见这主儿往地上一骨碌,一转身变成一只大狐狸,撞开门往外就跑。

王臣目瞪口呆:“哎哟!我的天哪!差点就被它就诳走了。”

他赶紧把书揣在怀里,站起来要往外追。推门一瞧,门口黢黑,狐狸毛都没有一根,心说:“它有点儿太聪明了吧!这个书都落到我手里边了,它竟然跟了过来,想要回去。”

掌柜的说:“没想到啊,店里居然来了一只狐狸精。得亏我们家孩子眼睛干净!”

“得嘞得嘞,接着吃饭吧。”

王臣回到店里接着吃饭,跟外屋的食客聊了会儿,吃得差不多了,伙计把盘子撤了下去。他也困了,起身走到后屋,打了点儿水洗洗脸、烫烫脚,浑身上下简单擦了擦,然后往床上一倒。毕竟赶了一天的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等到半夜将近十二点,王臣睡得正香,忽然听到有人敲后窗户。黑暗中,一阵轻呼从窗根下飘了进来,声音又无奈又苦闷:

“把书给我!把书给我!”

王臣就坐起来了:“谁?”

“我。”

“你谁呀?”

“小胡。”

“哪个呀?哪个小胡呀?”

“就是那个小胡。”

“瘸腿的,还是一只眼的?”

狐狸急了:“您怎么那么不会说话呢!我不跟您逗啊,把书给我们吧!”

“书在我这儿呢。”王臣胆子够大的,敢跟狐狸半夜聊天。

“我知道在您那儿,那也不是您的呀!”

王臣冷嘲热讽道:“不是我的,就是你的了?你叫它,它答应吗?”

“您这就是抬杠了!也怨我们俩,我们不该逞能似的坐那儿看书。您身上神弓宝弹的,打伤了我们俩一只眼睛、一条腿,就得了呗。我们错了,您赶紧把书还我们,要是还了必有重谢,不然我们就跟您闹着玩。”

“滚蛋!我还怕你这个了?”王臣轻蔑一笑,取笑起窗外的两只狐狸来,“四岁半的孩子就把你看透了。”

狐狸“哎呦”一声,大叫:“好害羞!好害羞!”

它俩确实是该害羞啊!费了那么大劲坐在店里,差一步就成功了。结果来一小胖子,喊了一句:“大狐狸!”马上就现了原形。

狐狸气急败坏地叫了一阵“好害羞”之后,外面渐渐地就没声音了。王臣胆儿也大,从床上爬了起来,出门后绕着房前房后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回了后屋继续睡觉。

这一觉就睡到了天亮。早上起来收拾东西,吃完了饭,给店家留下银子,主仆二人骑着马继续往长安走。

一路无书,这天就来到了八水长安城。

王臣再回到长安,心中很是感慨,这是自己的故土呀!阔别这么长时间了,终于又回来了。可是他一边瞧,一边心里难过,为什么呢?战后的长安处处都是废墟。他随便往什么地方一细瞧,就惊呼一声:

“哟!这儿塌了。”

“哟!这是着完火了,哎呀!”

他心说:“我们家什么样儿还不知道呢。”于是紧加鞭,催动坐骑,不一会的工夫,来到自己老宅子,站在门前乐得鼻涕泡都快出来了——老宅子完好无缺,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心说:“这老天爷太捧咱们了!哎呀!”

他开心哪!这一叫,房前左近还出来几个街坊:

“哟嚯!王大爷回来了?”

“是是是,您各位都好啊?”

“好什么好啊,你瞧我们这日子过得,你瞧这房都塌了。前两天着了把火,邪了门儿了!就你们家没事儿。钥匙还在我们这儿呢,来吧,您开门吧。”

“哎哟嗬!谢谢!谢谢!钥匙还在您那儿存着呢?”

“可不嘛!来贼兵了,把我们家都抢了,单把钥匙扔下了,这把钥匙还是你们家的钥匙。”

王臣接过钥匙开了大门,进来一瞧,前庭后院,东厢西厢,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依旧什么样,屋顶上连檐铃都没掉一只,心中大喜:

“这么说我们家没有遭遇兵火?”

