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救人救己
郭德纲2025-07-25 10:4315,788

种恶因害人害己

行好事莫问前程

天为罗盖地为毯,日月星辰伴我眠。什么人撒下名利网,富贵贫困不一般。也有骑马与坐轿,也有推车把担儿担。骑马坐轿修来的福,推车担担儿命该然。骏马驮着痴呆汉,美妇人常伴拙夫眠。八十老翁门前站,三岁顽童染黄泉。不是老天不睁眼,善恶到头这报应循环。

过去有句老话:“一文钱憋倒英雄汉。”

我打小在天津长大,打小我就知道有这么句话。因为天津人交口相传,这句话里边有一个故事。因为当初天津的城市建设是按照河流走的,所以民间有句俗话:“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天津的河道纵横交错,但不是每条河上都有桥。人要是想过河怎么办呢?就坐摆渡,所谓的摆渡就是一条小船,这条小船在河两岸来回拉客。坐一次摆渡需要多少钱呢?不多,只要一文钱。

据说有一次,河边有一位老大爷划着条小船拉客人过河。岸边好多人上船,船划过去后,老大爷张开口袋,吆喝大伙儿:“交钱吧。”

大家伙儿你一文钱我一文钱,挨个儿把钱子儿投进了口袋,唯独有一位站在原地不动弹。

老大爷说:“你都过了河了,拿钱来呀!”

这主儿“咣当”一下子,就躺在船上了。

老大爷就纳闷:“你怎么回事啊?到地儿了,不下船,你怎么躺下了呢?”

这主乐了:“大爷,我跟您说实话,我兜里没钱!”

老头儿说:“我也没收你多少钱啊,一文钱!”

“啊对,一文钱也没有。”

老大爷说:“船家不打过河钱[ 船家不打过河钱:谚语,意思是指船家不在渡河后主动向客人收船费,而船客应该在上船后主动向船家付清船费。多用于表示船家不接受赊账。

]。你连一文钱都没有吗?”

这主儿笑嘻嘻地说:“大爷,不骗您,一文钱都没有。”

“那你躺在我这儿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告诉您,一文钱憋倒英雄汉。”这主儿能说会道的,张嘴就是顺口溜儿,把划船的大爷都逗乐了。“咣当”一声,大爷也躺下了。这主儿躺在地上,侧着头问大爷:

“您干吗?您怎么也躺下了?”

老头说:“对啊,我这叫‘有理讲倒人[ 有理讲倒人:意思是有道理就能把别人说得倒下去。老大爷这里为了和乘船者相互逗笑,故意混淆宾语,自己倒在船上。

]’。”

岸边好几个人都看着,大伙都乐了。

“大爷您快过来吧,起来吧,我们替他给这一文钱。”

大爷也笑了,起来摆摆手说:“无所谓,就是跟他逗个乐子。”

一文钱憋倒英雄汉,就这么句话,在天津卫留了一个小笑话,一直传到了现在。

咱们这一篇要讲的这个小故事,也跟花钱有关系。故事虽然简单,但是可能您听完之后,多多少少也会有些触动。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这篇给您讲的这个故事叫《救人救己》。一般来说,讲故事首先需要跟读者观众交代一句,咱们的故事发生在什么时代,但这篇要讲的这个故事,没有准确的时间,也没有准确的地点,就有点像《聊斋》。这个故事,咱们就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因为不值当说书先生费心想个朝代和地名。您记住了,您听的就是个故事。

说时间是在古代,有这么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的老百姓不容易。为什么呢?因为县太爷没个正形。

地方官也叫父母官,为什么管地方官叫“父母官”呢?地方官是民之父母,大老爷往堂上一坐,成千上万的子民在他的治下,他得拿出疼儿女的心来,才能把老百姓治理好。老百姓都拿为官者当亲人,当父母。所以过去一上堂,百姓一见了官,都习惯地一喊:“哎呀,老父母啊,父母太爷啊!”

但是在这个地方,当地的县官却是德不配位。他上任的时候带着两样东西,一只手拿着一个搂钱的耙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装钱的匣子,打家里一出来,就是憋着发财来的,他是拿做官当买卖干。自从他来到了这个地方,老百姓算是倒了霉了,后来百姓给他写了块匾,四个大字:

“天高三尺。”

其实这是一个整句,意思是:他一来,老天爷都高了三尺。天怎么能再高三尺呢?天是不能再高的,但是他挖地皮,挖下去三尺,天就高了三尺了。

他瞧不出来,还挺高兴:“好好好,这是百姓对我的赞美。”就把这块匾挂在了大堂上。

别处的地方官审案子时,桌案上飞签[ 飞签:旧时官府派差役捕人所发的凭证。

]、火票[ 火票:旧时官府传递紧急文书的凭证。

]、公文、笔、墨、纸、砚等一应俱全,他每天往堂上一坐,没别的事,先往桌子上摆天平、戥(děng)子[ 戥子:一种小秤,用来称贵重物品,如金银药品。

],算盘,净是这些收钱用的物什。老百姓一打官司,他就得已[ 得已:心里得劲儿。

]了。原告有钱就把被告打,被告有钱就打原告,若是两家都有钱,给他们断上一个两平交,若是两家都没钱,四十大板下监牢,绝不再问第二遭。

老百姓摊上这个官,就要了命了。而且一天到晚,他有无数个要钱的主意,横征暴敛,逼着当地每家人都出钱,不出钱,就把人家家里的人抓起来。他就是这么一个官。

衙役们也是照方抓药。因为他天天在众衙役背后催着要钱,谁敢不从,就不让这人待下去了。所以衙役们没事就出去“跑外勤”,一家一家地叩门:

“你们家该交钱了。”

老是这出儿,当地的人家能跑的就跑了,跑不了的呢,就跟着认头[ 认头:不情愿地勉强承受;认吃亏。

],反正这个地方被他弄得那叫一个生灵涂炭。

这个地方住着一户人家,一家三口,小两口带着一个孩子。孩子是个小男孩,刚一岁半,一家三口,家里穷得快不行了。

为什么呢?县太爷三天两头地派人来要钱,出各种的主意,逼人交那些苛捐杂税,不交不行。这些日子又该交钱了,也不知道县太爷出的是什么主意,最后算下来他们家应该再交一两银子。

两口子坐在屋里边发愁:“上哪儿找这一两银子去?”

