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古册得失记
郭德纲2025-07-25 10:4314,930

难难难,道德玄,不对知音不可谈。

对上知音谈几句,不对知音枉费舌尖。

这一篇咱们要讲的故事叫什么呢?

听学徒我规规矩矩地给您奉上一段儿《金刚经》。您可别误会了,我不是要坐这儿念经啊。只因为这个评书故事原本的名字是叫《金刚经》。

这是什么时候的故事呢?

明朝嘉靖四十二年——这一竿子就支出去挺远了——这一年,吴中地区天气不好,一会儿旱,一会儿涝,灾后又闹蝗虫。百姓们,尤其是种地的,都受了连累了,当年几乎是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当时有一个形容词叫“米贵如珠”,这么形容当然有些夸张的成分,倒不是真说那个时候大米跟珍珠一个价位。但是这个词儿一出来,您就知道,要了命了。哎呀!家家户户都为了吃饭着急。

那么这个故事发生在哪儿呢?

列位,洞庭山里有个寺,叫洞庭寺。寺里边有大和尚、小和尚若干,人可不少。您也知道,寺庙不像商号店铺那样,能生财积财,同时寺里边的大小和尚还都得吃饭,平时全靠香火钱维持生计。吴中一歉收,就要了和尚的命了——米不够啊。

寺里的老和尚、大和尚、小和尚、胖和尚、瘦和尚,全都坐到一块儿开会。老方丈看着座下,愁眉苦脸:

“哎呀!咱们上哪儿弄这么多米去?咱们寺里吃饭的人多呀,怎么办?”

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没有敢说话的。

这时,旁边闪出来一个和尚。这个和尚算是寺里的一个智多星,三十来岁,特别有脑子,法名叫作辩悟。

辩悟和尚上前一步:“师父。”

老方丈看看他:“辩悟,你有什么主意吗?”

“师父,吴中地区又旱又涝,确实是天时不正。漫说咱们寺里边,普通人家也是米贵如珠。当务之急呢,咱们得有米。但是这个米从哪儿来是个事儿。让咱们花高价去买,也不现实。我有一条计策在此,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我且一说,师父您看要是不合适,您也别恼我。如果行的话呢,也算救了咱们全庙上下了。”

“好啊,辩悟你说吧,什么主意?”

“太平盛景的时候,咱们寺也经常来各种善男信女,也确实有几家挺有钱的,咱们就找他们去。这会儿家家都闹饥荒,直接找人家化缘也不现实。咱们管人家借点儿粮食,咱们先吃着,人不能饿死呀。为了让人家放心,咱们拿出一件宝贝来押在人家那儿,跟人家约定一个期限还米,比如以一年为期,一年之后,咱们算上利息从人家手里把宝贝再赎回来。咱们寺里有这么些人呢,当务之急咱们得吃上饭,师父您看呢?”

老方丈点点头:“这倒是个办法。但就是有个问题,咱们寺里有什么宝贝能够换来这么多米?你看咱们寺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就按照一年来说,得几十石米才够挑费[ 挑费:京津冀的方言,意思是家庭日常生活里的开支。

],要不然不够啊。可是什么宝贝拿出来,能换来几十石米呢?”

“师父,您记得不记得,咱们庙里边有镇寺之宝,白乐天手写的《金刚经》?”

“哦。”

白乐天是谁呀?唐朝的白居易,字乐天,人称白乐天。他怎么还手写了《金刚经》呢?因为有一年,白居易的母亲得病了,老太太卧床不起。白居易发下誓愿,手写了一百部《金刚经》,送到天下各大寺庙去供养,保佑老太太身体健康。打唐朝到明朝嘉靖年间,几乎没再剩下几本了。但是洞庭寺里还留着一个真本,成了寺里边的镇寺之宝。今天辩悟把这茬儿想起来了。

“师父,您看这个办法行不行?您要是说行,我就把它请出来。明天咱们找个人家,把这本《金刚经》往人家那儿一送,换出几十石米来,咱们先保命。”

辩悟把话说完,座中的和尚没有敢说话的。太珍贵了!谁敢妄加言语?众和尚都看老方丈。老方丈也很为难,闭着眼,愁锁眉头,想了半天,长叹一声:

“辩悟,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不知山下哪一家,能给咱们换出这几十石米?”