“是啊,这也是您祖上积德了。”

“太棒了!好好!好好好!”王臣转身和王福商量,“咱们归置归置吧。”

主仆二人里里外外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又看了看之前的田地、家里的买卖,几乎没有任何损坏。王臣心里又是一阵开心,大跨步走出大门,跟街坊聊了聊长安最近的状况。

街坊四邻说:“还行,还行。但是现在呢,皇上还没回来,我们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我们就听人念叨,说战乱差不多要平息了。您呢,可以再等一等。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再把老太太接来。”

“您说的是,我得在长安再待些日子,一方面是要把这个消息拿准了,另一方面是得等我弟弟的消息。”他弟弟就是前文所提的王宰,护着皇上奔四川了,到现在都没消息。基于此,王臣心里就下决定了:

“行吧,我再等几天吧,也跟之前的朋友打听一下,朝廷里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跟街坊聊完了,他就回家接着归置安顿。这天中午,吃完中午饭,王臣跟管家说:“我这些日子有点儿乏,我躺一会儿。王福,你照应着,要是有人串门来你告诉我一声。”

“哎,大爷,您躺会儿吧,我盯着。”

王臣回屋睡觉,没过二十分钟,王福进来了:

“大爷,您别睡了。”

“我这刚眯瞪着。”

“您起来吧。”

“怎么了?”

“来人了。”

“谁呀?”

“王留来了。”

王臣还以为自己的听错了,揉了揉耳朵:

“谁?谁?”

“王留。”

前文咱们提过,他们家有俩管家,一个叫王福,另一个就叫王留。王臣走的时候,不是让王留待在家里照顾老太太吗?这会儿王留居然来长安了。

“叫他进来。”

“哎。”王福站在门口招呼了一声,“快进来,快来快来。”

就听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噔噔噔噔”。王留进来,一进门就“咕噔”地跪下了。

王臣一抖搂手,坏了!

怎么回事儿呢?

王留披麻戴孝。

“咳呀!”王留匍匐在主人脚边痛哭,眼都哭肿了,“大爷,您节哀!”

“怎么啦?”

“老太太没了!”

“哎呀!”王臣一听,捶胸顿足,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早知道我就不该出来!你起来,起来起来起来!”再把王留揪起来追问道:

“怎么回事儿啊?”

“您走了之后老太太就特别想您。老太太老说大儿子走了,二儿子又不在跟前,生死不知,特别后悔放您走。整天也不怎么吃饭,前些日子说有心火,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一天比一天难受。那天老太太写了封信,您看看吧。”

王臣说:“我娘也不认识字儿啊。”

王留愣了一下,改口道:“这是老太太请一位识字的街坊写的。”

王臣打开信看,一边看一边流眼泪。信上没写别的,全是老太太的心里话:“我想你了儿子!你回来吧,早回来还能瞧见娘,晚回来娘就没了。”

王臣一边看,一边号啕大哭,眼泪哗哗的:“后来呢?”

“写完这封信,转天老太太就没了。老太太临终前让我跟您说,说她后悔了,不该让您走。天下之大哪儿都能住,杭州也不错,让您赶紧把长安的家业全卖了。要是还有房就卖,要没有的话您就赶紧回来,杭州的家里还等您下葬呢。老太太说以后希望您就在杭州待着,再也别出来了。老太太自己就准备埋在那儿了,您看看?”

“好好!我也没想到能遇上这种事,哎呀!娘啊!”听完之后,王臣捶胸顿足,心里后悔,早知道自己就不该出来。依了老太太的遗言,他赶紧找牙人来:

“来了,怎么着大爷?什么事儿?”

“卖房!卖房、卖地,什么都不要了,全卖!”

因为他急着回杭州,放出的口风是给钱就卖。附近的几个街坊,连带着几房亲戚都过来劝他:“别这么卖,这么卖就赔大发了!”