他们家真是家徒四壁,除了两间破房什么都没有,两口子坐在屋里边唉声叹气,孩子饿得哇哇大哭,厨房里还剩一点儿白面,打成了酱子给孩子吃。喂完了孩子,小两口儿继续坐在屋里边难受。就这会儿工夫,“咣咣咣”,有人砸门,丈夫开门一瞧,门口站着两个衙役。

“哎哟,二位老总,您来了。”

“可不是?”衙役瞥了一眼他菜色的脸,抬腿要进屋子,“上屋说去,上屋说去。”

“您快进来吧。”这家的丈夫闪过身,让出一条道来,衙役们就挤进来了。

“那个,您二位来有什么贵干呢?”

“别废话,什么叫贵干呢?不贵,你心里有数吧?”

这丈夫鹌鹑一样,觑着他:“您说,我们怎么着了?”

“该交钱啦!那天不是跟你说了吗?该交一两银子了。”

“二位头儿啊,是,您是说要交一两银子。”这丈夫为难得快要哭出来了,“没有!”

“啊?没有?”衙役瞪他。

“真没有……”

“那你伸手!”

这丈夫没听懂,奇怪地问:“伸手干吗呀?”

“伸手摸摸你的脑袋还有没有?”

“哎呀,二位爷,家里实在是穷得不行了,你看就是我们两口子带个孩子。”

衙役清了清嗓子:“咱们这么说吧,你呀,跟我们走一趟。因为我们也是上命所差,概不由己。县太爷吩咐下来了,我们说了不算。你说没有,我也能体谅你,没有就没有吧,但到了老爷跟前,我怎么说啊?我说:‘老爷他没有。’老爷就得要了我的命!你跟我们走一趟,好不好?真到了衙门口,县太爷愿意饶过你,说:‘这个不要了。’你就回来,好不好?”

这丈夫怯怯地后退一步:“二位老总,您宽限几天吧!”

“废话,我宽限什么宽限?又不是我管你要钱!跟我走,跟我走,快!”

俩衙役“哗楞嘎嘣”地拿起锁链子,把这丈夫就锁上了,连推带赶地把他弄出了家门:“走走走!”

他媳妇儿抱着孩子在屋里低声哭,也不敢管,也管不了啊!

衙役就把人带到了县衙门口,到地方一看,好家伙,县衙门口人山人海,都是衙役带来的穷苦百姓,都在门前等着。

县太爷戴上乌纱帽,两边的衙役两手拿水火棍[ 水火棍:旧时衙门里面警戒杀威的棍棒,长约齐眉,底端有一胫之长为红色,其余部分为黑色,据说府州衙门使用的水火棍底端包有扁铁(但未及证实),水火棍即取不容私情之意。

]敲着地面,齐喊:“威——武——”

升了堂,县太爷就挨个儿地问:“有钱没有啊?”

“回大老爷,没钱。”

“那好,重打四十大板!”

把人摁在堂下,乒乓五四一顿乱打,打了一个又一个,衙役们累得都不行了,直到把前文的那位男主人公给带上来了。

堂上的衙役朝他一瞪眼珠子:“过来过来过来,见过县太爷。”

这人跪在下面,冲堂上苦叫一声:“大老爷!”

县太爷正闭目养神着,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怎么样啊?”

“大老爷,我也想办法了,但是实在是没有钱。”

“嗬!你说这事闹的啊!来,打四十大板!”

一听说要打四十大板,旁边的衙役跪下了:

“大老爷,打二十行不行?”

县太爷撩起眼皮:“你怎么还给他讲情啊?你们认识吗?”

“不是,实在是太累了!今天净打人了,我们嫌累。”

“行吧,要是累的话先给他存着吧,今儿先甭打他了,把他先押起来,明儿再说,也让他家里人想想办法,带下去!”

“唉!”

“哗楞嘎嘣”一阵响,衙役们拿锁链子把这人牵去了大牢,把他先押在了监中。

身后的大堂上,躺满了被一通好打的穷苦老百姓,哭声一片。

隔着好几条街,这主儿家里边也飘出了哭声,家里就剩下媳妇儿了,抱着孩子,娘儿俩孤零零的。这可怎么办呢?丈夫当天没回来,媳妇儿就知道了,丈夫让县太爷留下了,心说:“无论如何我得看看他去,让他出个主意,不然我们往后的日子怎么办呢?”转过天来,把孩子喂饱了,托付给门口的邻居王奶奶:

“您给看着点儿,我上衙门口看看他爸爸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欸,你去吧,把孩子交给我,我给瞧着。”

这家的媳妇儿打家出来,直奔监狱,来到这儿,往里一瞧,不敢进去,出来个禁卒:

“干吗呀?坐监可没地方了啊!”

坐监都没有地方了,就说明监狱里边都满了。

媳妇儿一副畏手畏脚的模样:“那个……大叔,我不是坐监的,我是来探监的。”

“哦,探监的。”禁卒扫了她一眼,“哎呀,探谁啊?让他好好儿地跟这儿待着呗,你瞧他干吗呀?”