“弥陀佛!师父,山塘上的王相国家可以。”

附近山塘上有一个当年退休的王相国,王相国去世了,但是相国夫人还在。这老太太信佛,之前没事儿就上寺里烧香拜佛,也爱布施香火钱。

“哦对,他们家大业大,广有资财,可以。既然如此,那你明天去一趟吧。”

“是,师父,我一定把这事儿办到。”

一夜无书,次日天明,和尚辩悟打库房里边,把那本《金刚经》请出来了。辩悟拿在手里一看,书边都快卷起来了,这可是从唐朝到明朝一路传下来的,年头太久了!

辩悟里三层外三层,把这本古册包了又包,裹了又裹,贴身放好。他穿好了外衣,辞别了方丈和师兄弟们,打洞庭寺出来,赶奔山塘王相国家。

一路无书,辩悟就来到了王相国家门前。赶巧了,他刚到府门外,他们家的大管家正好在门口儿站着。这位管家姓严。辩悟紧走几步过来:

“弥陀佛!严总管您好哇!”

“哟嚯!辩悟来了?”严总管也认识他,因为他之前跟着老太太去烧香,见过辩悟,“这不是大和尚辩悟吗?”

“不敢不敢,小僧辩悟。”

“这是哪阵香风把你刮来了?”

“哎呀!严总管哪,天时不正,敝寺都快断了炊了,我今天来是求您点事儿。”

“哎哟!你先听我说。最近我们也挺难的。你也知道,老太太乐善好施,眼下净是求我们帮忙的。有亲戚也有朋友,还有远近的街坊邻居,现在我们有点儿应付不过来了。所以依我来看……”

辩悟点点头,解释道:“我听懂了,我知道您的难处,只是我们庙里边快没有粮食……”

严总管啧了一下:“你看你看,你还是没听懂,我这刚说完。你们庙也大、人也多,你让我们布施,我们可布施不起呀。所以说,你心里得有个数儿。”

“弥陀佛!我们也想到了。我来呢,不是让您施舍我们的。”

“那你说吧,你是来干吗的?”

“是这样,我们大伙商量了一下。最后跟方丈说了,我们想出一个办法。我带来了我们寺里边的镇寺之宝,押在您府上,然后管您府上借点儿米。咱们就以一年为期,一年之后,我们算上利息把这个宝贝再赎回来。这样的话呢,您府上大慈大悲,也算是救了我们。要不然,我们寺里边真得饿死几个。”

严总管思忖了一阵,开口问道:“你得说说你要多少米呀?”

“我们也说不准这多少是多。反正得撑过一年吧,先渡过这场灾荒。我们要一百石米。”

“嚯!好家伙,一百石米?一百石米可不算少!这样吧,你先说你拿的是什么宝贝?”

“是我们的镇寺之宝,白乐天手写的《金刚经》。”

“你带着了吗?拿给我瞧瞧。”

“我带来了,您看看。”辩悟从身上拿出一只布包来,把布条一层一层揭开,到最后露出来一本《金刚经》,递了过去。

严总管接在手里边,直嘬牙花子,摆弄一番:“这玩意儿……”

辩悟纠正他道:“这是镇寺之宝。”

“知道,知道。哎呀!咱实话实说,我也不懂这个。反正……哎呀!”严总管揭开书页往后翻,翻到最后,有笑模样儿了。怎么回事儿呢?因为历朝历代有好多人,在这本经书后边写过字、署过名。在最近几次的落款中,就有王相国的名字,说明他也曾经在上面写过字。

严总管啧啧称奇:“上面还有我们相国写的字呢?”

“是是是,相国生前曾经来过我们寺里,瞻仰过它,也写过。”

严总管合上经书点点头:“哦,这个可能还值点儿钱。我们老相国不能骗我,是不是?你先把它包上。”

“哎。”辩悟接过经书包好了。

“咱们这样吧,咱也别一百石米了。打下一半,我给你五十石米。你把这个留下。留下之后,一年为期,你可一定要来赎,听见了吗?因为我们留着这玩意儿也没用。”

“是是是,谢谢严总管!”辩悟感激地点头,还不忘强调一句,“这是镇寺之宝。”

“你等会儿,咱们把手续弄一下。”他们家真是大户人家,有专门的账房,一切手续文书都按着当铺似的写好了:某年某月某日,某寺《金刚经》抵押在府里,换米五十石,一年为期。

写完之后,这才打发人给和尚弄米,和尚带着米回寺。严总管就把《金刚经》入库了。

一晃一个来月过去了,这天清晨起来,老夫人像以往一样翻看账本。因为他们家老相国已经去世了,所以府上由老太太当家。所有账都得拿来,由老太太得过目。

老太太看来看去,看到最后,就看到有这么一条:某年某月某日,《金刚经》抵押五十石米。

老太太说:“小严哪。”

“老太太。”

“这个是怎么回事儿?”