“我等不了,我得赶紧走,老太太还停在那儿呢!这些都是身外之物。”

简简单单,给钱就卖。连房产地业带商号买卖,他们家在长安城里的所有东西,一律贱价处理。最后只到手六分之一的钱,剩下的全都不要了。

把家产卖光之后,王臣把王留叫来:“咱们回去吧,明天再待一天。我准备后天走,把剩下的零碎东西收拾齐了。”

“好嘞!”王留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先走,回去给大伙送个信。您呢,比我晚一天走就行。”

“行,你走吧。我带着王福,我们隔一天再回去。”

“好嘞好嘞!”

让王留先走,他跟王福又多待了一天。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王臣一跺脚,离开了长安。临走的时候,他流着眼泪,回头望一望城楼,心中万念俱灰,下定决心:“我再也不回来了,余生就待在杭州给老太太守灵,我死在那儿就完了。”他一想起老太太的死讯来就哭,一边哭,一边调转马头,领着王福往杭州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杭州那边的情况。

中午老太太吃完了饭,沏上茶坐在屋里正剔牙呢,儿媳妇在跟前伺候着。打外边进来一个人。谁进来了呢?王留进来了:

“您吃好了?”

老太太:“我吃好了,有什么事儿?”

“来人了。”

“谁来了?”

“王福来了。”

老太太奇怪道:“他怎么来了?”

“不知道,他风尘仆仆的,还瞎了一只眼。”

“叫他进来。”

“哎!”王留应下,转头朝门外吆喝一声,“进来吧!”

王福无精打采地打外边进来了,高肿着一只眼睛,一进来就“咕噔”地跪在地上:“老太太,给您请安了。”

老太太瞧他这副模样:“哟!你这是怎么了?”

“累的,风尘仆仆。”王福伸手捂着那只瞎眼,“而且我还从马上掉下来,把眼摔坏了。”

老太太慈悲,心疼地说:“哎呀!这孩子呀,你也不瞧着点儿!那你们大爷呢?”

“给您道喜!大爷要做官了!”

“哎哟!”老太太一听,拍着手大笑。

王臣的媳妇儿也开心:“怎么回事儿啊?”

“是,到了那儿之后呢,天下太平了,什么事儿都没有。咱们家的房产地业,所有的买卖,一丝一毫的损失都没有。而且呢,大爷还结交了一个好哥们儿。他的好哥们儿这回救驾有功,很得皇上的宠幸,他保举咱家大爷做官了。”

“然后呢?”

“大爷让我给您送个信儿,因为任期很紧,他说他没法过来接您了。大爷还说,让您赶紧把这儿的房产地业全卖了,什么都不要了,收拾收拾,赶紧奔长安去,这儿有封信您瞧瞧。”

老太太乐呵呵地接过来一看:“我不识字儿啊。”

儿媳妇识字儿,接过来,边读边说:“娘啊,王福说得没错!这不是写了吗?相公认识一个京中的王大人,还认识一个胡判官。这王大人,好像以前倒听相公念叨过,可这胡判官是……”

王福接过话来:“可能是最近认识的。”

“哦。可能是。”老太太点点头,喜笑颜开,“咱们家也是做官的人家了,收拾收拾,把房子卖了,赶紧回长安吧。”

这家人干别的不灵,卖房倒是把好手!没过多久,下人把牙行的人叫来了。

“老太太,您要怎么着?”

“卖房!”老太太心里得意,没等别人问她,立马显摆上了,“我儿子做官啦!我们不在这儿待着了,我们落叶归根,水流千遭归大海,我们要回京城啦!”

这边也是给钱就卖。没有时间讨价还价,老太太心里都长草了,紧催着手下人:“赶紧!赶紧,差不多就出手吧。”

简断截说,老太太一股脑儿地把房产地业全卖了,留了点儿细软。家里的丫鬟、老妈子、家丁等,也都得意洋洋的,出来进去都跟外人撇着大嘴:

“俺们大爷当官儿了!俺们不在你们这儿待着了,俺们要走啦!”