这媳妇儿掩面哭诉:“我得看看我丈夫,因为大老爷说让我们再交一两银子,我们家实在是没有了,昨天他来了衙门,来了就被大老爷留下没回家,我想找一找他,我们两人商量商量,看看家里能不能再拆兑[ 拆兑:指为应急而临时借用钱、物。

]些什么。”

“哦,那行,就让你们两口子合计合计。”禁卒点点头,冷眼瞧着她,“钱这个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在身边有什么意义?赶紧去拆兑拆兑,把他接回家好好儿地过日子,你跟我进来吧。”

禁卒把她带进来了,一路上问清了她丈夫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岁数,一直把这媳妇儿领到牢里边。媳妇儿四下里一瞧,浑身一颤,只见一排排的全是关人的大笼子。

“就在那里边,靠角的那个是你丈夫,过去说话去吧。”

媳妇儿也进不去,就蹲在外边,隔着笼子左右探看丈夫:

“你……你怎么样了?”

媳妇儿眼泪哗哗的,她那丈夫在角落里窝着,听有人喊他,一回头,居然是自己的媳妇儿。他“哎哟”喊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就过来了:

“你怎么来了?你来孩子怎么办呢?”

“孩子让邻居奶奶给看着。他们打你了吗?”媳妇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丈夫。

“没有,还没来得及打我,衙役们都累了,打别人打得太累了,到我这儿,他们说歇一歇,但是我估计这两天是躲不开了。”

媳妇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哎哟喂!这可怎么弄啊,老天爷呀,不给穷人一条活路!你说咱们怎么办呢?”

“唉!”这丈夫叹了口气,“我刚才就在想这事儿。你要来就来了,你要不来就不来了。因为我这回可能够呛,我听他们说了,如果拿不来钱的话,再过两三天,我就得进站笼。”

站笼,是过去体罚犯人的一种笼子,有一人多高,人在里边站着,但是脖子是在外边探着。犯人刚进去的时候,脚底下会给垫几块砖,所以刚开始站着还挺舒服的。但是站笼的残酷之处就体现在这儿,人进去之后,禁卒就从他脚底下撤砖,犯人就得往起踮脚,一直踮着脚就难受死了,所以进了站笼,到最后站也能把人站死。这是一种很残酷的刑罚。

“我跟牢里的这几个哥们儿都问了,那几个禁卒大哥也跟我聊了。人家说,像我这样的,两三天之后,估计大老爷就得让我进站笼,我要是一进站笼,就算完了,没有人能从站笼里活着出来。我还想,你要是能来看看我,咱们就见最后一面,你要是不来,你就好好儿地把孩子养大。我也没有别的想法,以后你多照顾自己吧,我就算是完了。”

听丈夫一说,媳妇儿哭得都不行了:“哎哟,我一个妇道人家,我没有主见啊!我就指着你了,你要是没了,我们娘俩还怎么活呀?你还有主意没有!你要是有主意,你跟我说一声,我赶紧去想办法,咱们凑够这一两银子,我就能把你救出来!”

她丈夫哀叹一声,摇着头:“妻呀妻,咱家还能有什么主意呀?咱家就那两间破房子。而且现在这个年头,咱们卖给谁去,是吧?家里值点钱的,也都卖得差不多,朋友、亲戚也都借遍了。现在咱们还欠着别人钱。但是,如果说非要想主意的话,其实倒还是有个主意,可是我觉得未必能行。”

媳妇儿都快急死了,一把揪着他的衣袖,催道:“你说,无论你说什么主意,我都去办,我一定把这事儿给办到了,你出主意吧。”

丈夫拿眼一瞧自己这媳妇儿:“家里的,如果你真想帮我的话,你上你爸你妈那儿去一趟,上我岳父岳母那儿,你找着他们。”

媳妇儿却沉默了半天,嗫嚅道:“我不能去,我爸我妈那儿日子也不富裕。”

“我知道他们也不富,这是没有辙的辙,我也实在没办法了。因为我一直胡思乱想的,在想这个事儿。我记得你爸你妈那儿,还养着一口老母猪呢。你去找他们二老把那猪借出来,借出来把猪卖了,那口猪挺肥也挺大的,我觉得差不多能卖个一两银子。你要是能把它卖了,咱们家有我在,万事就都好办了。以后咱们再想办法买猪,还给你父母。反正这也是个没辙的辙,它也不叫个办法,你觉得要是行,你就去一趟,要是不行的话,你也不用再上这儿来了。等过几天,就有人给你送信,你上站笼那儿接我的死尸就得了。”

听丈夫这么说,媳妇儿的心头难受得仿佛有蚂蚁在啃:“哎哟!我的夫啊,这千难万难这就难死了我啊,行,我回去琢磨琢磨吧。”

打牢里出来,这媳妇儿先回家看看孩子,看孩子哭没哭,闹没闹,哄了哄孩子,心里反复地想这个事,一咬牙:“没办法,得了,还是得去我父母那儿一趟。”

媳妇儿就披上衣服出门了。

两家离得也不远,拐弯抹角,一会工夫就到她爹妈家里了。一进门,她爹她妈都在。老太太很善良,拉着闺女的手问长问短:

“哟,闺女你来了,快坐下快坐下,吃饭了没有啊?”

老头儿一看闺女来了,立马觉察出不对劲儿,问:“你干吗来了闺女?”

这媳妇儿也不敢拿正眼瞧她爹,低着头说:“爹,我看看您来,看看您好不好。”

老头儿冷着脸,坐在炕上往后一倚:“看看吧,挺好吧。”

这媳妇儿擦了擦眼角:“哦哦,好,您挺好我就放心了。”

“行,那你回去吧。走吧,想看看我这也看见了,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你回去吧。”

老太太过来了,戳着老头儿的后脊梁骂道:

“你个缺德老鬼,闺女好容易回来一趟,你这是干吗?”

接着招呼闺女坐下:

“儿啊,别听他的,快坐那儿,坐那儿。”

这媳妇儿坐在一边,她妈给她倒了杯水:

“喝口水,家里怎么样啊?”

这媳妇儿一听母亲问话,半天才为难地说:“家里不好,我也是没辙了,我上您这儿来。”

老头儿坐在旁边,脸上变颜变色的:“我就知道啊,她不能白来呀。说吧,你打算干吗呀?”