“咳,这不是天时不正吗?洞庭山洞庭寺的和尚上咱这儿来,要把他们寺里的《金刚经》押在咱们这儿,说是要换一百石米。我想一百石太多了,但是又不能不管他,给了他一半。约好一年为期,然后加上利息,等他来年再赎。”

“什么《金刚经》啊?我看看吧。来,洗手焚香。”老太太信佛,洗了手,又把香点上。下人领命把库房打开,取出《金刚经》来,打开了包袱皮儿,往老太太眼前一放:

“您看看吧。”

老太太翻了翻,看完后叹了口气:“打唐朝传到现在,这都传了多少年了?能保存得这么好,这说明寺里边拿它当宝贝!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拿出来换粮食。你们要是早跟我说呀,这东西我就不留下了。我又是信佛的人,平时没事儿我还上人家庙里边烧香拜佛呢。你们还加上利息,佛爷脸上取利,这事儿办得不好看哪!收起来吧,赶等哪天和尚再来了,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把这本《金刚经》请回去,这五十石米呢,算是我舍给庙里的,请和尚们吃饭了。咱们可别弄这个,不好看,听见了吗?”

“是是是,哎哟!老太太您慈悲!您慈悲!”严总管就又收起来了。

赶巧了,还没过三天,辩悟又到附近来办事儿。从府门前经过,他就顺便瞧瞧严总管。两人一见面,严总管乐了:

“嘿!我正要找你呢。”

“哦?您找我什么事儿?”

“我给你道喜!前几天,老太太看见《金刚经》了。”

“阿弥陀佛!老太太说什么了?”

“老太太说让你拿回去。因为我们老太太也是信佛念经的人,说佛爷脸上取利不好看。那五十石米算是老太太施舍的,你就把《金刚经》拿回去吧,咱们就两清了。”

辩悟和尚半惊半喜:“哎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替我谢谢相国夫人,老太太大慈大悲!哎呀!哎呀!”

“行了行了,你也别客气了,咱去拿去吧。”下人打开库房,把《金刚经》拿了出来,又把那当票一撕,这事儿算拉倒了。

“把这玩意儿拿回去吧。”严总管把经书递给他。

“镇寺之宝,镇寺之宝。”

辩悟和尚接过来千恩万谢,谢过相国府,高兴坏了!接着,他就把《金刚经》揣在怀里头往回走。

他从山塘回洞庭寺得坐船,于是来到岸边等船,船家等着凑够十几个人才开一回。辩悟就跟这儿等着,一会儿的工夫,就凑了个满员,大伙儿都上船了,辩悟和尚也上了船,坐在船舱里。

“几位,都坐好了吗?咱们走喽!”

艄公一声吆喝,这船就开了,顺着水流前行着。从这儿坐船的没有外人,净是坊前附近的,有几个人还互相认识,其中也有人认识辩悟。

“嘿!辩悟师父,您这是干吗去了?”

“阿弥陀佛!我办了点事儿,您几位呢?”

几个人里有走亲戚的,也有串朋友的。大伙儿就聊起了闲天儿,说来说去,有人闲着没事儿就跟辩悟扫听:

“那天我看你们往寺里边运大米。我有一哥们儿,是帮你们拉货的。他说你们运了不少大米,好几十石是吧?”

和尚也跟人聊闲天儿:“是啊,我们庙里边人也多,得吃饭,那是五十石米。”

“哎哟喂!五十石米可不少钱呢!现在的米多贵呀!您是多少钱买的呀?”

“阿弥陀佛!我们不是买的呀。”

“不是买的,那是您抢的吗?”

“您开玩笑了,哪能去抢呢?”

“那是哪儿的米呢?”

“山塘王相国夫人,我们找老太太去了。没有办法,寺里人得吃饭啊。”

“老太太舍的呀?”

辩悟哂笑:“当时还不是,当时我们押了点儿东西,是想当给她,然后明年我们再赎回来。”

“嚯!什么宝贝值五十石米啊?是珍珠、翡翠、玛瑙,还是什么别的什么宝贝?什么呀,和尚?”