一家子收拾完了,马上雇船,坐船先奔扬州。老太太坐在船舱里,心里憧憬着重返长安老街的场面,一路上也没什么话。船儿迅速开到了扬州码头,船刚停稳,打岸上来了一个人,正是王臣。

王臣这会儿都要急死了!他打京中出来,一路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地终于来到了扬州码头。到了扬州就得雇船,转走水路才能回到杭州。他走了一道儿就哭了一道儿:

“哎呀!娘呀!”

王福在旁边不住地劝他:“大爷,您别难过,到家再说。”

主仆两个好不容易到扬州了,王臣跟王福说:“雇船去,赶紧去!雇船后咱们立马回家,一刻都别耽误。”

“好。”

“快去!”

“哎!”王福去了。

他就在码头附近溜达,等王福回来。码头上挤满了大小船只,王臣背着手在各船间徘徊,愁容满面:

“娘啊娘啊!你怎么就不等我呢?哪怕见儿子一面也是好的呀!”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旁边有动静,于是他随意瞥了一眼,两只眼睛登时直了,呆呆地盯着那边看了老半天。

怎么回事儿呢?

那边停了一艘船,船头站着几个人,有丫鬟,也有老妈子。他看了一眼,立马认出来了,心里疑惑:

“这些丫鬟、老妈子,原本是我们家的呀!怎么上这儿来了?”

转念一想,他又伤心地掉下了眼泪:“老太太没了,家道中落,肯定是家里用不起了,把她们卖了。这是卖给谁家了?”

再一看,他媳妇儿打船舱里边出来了。王臣大惊失色,暗想:“怎么她也被卖了?难道说,我媳妇儿是跟丫鬟们一块儿被卖的吗?”

王臣远远地瞧着自己媳妇儿,心里正难受着,却见船帘一动,一道年迈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他那在杭州等着下葬的老娘!

老太太站在船头往下看热闹。原来是儿媳妇丛舱里出来的时候,瞧着风景不错,就隔着船帘招呼婆婆:“娘,您出来吧,散散风。您瞧,可热闹呢!”

老太太就应声出来了。

王臣站在下面,痴痴地张着嘴,浑身一颤,反应过来:

“哎嘿!这茬儿不对嘿!不是说死了吗?”

于是他一撩衣摆,“噔噔噔”地迈着大步,直奔着那艘船去了。站在船前,他说不出话来,指着船叫唤了半天:

“嗨!嗨嗨嗨嗨嗨!”

船上的几个人一瞧,惊呼一声:“哎哟喂!妈呀!大爷!”

老太太立刻冲他招手:“儿子,快上来!上来!”

船上的艄公把跳板一放,王臣飞一样地蹿上船去,刚蹿上船,王留打旁边过来了:

“迎接大爷!”

话音刚落,王留立刻吃了一个嘴巴,只好捂着脸吃痛地问道:

“哎呀!怎么打人哪?大爷,您怎么打我?”

“你怎么送的信?你怎么送的信?”

王留本来就被打得脑瓜子嗡嗡乱响,被这么一问更懵了:“啊?我送什么信了?”

“多结实!啊?多结实!”王臣指了指老娘硬朗的身板,怒目圆睁地瞪着王留,那意思是:你不是说我妈死了吗?

老太太瞧着不对劲儿,出声问道:“儿啊,这是怎么了?”

王臣恨恨地跟老太太告状:“哎呀!娘啊,这个禽兽他给我送信,他骗我说您已经没有了。”

“啊?什么信哪?”

“娘,您看!”王臣打怀里掏出来一封信,递了过去。

老太太打开一瞧,愣住了:“白纸啊!”

说话间,老太太把信又递了回去,王臣接过来再看,果真是一封白纸,上面干干净净的,一个字都没有。

老太太:“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王臣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怪啊……哎,这怎么回事儿呢?”几个人正纳闷着,王福从码头上跑过来了:

“大爷,您怎么上船啦?”

“上来,上来,上来上来!”

王福还以为他家大爷上了别人的船,是因为有什么要紧事儿,也不敢耽搁,三下两下就跑上船去。他这一上来,瞧见了老太太,登时吓了一跳:

“嚯!”愣在那儿了。

老太太看他大眼珠子滴溜乱转,问道:“你那眼好啦?”

“老太太,我,我我我怎么了?”