“爹娘,您女婿让衙门口弄走了,人家说了,这两三天恐怕要进站笼,所以说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他要是一死呀,我跟孩子也活不了!”

老太太的眼眶登时就湿了:“你可别说这话呀,闺女,你是妈的心头肉,哪能不活着呀?那什么,你说吧,他上了衙门口,怎么能弄出来?”

这老头儿在旁边就拦着:“你扫听这个干吗呀?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你怎么这样!”老太太一把推开他,回头继续问闺女,“孩子你说说,怎么回事啊?”

“妈,这不是衙门口让我们交钱吗?我们还差一两银子,到现在是死活凑不上这一两银子了。”

老头儿听得直冷笑,插进来,打断这娘儿俩的谈话:“闺女,你进门就应该早说,你不用说什么‘看您来啦’,什么‘想爹了’,那都没用!不就是来要这一两银子吗?”

“是啊。”这媳妇儿点点头。

“我也没有!这回踏实了吧?行了,往家走吧!爹就是个痛快人,没有,快走,走!”

老太太过来了,给了老头儿两下:“你个缺德的老鬼,这是咱的亲闺女!哎呀,儿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咱们家也交钱了,现在再给你拆兑一两银子,是不容易,也别怪你爹这么急赤白脸的,咱家也没钱,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娘啊,我知道咱家没有钱,所以说我是想找您拆兑点别的。”

“哦哦,闺女,你说吧。”老太太恍然大悟,前后左右指着屋里,“就咱这屋里边,你看有什么是你能用得上的,你就说,为娘一定帮你。”

“娘啊,我找您借一样东西。”

老太太点点头:“什么?快说!”

“咱家不是还有一头老母猪吗?我想找您借这个猪。”

话音刚落,老头儿又靠过来了,盯着闺女:“哦,好好好,借猪来的是吧?多怎还哪?”

“等以后有钱了再还呗。”

“你这不叫借,你这是要,知道吗?”

“爹,你这不是救命的猪吗?那您说怎么办?”

“救命?这猪就是我的命,知道吗!这猪走了,我的命就没了。”

老太太推开他:“你少说两句吧!你个老家伙,你跟你闺女怎么跟仇人似的!”

“这死老婆子,我说这话,怎么就是仇人了?我说的是实话!咱两人要什么没什么,也没个儿子,就这一个闺女,嫁的姑爷也指不上,他比咱还穷,咱老两口子就养了这么一个猪,这个年头咱没有别的辙呀,这猪就是咱俩活命的钱。是不是?她说借,她弄走了,咱们怎么办?她还不了啊!”

老太太的眼泪下来了:“咳,什么还不还的?自个儿的闺女,我哪能不管呢!闺女,把猪轰走吧,没事,先把姑爷救出来要紧。别的不要紧的,等你们有辙了再说吧,别让你爹回来说嘴。”

老头儿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不行,我舍不得呀!那是我的命根子!”

这媳妇儿“咕噔”跪下来:“爹呀,咱们得救人哪!您就发发慈悲吧。”

闺女跪在跟前直哭,老太太也站在旁边劝着,老头儿嘬了半天牙花子:

“哎呀,哎呀!这不是要了命了吗?闺女,别动那个猪,你把我带走,你看能不能卖一两银子?”

“爹,您说这叫什么话呀?谁买您呀!”

老太太说:“是啊,你没有那个猪值钱!闺女,轰猪走,轰猪走,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这媳妇儿跑到院子里去轰猪,老头儿要跟上去拦着。老太太就在后面拉着他,冲院子里喊:

“闺女快走,你弄那个猪走,我拦着这个猪。”

老头儿气红了眼,回头嚷嚷:“你这叫什么话?”

“我拦着你爸爸,你弄那猪。”

这媳妇儿擦擦眼泪:“爹娘,您放心,等有辙了,我们就赶紧把钱给您送回来,咱们还买猪。”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老头儿在院子里闹,老太太连哄带劝把他劝回了屋里。这媳妇儿打爹娘的猪圈里边就把猪轰出来了,拿一支小棍赶着猪往家走,心里边稍微踏实了一下。因为她爹妈把这口老母猪喂得是真好!您各位想啊,老头儿有时候自个儿还舍不得吃,把饭都拨到猪槽里给它吃,平时还老给它打个猪草,弄个加餐,这猪得有好几百斤沉。这要是卖给猪贩子,还真能值点钱。

她一边走,一边心里就踏实了,心说:“我得找一个给钱多一点的猪贩子,这下行了,这下我丈夫算是有救了。”

这媳妇儿到家之后,先把猪圈好了。早先小两口家有一个猪圈,之后为了填补税钱,两人陆陆续续地把猪都卖了,但猪圈还在。她把猪轰进去,给猪圈的栅栏门上落了锁。接着赶紧跑回屋里看孩子,谢过邻居奶奶,再给孩子喂点水,哄他睡觉。

媳妇儿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心里全是这个事:“我得卖猪,这个猪还不能卖便宜了,我们现在等着这猪救命呢。”

她想这个事儿想得心乱如麻,从屋里出来了,站在门口又开始发愁:“现如今也没有什么猪贩子来,我上哪儿找他去呢?”

她这厢正琢磨着呢,打远处来了一个人。这人的个头儿将近一米九,是个大高个,一张黢黑的脸。奇的是,这人脸上本来就黑,其中半拉脸上还长了块胎记,清虚虚的,别人整个儿看过去,他那张脸哪,黑得都不行了。

这人走到跟前,上下打量着门口的这媳妇儿:

“这大嫂子。”

“这大哥。”

“吓您一跳是吧?我这脸黑了点,您别害怕。”这人虽然长得凶点,但一聊起天来,倒是有趣善谈,“本来我这脸就黑,还多了一块记,您看我这脸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爹娘硬把我生成了这副模样。这块记要是长在肩膀上或后背上,也就不叫事儿了。非长在脸上!您瞧这事儿闹的,他们都管我叫‘大老黑’。”

“这位黑大哥……”

“您别客气,我跟您打听点事儿成不?”