“不是什么珍珠翡翠,这是我们镇寺之宝,白乐天的《金刚经》。”

“哦哦哦,《金刚经》啊,《金刚经》这个,这个哎呀,那是很厉害!”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是《金刚经》,摸着下巴,拉过旁边人开始研究,“哪个白天的《金刚经》啊?”

旁边的人正睡觉,被他摇醒了,瞪了他一眼,回了一句:“什么白天的《金刚经》啊?我还晚上呢!”

这人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转头又问辩悟:“这个《金刚经》还分白天晚上?”

“不分哪。”

“那你刚才说的白天?”

“我说的是白乐天。”

“哦,白乐了一天,什么意思?”

“你要是不懂,你就别瞎说了。白乐天,就是唐朝的白居易。”

“哦,那我知道了。”旁边有个逞能的,“我上私塾的时候,先生教过呀。白居易的诗,这咱们都学过呀。是他老人家写的《金刚经》?”

“对,就是他手写的《金刚经》,要不然也不值这么些钱哪!这不是押在人家王相国家里吗?老太太乐善好施。今天呢,正好我到那儿去,跟府上的严总管一聊闲天儿,老太太把这本《金刚经》还给我们了。人家说了,自己乐善好施,不在佛爷脸上取利。打现在我这心里边还热乎乎的,老太太真好!”

“哦,这么说,你拿回来了?”

“嗯,拿回来了。”

“嘿!我们都没瞧见过你这个,这个白、白糖的,不是,这个白天、白天堂,说什么、什么白经,什么来着?什么…”这人说得舌头都快打结了。

“白乐天的《金刚经》。”

这人凑上去:“啊对,就是这个。嗬!你给我们瞧瞧这个,行不行啊?”

辩悟往旁边挪了挪:“这个不能瞧,因为这是我们的镇寺之宝。”

“嘿!你得了吧!和尚,咱们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这个玩意儿,你有什么可怕的?我们瞧瞧呗,又不要你的,对吧?要按你说的,这是个宝贝,是宝贝就让我们看看呗,看一眼就是福气,以后也方便我们跟人说古[ 说古:讲历史故事。

]去。”

“别别别!这不方便,这个我们确实是……”

“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自己说这《金刚经》这么值钱那么值钱,人家老太太瞧了一眼,不就还给你了吗?人家那五十石米,那都真金白银哪,是不是?看看怕什么?”

船上这几位呢,其实也没什么文化,还好起哄。

“瞧瞧呗!拿出来看一眼,好不好?”

大伙都这么说,把和尚说得也不好意思了:“行行行,但是咱们提前说好,只能我拿着经书,你们可别接手。”

“我们不拿,你拿着。”

“哎哎哎。”辩悟打怀里就掏出了一个布包。

船上这几位都使劲儿探着头,晃晃悠悠地往前看。辩悟就打开包袱皮儿,一层两层,露出里边这本白居易手抄的《金刚经》,拿出来托到手上,手里攥着死死的。

“各位看看,这就是我们镇寺之宝,白乐天的《金刚经》。”

跟前就有那伸手的:“我瞧瞧。”

辩悟抬手不让他摸:“别别别!你们别接过去啊,就这么看看就得了。”

“你拿着我们也看不见哪!对不对?你翻一篇,让我们看看内文。”

“哎呀!你们真是的!各位啊,咱们就看一眼就好了。”辩悟一只手攥着《金刚经》,另一只手翻出头一篇儿来。

这会儿是二月天。过去老百姓讲话,二月天的风,是从地上刮起来的。为什么说二三月份要放风筝呢?因为这风是打地上往上走,所以这个时候放风筝最得劲儿。辩悟一只手攥着书,另一只手掀开头一篇儿,这股风就来了。

呜!

他这个书打唐朝流传下来到现在,书页都酥了。这股风一吹过来,头一篇儿被风一卷,啪,飞了!