“你不是瞎了吗?”老太太伸手在眼睛上比画了一番。

“没有啊。”

老太太也奇了怪了:“嘿,你来送信来的时候还那样了,怎么现在不那样了呢?”

王臣说:“到底哪样了?”

“儿啊,你不是打发他送来一封信,说你当官儿了吗?要我们去长安。”

“娘,那个信呢?”

“来,拿信来!”老太太吩咐儿媳妇把信拿出来,递了过去。

王臣打开一瞧,雪白雪白的,一个字也没有。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如坠雾里,“儿啊,你不是当官了吗?”

“我没当官哪!”

“那你怎么回来了?”

“王留送信说您没了,我就赶紧回来了。您还让我把家里的房产地业都卖了,我几乎就送人家了。卖完房子我就赶回来了。”王臣解释一通,又问,“娘,您这是干吗去?”

“你来信说你当官儿了,让我找你去,还让我把房子卖了,我也几乎都送人家了。”

这对娘儿俩真是败家呀!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呢?”

“是啊,咱们去哪儿啊?”老太太说,“我听你的,儿子,你说哪儿是家?”

“哪儿也不是家了呀,咱们家都卖了呀。要不先回杭州吧?杭州还近一点儿,”

“那回去吧,咱回杭州吧。”

来的时候,这船上的家奴、院工一个个都昂首挺胸。船往回一开,一个个都缩着脖子。这一大家子的心气儿都没了,坐着船愁眉苦脸地回到了杭州。

回来之后,下人们把细软之物从船上卸下来。一家人扛着包袱,站在茫茫人海中举目四望,也不知能投身何处。身上也没有余钱,只能先租个房子来住。王臣听说就在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对门有一户房子要出租。于是到那儿跟人谈好房租,搬了进去,这才把一家老小重新安顿好了。

街坊邻居八百年也没遇到过这等事,但凡聊起他们家来,就“噗嗤”地笑一声:

“这家太有钱了,把房子卖了租对门。”

“咱也不知道有钱人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哪。”

不管外人怎么说风凉话,一家人落脚的地方总算是安顿好了。下人们就忙活着里外洒扫,起火做饭,不在话下。

转过天来,中午全家人坐在一块儿吃饭。谁也吃不下去这口饭,因为家业都卖光了,现在要什么没什么,房子还是租来的。老太太也唉声叹气,只吃了半碗饭就把碗撂下了。儿子、儿媳妇对视一眼:

“娘,您别着急啊!家业没了不要紧,这都不叫事儿。”

“那倒是不叫事儿,这要不叫事儿,还有什么叫事儿的?你说呢,儿子?”老太太闷闷不乐,又叹了口气,“唉,我现在呀,其实别的不在乎,我就想着你弟弟。房产、地业,那些是身外之物。但是你弟弟是咱们家的骨肉,他要是能回来,家里散多少银子我都高兴。”正说着呢,王福、王留进来了:

“老太太,给您道喜!”

“啊?又要当官儿了?”

“不是,二爷回府。”

老太太一听,喜出望外:“哎哟喂!真是‘想吃冰,下雹子’呀!我二儿子回来了,快让他进来,快让他进来!”

“哎。”两人出去迎接二爷。

没一会儿,就听见外边的一串脚步声。

“噔噔噔……”

他们家二爷打外边进来了。嗬!小伙子长得孔武有力,双目炯炯,一团尚武的精神,一副武官的模样,迈过门槛一进屋,撩衣裳就跪在母亲膝前:

“娘啊!儿子我回来了!”

二爷拜完母亲起来,又见过大哥、嫂子。

老太太两眼红通通的,拿手绢擦着眼泪:“儿子,你可回来了!我没想到啊,我还真怕你在外头出事儿,一直也不敢跟人打听你。你回来我就高兴了!这一路上怎么样啊?”

二爷摆摆手:“娘啊,我还算行吧。天下太平了。万岁爷挺高兴,封我一个剑南节度使。我心里惦记着您,就赶紧回来看看。咱们其实可以回京城了,娘,您看咱什么时候回去?”