“您说。”

“我是个猪贩子。你们这个村,我还是头回来,您知道附近有谁家要卖猪吗?您说一声,我打算收点儿猪走。”

哎哟喂!这媳妇儿喜出望外:“好好好!想吃冰,下雹子啊!”她正琢磨着要卖猪,结果门外正好来了一个收猪的大老黑。

“那您来得可是真是太巧了。”

“怎么呢?”

“我站在这儿就是想张罗着卖猪。我刚还琢磨哪儿有收猪的,没想到您就来了,太好了!”

“您家里有多少猪啊?”

“还多少猪呢!人都喂不饱,猪更喂不了了。您跟我进来看看吧,我们有一头老母猪,还挺好的。”

“哦哦哦,好好好。”大老黑说着,就跟进去了。

媳妇儿把他领到猪圈前,拿手一指:“您看,就在这儿了。”

“嚯!”大老黑一探头,立马爱上这猪了,膘又肥,体又壮,大耳朵忽闪忽闪,“这可不赖呀,这猪要是一宰,能出好几百斤肉。大嫂子,说句实在的,在这个年头儿,能把猪喂成这样可是不容易!真好,您打算卖多少钱呢?”

媳妇儿长叹一口气:“跟您这么说吧。我们其实是舍不得卖的,但是也是没有办法,现在家里用钱,不卖也活不下去。”

大老黑立刻点头,急问道:“是是是,那没事儿,您就说您打算卖多少钱吧!”

“我也没卖过猪,也不知道这只具体值多少钱,反正这么说吧,我是打算要一两银子。”

大老黑眼珠子一转:“嚯!一两银子,您开的这个价可真是不少。不过行吧,我也不跟您讨价还价了,我看看我带没带钱。”

他伸手往怀里一摸,掏出来一锭银子,拿手一掂:“这个直接给您了,我也别再往下铰了!”

什么叫往下铰啊?过去人们是这么使银子的,掏出一锭银子来,放天平或戥子上一称,分量多了,就用专门的夹剪,把银子边往下一铰,直到把银子铰成人要用的那个分量。

大老黑没往下铰银子,直接递过去了:“得了,我这有多少算多少,这是一两多,给您吧。给您这一两多,这猪就是我的了。”

“哎哎!谢谢您啊。”媳妇儿赶紧接过银子,眼泪都快下来了,连声道谢。丈夫得救了,太好了。

“那我就把猪赶走了。”

“欸欸欸,您把它弄走吧。”

“欸。”

猪贩子大老黑把猪圈门打开了,鼓起嘴巴,“”两声,就把猪赶出来,拿着一支小棍,敲着猪屁股就走了。

媳妇儿把他送到门口:“哎哟,谢谢您啊!您这一两银子可救了急了,谢谢您,您慢走吧。”

她目送着人家走了,回到屋里,心中如释重负。眼下天色已晚,她继续照看孩子,娘儿俩头挨着头,昏昏睡去。次日天亮,还得麻烦人家邻居王奶奶给看着孩子,她得奔县里边:第一,要先找一个化银子的地方,把银子化了;第二,就是拿着银子去赎自己的丈夫。为什么要把银子化了呢?因为昨天那猪贩子大老黑说了,这是一锭一两多的银子,所以得先找一处化银子的地方,把它一化,先弄出一个一两整的来,把这一两整的交给衙门,再把富余下来的碎银子拿回家过日子,所以她得找一个化银子的。

一进县城,她就各处跟人打听,问哪儿有化银子的地方。有好心人给她一指:“那儿有一个银匠铺。”

她直接去了,把银子搁在银匠铺的柜台上:“大哥您受累吧。”

掌柜的笑脸迎上来:“哦哦哦,这大嫂子,您要怎么弄啊?”

“你给化了。化一个一两的,然后剩下的,再给我化一块碎银子。”

“好嘞。好家伙,这个年头,看见整两的银子可是不容易。不,这得一两多,我给您先化了。”掌柜的笑眯眯地把银子接在手里边,仔细看了看,奇怪地“咦”了一声,神色凝重起来,“大嫂子,您还是拿回去吧。”

媳妇儿蒙了,问:“怎么拿回去呀?”

掌柜的指着银锭子,压低声音,说:“您这银子是假的。”

“啊?不能吧!”

“怎么不能,您这个是铅的。这不是银子,这是锡的。”

“你是不是看错了?”

“您要说干别的,我不灵。但我们家祖传三辈都是银匠,银子是不是真的,我怎么能看错了呢?要不您上别处再问问去。”

“好,你给我。”媳妇儿把银子接在手里,心就慌了,“我再找别处问问去。”

于是她又找了好几个银匠摊儿,挨个儿看,人家都说:

“您这个,假的。”

“哎呀!”媳妇儿觉着天都塌了,完了,这下是彻底完了。好不容易打爹娘那儿把猪要出来,万万没想到来个骗子大老黑。

“天杀的大老黑,拿个假银子,从我手里骗了一头活真猪!这可怎么弄?丈夫也救不了,也没法再见爹娘,我跟孩子也活不了了,我们家就算是完了!”

唉,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了,死去吧!

媳妇儿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眼泪都哭干了:“想不到的事情,天底下怎么能有人这么坏?我不活了!我,我找个地儿死去吧。”

列位,有句老话说得特别好:“人到临死真想活啊。”

寻死可不是多么简单的事情。你想死就死?大多数人都难以下定必死的决心,李鸿章不是有句诗吗?“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寻死也是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人在气头上说一句:“气死我了,我不活了。”其实这也就是随口一说,真到要死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媳妇儿心里委屈,先找地方一哭,蹲在开洼野地里,哭一大场。等哭完之后,她就心里合计着该怎么寻死:

“最好的办法就是投河,扎到河里边淹死就得了。可有一样,我丈夫还在监狱里边押着,我一死,家里还有一个孩子,这孩子还是一岁多的小子,要是没人管,他就得饿死,那样的话,孩子就太惨了,太可怜了。干脆啊,我把孩子抱出来,我们娘儿俩一块投河,就一了百了了!”