所有人都快要吓死了,全都伸手去抓,哪儿还抓得着呢?众人眼瞅着一阵狂风,飘飘荡荡把书页裹挟而去,这头一篇儿就没了。

船上的人全傻了!尤其是辩悟,呆在原地瞠目结舌,话都说不出来了,心里念叨:“完了!镇寺之宝啊,怎么毁到我这儿了?”他也有心埋怨,可是埋怨谁呀?对吧?又不是刀架脖子上,也没人逼他拿出来呀。

“我……”辩悟看看船上几位,这几位也臊眉耷眼的,都不好意思了。

“你看你拿着正好,得亏我们没拿着,赶紧收起来吧。”

辩悟咬着牙含着眼泪,把包袱皮儿卷好了,揣到怀里边。往座上一坐,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船上这几位呢,也没人说话了,都踏踏实实地坐着了。船到岸后,众人给船钱下船,该干吗干吗去。辩悟则低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回了寺里。

回来之后,辩悟见过老方丈:“师父我回来了,我在山塘上又见着严大总管了。人家说了,老太太不要咱们的《金刚经》,那五十石大米算是舍给咱们的。我也把《金刚经》带回来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位老太太乐善好施,大慈大悲,愿她多福多寿!”

“是是是。”

“《金刚经》入库吧,好好地保存。”

“哎。”

寺里面也没有人提出来要看一眼。船上的人虽然都觉着这事儿新鲜,但再新鲜这帮人也不敢出去乱说呀。就这么着,这本《金刚经》虽然短去了头一页,但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库里边。阖庙上下大伙都很高兴,唯独辩悟心里边一直堵着难受,但是他也不敢说。一想起这件事来,他就长吁短叹。

再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这一天,寺里边突然间来了几个差人。头戴大帽身穿青,不是衙役就是兵。差人进门就问:“老方丈在哪儿呢?我们要找老方丈。”

看门的小和尚问:“几位贵差,您是打哪儿来的?”

“我们是打常州府知府衙门来的。”

“哦哦哦,那您稍等。”小和尚赶紧进去禀告。

没一会儿,老方丈和辩悟就出来了。老方丈问:

“几位贵差,有何见教啊?”

“您是老方丈吗?”

“我是。”

“我们是从常州府过来的,常州府知府衙门听说过吧?我们是奉知府大人之命来的。”

“哦,您各位有什么见教吗?”

“没有什么见教。”几个差人是粗人,咧个大嘴乐了,“见教也没有,青椒也没有,茄子辣椒都没有。就是找老方丈商量点儿事情。”

老方丈想了想:“几位请到禅堂待茶,咱们坐着说吧。”

和尚们把差人让到寺里边,几个人坐好了,小和尚给沏上茶。老方丈问道:

“几位贵差,有什么事情吗?”

“老方丈,没有别的事情。我们知府大人刚上任常州府,闻听人言,你们这儿有一个唐朝白居易写的,是《金刚经》啊,还是什么玩意儿呀,是吧?大人觉得很新鲜,想看看。你们给拿出来吧,我们带走。”

这人就不会说话,什么叫“拿出来,我带走”?

老方丈眼皮一跳:“哎呀,几位上差,实在是抱歉!这本《金刚经》是我寺镇寺之宝,这么多年来,也曾经有人提到过,要来瞻仰。但是几百年来从来没有放出过去,小僧我也不敢莽撞行事。请几位上差转告知府大人,如果有机会大人路过此处,敝寺想请大人上山喝个茶,顺便瞻仰一下我们的《金刚经》。至于拿走,不太方便。哎呀!抱歉抱歉!”

辩悟也在一旁帮着解围。

几个差人撇着嘴:“至于不至于啊?这个玩意儿,一本破经,瞧你们金贵的,真是的!拿出来不就完了吗?”

“哎呀!实在是抱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老方丈和辩悟好说歹说,把这几位差人算是说走了。

又过了七八天,这几个人又来了。一进门,还是那样,撇着大嘴:“那个,你们老方丈在不在呀?”

辩悟正好在旁边,知道他们几个人来没好事儿,就说了个瞎话:“阿弥陀佛!老方丈身体不爽。有事您跟我说吧,您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什么事儿,我们回去之后跟大人禀告,大人说可以理解。说你们拿这个东西当宝贝了,这么些年没拿出来过。说我们拿走看看也确实不像话。大人让我们二次前来,有个话要问问你们。你们这《金刚经》,卖不卖呀?你们开个价,多少钱,要是卖的话,我们买,行不行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辩悟心说这不像话!什么叫买呀?“几位上差,这个实在是抱歉!上次跟您说了,这本经书对我们来说,非常珍贵,镇寺之宝啊!卖,我们更不敢了!哎呀,您几位回去之后,请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实在是不好意思!”