老太太看看大儿子:“回不去了,你哥把房都卖了。”

“啊?哥,你怎么把咱们家房卖了?”

王臣点点头:“这不算什么,咱娘把杭州的房也卖了。”

“哎呀!哥哥、娘,你们这是玩儿的是哪一出?”

“兄弟,咱们关起门来说自家事。跟外人我也没法说,太寒碜了!我们让狐狸给玩儿了!”

“怎么回事儿啊?”

“咳!”王臣就从樊川镇路边打狐狸开始说,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全跟弟弟说了一遍,“这狐狸两边做扣儿,而且弄得非常成功,现如今咱们家只能租房住。但是不幸中的万幸,兄弟你回来了!”

“哎呀!哥哥,你怎么那么糊涂呢?你说它俩看书,它碍着你什么事儿了,是不是?话又说回来了,它都变成人样儿找你了,你给它就完了呗。后半夜敲窗户,客客气气的,你至于跟人家那样说话吗,是不是?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难道说你留着它有什么用吗?”

“兄弟,我真的后悔了!确实是没用,那本书我瞧了,我一个字我都不认识。”王臣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书。

他兄弟一把接过去,脸色一变,大叫道:“我认识!”

说着,他一转身,“呜”地化出一阵狂风,迷住了众人双眼。王臣再睁眼,他那“兄弟”早没了身影。

王臣哭丧着脸,奔了出去:“哎呀!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一本书了。小胡,你给我回来!”

他追到门口,耳边听见街上行人惊叫:“哎?刚是什么东西跑过去了?”

于是他沿着街,一边问一边追,追到一个岔口,岔口处站着一个老道,老道正在遮着脸冲盹儿呢。

王臣问:“老道,你瞧见有什么东西刚刚跑过去了吗?”

老道打着哈欠,随手一指:“在那边,那边。”

“哦哦哦!”王臣听了老道的话,“唰”地一转身,闷头就要钻进一条死胡同。

这老道把手放下,亮出了仅剩的一只眼。瞧见王臣累得不行了,老道乐了:

“别追了,它在你后头呢。”

王臣一回头,只见身后卷起两股风,俩狐狸在风里边若隐若现,勾着狐眼一笑,扭身就跑了。

“哎呀!岂有此理呀!”王臣气得直瞪眼,正着急呢,就听身后有人喊他:

“兄长,兄长!”

一回头,眼前站着他的兄弟王宰,他一伸手,“嘭”,把来人的前襟薅住了:

“妖孽!你还不现原形?”

这主儿傻眼了:“啊?谁是妖孽呀?我是你弟弟呀!”

王臣哪里信他,揪着他不放:“这回可逮着你了,再变一个给我看看。”

他弟弟皱着眉为难道:“哥哥,我不会变。”

王臣从头到脚摸了他半天,感觉不像是妖孽化的假象,还真是他亲弟弟回来了!

“哎呀!你是肉的呀!”

“我可不是肉的吗?哥哥,您怎么了?”

“行了行了,咱上屋说吧,省得街坊听见。”他边说,边领着弟弟进了家门,“娘啊,又来一个弟弟。刚才那个不是真的,这回是真的。”

老太太试探道:“你是真的吗?”

“娘啊,我是真的呀!我不是跟着皇上去了四川吗?阵前得胜,皇上封我剑南节度使。”

老太太夸许道:“这回是真的了!行了行了,不幸中的万幸,我二儿子当了官了!儿啊,你怎么回来了?”

“我接了封信,说您没了,说我哥哥也没了,让我赶紧回来料理。信还在这儿呢。”二儿子从怀里掏出信,打开看却是一张白纸,“奇了,明明是封信呀。是两人给我送的信,其中一个瞎了一只眼,另一个腿有问题,他俩一块儿给我送的信哪。”

老太太摆摆手:“咳,你上了狐狸的当了!行了行了,回来就行了。不管怎么说你做了官了,娘心里踏实。”

“哎呀!娘啊,他们俩跟我一说,我挺着急的。临出来的时候,我就把官儿给辞了!”

继续阅读:六 救人救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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