她一狠心,就朝家走。

回到家里,邻居奶奶还帮她看着呢,看她回来就把孩子交代回去:

“孩子听话着呢,也没闹,也没哭,刚给他喝了点儿水。”

“谢谢您吧,谢谢您吧。王奶奶,以后我们再也不麻烦您了。”

“咳,这叫什么话呀!街里街坊的,我又喜欢你们家这小子,你们就安心忙你们的去,我帮你们看着孩子,不要紧的。”

这媳妇儿擦眼抹泪的:“我谢谢您吧,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您多福多寿吧。”

王奶奶奇了怪:“这是想起什么来了,突然说这话?”

“没什么,没什么。”

王奶奶就颠着小脚回去了。

媳妇儿把孩子从炕上抱起来,打家出来,奔河边走,一边走一边哭,哭得撕心裂肺。

“儿啊,儿啊,为娘我对不起你,生你一场,没等把你养大,现如今咱们家活不了了,为娘有心把你扔在家里边,又不知道谁能管你,那样更可怜。干脆咱们跳河一闭眼,你跟为娘一起死了得了。下辈子,你可要投生个好人家啊!”

媳妇儿哭得眼都快干了,一直走到河边。她抱着孩子站在河边,离着河面没多远了。此时要是单她自己一个人,她两三下就跳下去了,但怀里抱着孩子,半天也狠不下心来,眼泪哭干了,就站在原地干号。

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呀!只是听见娘哭,他也哇哇大哭,娘俩哭作一团。

这会儿的工夫,岸边有人搭话了:“大嫂子,您怎么了?”

这媳妇儿一回头,不远处站着一个男的,四十来岁,背着一只小包,看穿着打扮是个做生意的人。

她一吸鼻子,冲人家摆摆手:“这位先生,您,您甭管我。”

“不是啊,大嫂子,您抱个孩子跟这儿哭,这河边风硬,孩子别再着凉喽!”

“我们着凉不着凉不重要,我们都不打算活了。”

“哎,您别介,您别介!”这人说着,顺着河坡就下来了,到她跟前了,“大嫂子,您怎么了?您怎么说这种话呀?”

“这位大哥,您别管了,我们家的事您也管不了,您忙您的去吧。”

来人正色道:“大嫂子,我是个做生意的人,我姓赵。”

她点点头,应了一声:“哦,赵大哥。”

“事情是这样的。我要是没遇见您,我也就不知道这个事儿了。只是赶巧遇上了,我就得问一问,有大人,有孩子的。您抱着孩子跟这儿哭,口口声声寻死觅活的,您这是怎么了?您跟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您呢?”

媳妇儿愁眉苦脸的:“您帮不了我,我们该求的人都求遍了,现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们是实在没办法了。赵大哥,您忙您的吧。您别管我们,我们这一死啊,就踏实了。”

“别别别!大嫂子,你得往开处想,什么事儿就值当您寻死觅活的了?话又说回来,孩子没多大,孩子没有罪过啊!凭什么孩子就死啊?您说说有什么事情啊?”

媳妇儿渐渐打开了话匣子:“这不是么?县太爷摊下来的捐,我们差一两银子交不上,我找我爹妈去,我爹妈有一口猪,让我给借出来了,实指望这些卖了猪的钱,能够把我丈夫赎出来。结果我还让人给骗了,昨天来个收猪的贩子叫大老黑,他给了我一锭假银子,是锡的。事到如今,我丈夫也赎不出来了,我也没法跟我爹妈交代了,现在就抱着个孩子,我没辙了,我干脆死了就得了。要不然两三天一过,我丈夫一进站笼也是死,我们死在前面,反而落一踏实。”

“咳!这位大嫂子,我真得说您两句了,您至于寻死觅活的吗?一两银子三条人命!”

“不是三条,是五条人命啊!”

“怎么五条呢?”

“还有我爹妈哪!我爹就得心疼死,我妈就得气死,我们家这是五条人命。”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是做生意的。”说着,赵先生往身后一指,“我就离这儿不远,那边有一个老孙家客栈,我在他们那儿住店。我这趟出来没带着银子,您跟我上客店去一趟,老孙家客店,到了那儿,我给您拿这一两银子,您看怎么样?”

“不是,赵大哥,我跟您素昧平生,咱们也不认识,这钱也不少了,您管不了。”

“人命值钱吧?钱财乃身外之物,这都不叫事,花了还能回来。来来来,我跟您也不见外,您跟我去拿银子吧,好不好?咱们走。”

“咱们走……那我怎么谢您?”

“您说这个就远了。”赵先生笑着摇摇头,让她抱紧点孩子。

两人打河坡底下就上来了,一直走,走到老孙家客店。到门口了,伙计站在店前打了声招呼:

“哟,赵老客!”

“哎哎哎!”

“您这是干吗去了?”

“我就碰见个大嫂子,有个事,我帮她个忙。”

“那好,您请您请。”伙计侧过身子,就把两人让[ 让:请,邀请。

]进去了。

两个人一直走到过道的尽后头。客栈的过道比较狭窄,满满当当的都是客房,尽头处有两间挨着的屋子,其中有一间就是这个老赵的落脚处。

“我就不让您进去了,您在门口等一下,我进屋给您拿银子。”

“哎,我谢谢您吧,恩人。”

“您别客气,别客气。”

赵先生进去了,没一会儿的工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锭银子。

“这锭银子得一两多一点儿。您拿着吧,赶紧去把他爹赎出来,好好过日子。”

“恩人哪,救命之恩哪!大恩大德,一定相报!”媳妇儿一撩裙角,“咕噔”跪下,冲老赵磕头。

老赵说:“快起来,快起来,这可不敢当,不算什么,实在是不算什么,你好好地过日子就得了。”