寺里的和尚们都出来说好话了,哄着差人,连道歉带央给[ 央给:天津方言,指不断地哀求。

]。这几个差人骂骂咧咧地就走了。

和尚们两手一摊,这叫什么事儿?

那么说常州府的知府,为什么就非要看这本《金刚经》呢?

这个知府是刚上任,山西太原人。他之前在别处做官,最近刚刚调到常州做知府。走马上任之前,他在家里跟几个朋友一块儿吃饭,他那几个朋友都是念书人,唯独他是个粗鲁人,不过哥儿几个处得不错。吃饭时,朋友就跟他说了:“你马上就要去常州府做知府了,去了常州府可就厉害了!”

“怎么就厉害了?”

“挨着常州府不远就是苏州府,它那儿有一洞庭山,洞庭山里有一个洞庭寺,这你就知道了吧?”

他听得一头雾水:“我就知道俩地方挨着不远,然后呢?”

“这个洞庭寺里边,有一个镇寺之宝《金刚经》。”

大人登时竖起大拇哥儿:“哦,金的呀?”

“不是,它叫《金刚经》。”

“哦哦哦,是叫《金刚经》,什么意思?”

“传说这个《金刚经》是打唐朝流传下来的,珍贵无比!你要是到那儿去呀,你找机会瞻仰瞻仰,这可是一个福气。”

人家几个朋友说完,就翻篇了,他就记在心里边了。

上任之后,大人有一天闲着没事儿,突然间想起这茬儿来了——洞庭山洞庭寺有一个《金刚经》,心说:“这《金刚经》我得瞧瞧。”他就打发人:

“去拿去。”

他也是横惯了呀,以为手下人到了那儿就能拿来了。没想到头回去居然没拿来,手下人回来一说:

“没拿来。”

“嗬!和尚们厉害呀!去找他们去,就说我要买,问他们多少钱。”

差人第二回去到这儿一问,又让人家给软推回来了。几个人回来跟大人一说:

“和尚们不卖。”

这大人心里就别扭:“这叫什么事儿?要是派几个人愣抢去吧,不是不行,但是不好看。况且它不属于常州府,要是属于我的地盘儿,这好办。不属于我这儿,我要是派兵去抢也不像话。”

一晃又过了四五天。这一天常州府知府升堂理事,因为他手下人拿住了十几个江洋大盗。大人说:

“来呀,审,升堂。”

咚咚咚,三通鼓响,三班衙役排班肃列,知府转屏风入座。吩咐一声:

“来呀,带江洋大盗。”

只听这底下稀里哗啦、稀里哗啦一阵响,这动静就跟上来一群唱快板的似的。什么东西能这么响呢?犯人身上戴着的铁链子。这些江洋大盗从上到下戴着三大件儿——手杻、脚镣、脖锁。十几个犯人走在一块儿,发出的声音相当壮观。

“嘁哧咔嚓、嘁哧咔嚓、嘁哧咔嚓,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犯人们全被押上来了,来在了大堂上。

衙役们在两边大声呵斥:

“跪跪跪!”

犯人们应声全跪下了。大人坐在堂上,目光梭巡堂下,来回瞧这些犯人。他瞧着瞧着,就乐了,当堂哈哈大笑了起来。为什么乐了呢?只见这十几个江洋大盗里,大部分都是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头发跟钢针似的,胡子拉茬,大眼珠子滴溜乱转。单看那形貌神态,就知道是杀人放火的。但这里边唯独有两个人,剃着大光头,假扮成了和尚。这两个土匪很狡诈,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化装成了和尚。

大人来回一看,就哈哈地乐了:

“退堂,退堂!带走,带走!”

差人们心里纳闷:“这刚带来啊,怎么就带走了呢?”大人让带就带呗:“走走走!”

“嘁哧咔嚓、嘁哧咔嚓、嘁哧咔嚓,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众衙役把这帮“唱快板的”又都带下去了。

这是白天的事情,赶等晚上,老爷吃完了饭,吩咐一声:

“来呀,升二堂。”

二堂就是花厅[ 花厅:某些住宅中大厅以外的客厅,多盖在跨院或花园中。

]。大人吩咐人炒俩菜,烫上壶酒。师爷在旁边陪着,老爷喝着酒,吩咐一声:

“来呀,把那俩假和尚给我带来。”

“是。”手下人就奔监狱去了,到那儿去把这俩就薅来了,“跪跪跪,跪下跪下!”