媳妇儿站起来,哭哭啼啼擦着眼泪,往外走了。

伙计在旁边挑大拇哥儿:“赵老板,赵大爷,以后您做买卖您还得挣钱,就冲您这份积德行善,您是好人。”

“咳!不叫事,不叫事,能帮的忙就帮。”

话分两头,再说这个媳妇儿抱着孩子,把孩子又送回家去了。她不能抱着孩子满处去,于是又麻烦街坊老太太帮忙看着孩子,自个儿奔县城去。

她又找到了原先化银子的银匠:“大哥,您帮个忙。”

“大嫂子您又来了。”

“哎,给你这个。”媳妇儿把银锭子搁在桌子上,“这是一两多银子,您给化一下吧,化一个整一两的,剩下的呢,你给我化一小块碎银子。”

“我得看看您这个是真的是假的。”

毕竟刚才来一回了,那时候带来的银锭子假的。看着看着,掌柜的“哎呀”一声。

这媳妇儿眼神一慌,立马问道:“怎么了?”

“大嫂子,您这回这个是真的。”

“大哥,你这一‘哎呀’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又是锡的呢。”

“没有的事儿,这锭银子倒还有点意思,来吧。”掌柜的挽起袖子,绕到后院,点着了火,化开了这锭银子。最后把东西拿出来,一个是整一两的,还有一小块是富余下来的碎银子:

“拿着吧,这俩是您的了。”

“哎,谢谢您了。”

媳妇儿把银子揣到怀里边,直奔监狱,到了地方,禁卒认识她:

“来了?”

“哎,来了。我想赎我丈夫。”

“好啊,银子带来了吗?”

“带来了。”

“你先奔衙门吧,跟大老爷那儿说好了,我们就放人了。”

“谢谢您。”

她就到衙门口儿了,几个衙役的头目正等着,因为最近这里净是送钱赎人的家属。

她走上去:“几位爷。”

“哎,怎么着?”

“我丈夫不是欠了一两银子吗?在这儿押着呢。我们凑够了银子,来赎人来了。”

“嘿,好!这就对了,要都是你这样的我们就省心了,银子带来了吗?”

“带来了。”

“我给你回禀一声去!”

衙役到了里边,跟县太爷禀告一声,那家丈夫的家属送银子来了。

县太爷:“那行了,那就放人吧,收银子。”

“哎。”衙役出门把银子收完了,县太爷这边派人到监狱里边把人放了。

这媳妇儿在南监的门口等着。一会儿的工夫,她丈夫就出来了。媳妇儿定睛一瞧,眼圈又红了,只见她丈夫才被关了两天,就没个人样了,因为牢里边既不见阳光,又不通风,里边腥臊恶臭,就跟动物园里的狮虎山似的。她那丈夫一出牢门,都睁不开眼了。

媳妇儿就迎上去了,眼含热泪:“哎呀,你出来了。”

丈夫看见媳妇儿也是鼻子一酸,点点头:“我出来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一直等着你呢。”

“好好好,咱们回家。”

媳妇儿扶着丈夫往家走,一边走,丈夫就问:“怎么就把我放出来了呢?你上咱爹咱妈那儿去借猪了?”

“我去了。去了之后,我爹不愿意,我妈在旁边帮着我,就把那头猪赶出来了。”

“原来如此,是用那头猪救了我。”

“不是那头猪把你给救出来的。那个猪啊,差点……算了也别说了,一说我心里就难过。”

“别介,怎么了?”

“那猪让人给骗了!”

“什么叫让人给骗了呀?”

“昨天有一个猪贩子大老黑来过咱家,他说他觉着这猪没问题,他要了。完事儿了,他就拿出一锭银子,他说这锭银子有一两多,就把银子留下,把猪赶走了。结果我把银子拿到县城里化银子那儿,人家说是锡的。”

“啊,锡的?这猪贩子大老黑,这人长什么样?”

“大高个儿,脸黢黑……”媳妇儿嘟囔着,往半拉脸上一指,“这儿还有块记,我记得真真儿的,就是他。他把我爹妈的猪给骗走了。”

丈夫奇怪了:“你拿着假银子,怎么能把我救出来呢?”

“是啊。我就觉得我活不了了,我上河边,想投河自尽。后来又一想,我要是投河自尽,孩子怎么办呢?干脆我们娘儿俩一块死吧!我就回家了。回家之后,我就把孩子抱出来了。”

丈夫惊讶得直哆嗦:“你……你你要抱着我儿子跳河呀?”

“是啊,那你说怎么办呢?结果我们到了河边,就遇见好心人了。”

“哦,什么好心人?”

“我抱着孩子要跳河,岸边有人喊我们,来了一个做生意的赵大哥。人家问为什么,我把事一说,赵大哥说别介了,还是人值钱,银子不重要,他给我们钱。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谢谢人家,就跟他回了店房了。到了店房之后,他给我拿了一两多银子。我把银子化完之后,就把你给救出来了。”

丈夫听后,眉头紧锁了半天,神色很是奇怪,问道:“你认识不认识这个姓赵的?”

“我不认识。”

“以前见过吗?”

“以前也没见过呀!”

“不对劲儿!”丈夫咂了下嘴,转眼间脸上便阴云密布。

两个人越往前走着,这丈夫脸上就越不好看。

媳妇儿说:“你怎么了?怎么变颜变色的?”

“你让我琢磨琢磨。”

说话间,两人就回家了。到家之后,媳妇儿买了点儿菜,生火做饭吃,把孩子也喂饱了。一家三口吃完了晚饭,媳妇儿正蹲在地上刷碗,丈夫坐在桌边,突然间一拍桌子:

“不对!”

媳妇儿吓一跳:“怎么不对呀?”

丈夫瞪了她一眼,嚷嚷道:“你原来是不是认识那老赵?”

“我不认识啊!”

“不认识凭什么给你一两银子?你从亲爹亲妈那儿借个猪,都这么费劲,人家跟你素昧平生的,就给你一两银子?你说实话吧。”

“我说什么实话呀?”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说吧,你跟他怎么着了?”

“哎哟喂!孩儿他爹,你这叫什么话呀,难道说你怀疑我跟人家能怎样吗?”

“我怀疑不怀疑是另一回事儿。”丈夫别过脑袋不看她,“反正现在,你这个事儿对不上茬口儿!凭什么呀?这年头挣钱多难哪?也不是仨瓜俩枣的,一两多银子,那么多钱,他凭什么给你了?你说完之后,我心里一直打鼓,我觉着你……你看我脑门是不是绿了!”

“哎哟喂!你这叫胡说八道啊,怎么可能呢!”

“你别跟我喊冤,我心里边现在堵了一个大疙瘩。早知道我还不如死在站笼里边,省得出来以后受这闲气。”

媳妇儿一听,哇的一声就哭了:“你这叫什么话呀!你要是早说你愿意死在站笼里边,我何至于出去丢人现眼。”

丈夫抓住她的话茬儿不放:“你看看,你自个儿都承认了吧?丢人现眼。”

“我说的丢人现眼,是我抛头露面,找我爹妈借猪,然后又抱着孩子去跳河,我说的是这个丢人现眼!”

“你少来这套!你那是说秃噜了,又往回现圆,是不是啊?”

“不是,你怎么能这样呢?”

“无论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相信。我就是觉得,你跟这姓赵的有点问题。”

眼看丈夫死咬着不放,媳妇儿也心里着急,两口子吵了起来。

“哎哟喂!你这个缺德的。那你说,你怎么才能相信呢?”

“那人姓什么?”

“姓赵!”

“哪儿的人呢?”

“我上哪儿知道人家是哪儿的人?我又不认识人家。”

“他把你领哪儿去了?”

“到客栈。”

“哎哟喂!你臊死我了!嗬,还带你上客栈去了!哪个客栈呢?”

“孙家老店。”

“你还认识他吗?”

“我认识,干吗不认识?”

“你带我去。咱俩啊,现在就去!看看那人怎么说的,要是没事,回来我给你磕一个赔罪,算我错了;要是有事,你也不用回来了,你就留在那儿跟他好好过日子。”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丈夫打断了媳妇儿的话,斜眼看着她:

“你敢去不敢去吧!你要是敢去,还则罢了,你要是不敢去,就是你心中有鬼!”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不敢去的!”

“好好好,咱这就走!”

“你等着!”这媳妇儿站起来,冲窗外一喊,“王奶奶!”

又喊街坊王奶奶看孩子,王奶奶算倒了霉了,自打跟他们住街坊,黑更白天的,净看孩子了。

媳妇儿一叫,老太太就来了:

“我来了,我来了,我帮你们看孩子。你们两口子不是刚回来?这是又干吗去啊?”

“没事儿,带他出去见个朋友。”

“黑更半夜见什么朋友?”

“你甭管了,您受累看着点儿孩子吧。”

王奶奶留在他们家里帮忙看孩子。两口子打家里出来,直奔孙家客栈。路上黢黑一片,这丈夫气哼哼,这媳妇儿满肚子委屈,拐弯抹角,就来到了孙家客栈。天都黑了,人家都关门了。到地方后,丈夫啪啪啪一通砸门,伙计开门一瞧:

“太晚了,没有房了。您二位是?”

媳妇儿跟伙计打了声招呼:“大哥,我白天来过一趟。”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大嫂子您有什么事?”

“那位赵大哥不是给了我们银子吗?这是我们孩子他爹。”媳妇儿指了指着丈夫,“他被放出来了,我们来谢谢人家。”

“哦哦哦,进来吧。”

伙计一直把两人带到后头,尽后头就是那两间房。其中有一间是老赵住的,屋里已经熄灯了,人家睡觉了。

这媳妇儿上前敲门:

“赵大哥,赵大哥。”

屋里边的老赵搭茬儿了:“谁呀?”

“是我。”这媳妇儿附耳在门边,应声道,“我是白天您给了一两银子的女的。”

“哦,您有什么事啊?”

“我来谢谢您。”

这个地方就叫千钧一发。如果这老赵说句轻薄话,哪怕说句玩笑话,这个事儿就洗不干净了。

没想到人家老赵在屋里边说了:“大嫂子,您不该来啊!人命是最值钱的,银子花了还能再赚回来。您不应该再来,黑夜之间您上这儿来,这事儿要是被有心人传出去,对您的名节有损。您听我的,赶紧回去吧,我就不让您进来了。”

这媳妇儿一回头,看看自个儿的丈夫,那意思是:你瞧瞧人家!

丈夫啪的一声,抡圆了给自个儿一嘴巴,一抖落手,肠子都悔青了,心说:“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啊。”

“赵大哥您开门吧!我们是两口子一块儿来的,我已经打衙门口儿保出来了,我得来谢谢您。”

“哦哦哦,两口子来的,那你们进来吧。”

两口子就听见屋里边穿鞋下地的声音,门一开,老赵打屋里出来了。

老赵憨笑道:“哎呦呵,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两口子还一块儿来了!这都不叫事,你们都没必要专程跑这一趟。”

两口子撩衣裳就跪倒了:“我们得谢谢您,您救了我们一家人。”

“别别别!”

他俩跪在门前,老赵就上前要去搀他俩,结果就往前走了一两步,就听身后一阵“呼啦咣当”,房就塌了。

老赵身后是两间房,两间全塌了。老赵一回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转身也一撩衣裳跪下了:

“我得谢你们两口子呀!要不是你们黑更半夜上这儿来谢我,我在屋里就被砸死了。看来做点儿好事是应该的,救人救己啊!”

话音刚落,旁边那伙计焦急地过来了:“坏了坏了,两间都塌了!那屋里边住着一个卖猪的大老黑呀!”

继续阅读:七 古册得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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