两人跪在那儿:“见过大老爷!”

大人气定神闲地坐在上面:“哎呀,姓什么叫什么呀?”

“跟大人您回,我叫张三。”

“我叫李四。”

“真和尚假和尚啊?”

“大人,跟您说,我们是假和尚,我们是土匪。既然让您拿着了,我们也不说别的了。”

“好大的胆子!都干了什么露脸的事儿了?”

“大人,我们净偷东西来着。什么都偷,大到金银财宝,小到烧饼馒头,咸菜我们也偷。”

“嚯!这俩臭贼!那为什么把头剃了呢?”

“是,跟您说,这不就是为了方便吗?我们能偷的时候就偷,能抢的时候就抢。别人一看我们是和尚,他防得就没有那么严实,干起活儿来方便。”

“哈哈哈——这俩小子真厉害!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是吧?”

“是是是,大人,是我们两人。”

“我看你们两人还挺好玩儿的。”

两人吓一跳!什么叫挺好玩儿的呀?大人这是要玩儿我们呀?想怎么玩儿呀?俩贼回道:

“是,大人您恩典,您恩典!”

“我想开脱开脱你们两个人,就看你们两人脑子怎么样。”

“大人,我们脑子最好了,要不然您出题考考我们吧。”

这知府就笑眯眯地出题考他们:

“你们是哪个庙的呀?”

“大人,我们没有庙,我们是假和尚。”

大人一变脸:“混账!你们俩必须是真和尚!”

“大老爷,我们是和尚。”

“你们是哪个庙的呀?”

“我们哪个庙也不是啊。”

“你们是洞庭山洞庭寺的。”

“哦哦哦,我们是洞庭山洞庭寺的。”

师爷在一边提醒:“大人说了你们可得记着呀。”

俩贼点点头:“我们记着呢,大人您说。”

大人就掰着手指头给他们展开了讲:“有这么一座山,山里有个庙。”

俩贼接道:“大人,庙里有老道。”

大人也好奇:“干吗有老道呀?”

“不都这么说嘛,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老道。”

“跟那老道没有关系。洞庭山洞庭寺,记得住吗?”

“记得住,记得住。”

“你们都偷什么了?”

“金银财宝,大饼馒头。”

“这几样就别提了,你们没偷这个。你们知道你们偷的是什么吗?”

“大人您说我们偷的是什么呀?”

“《金刚经》。”

“大人,什么是《金刚经》?”

“哎呀!跟你们没关系,你记住就行了。再来一遍啊,你们是哪儿来的?”

“跟大人您回,洞庭山洞庭寺。”

“哎,好好好,就是洞庭山洞庭寺,都偷什么了?”

“馒头大饼……不,还有《金刚经》。”

“太对了!偷的东西都藏哪儿了呢?”

“大人,我们把偷的东西都卖了。”

“卖了不行,就藏在了洞庭寺,藏在了寺里头,会说吗?”

“大人,我们会说了。”

“只要你们一上堂,照大人我说的这个供,我保你们俩不受罪,死不了。”

“是,谢大人您恩典!”俩假和尚跟这儿磕头。

过了两天,升堂理事,知府又往堂上一坐:

“来呀,把那些江洋大盗带上来。”

“稀里哗啦、稀里哗啦,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犯人们全被带上来了,往堂下一跪。知府挨个儿地问:

“你姓什么呀?”

“大人,我姓孙。”

“你叫什么呀?”

“我叫孙胖子。”

“孙胖子,你偷什么了?”

“我偷大象。”

“哦,那你可够厉害的。”知府点点头,转问另一个犯人,“你叫什么呀?”

……

堂下的犯人们挨个儿都被问了一遍。知府问来问去,最后问到这俩假和尚:

“你们俩,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啊?”

“跟大人您回,我们是真和尚。”

“很好很好,是哪个庙的和尚啊?”

“启禀大人,我们是洞庭山洞庭寺的。”

“好好好,大人我很爱听。”

两边差人面面相觑,心说:“这有什么爱听的呀?”

大人又问了下去:“我问你们啊,都偷了什么了?”

“启禀大人,金银财宝,还有馒头大饼。”

“这个不重要,还偷什么了?”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俩笨贼把前些天夜里串的口供忘了。

张三看看李四:“你说吧。”

李四直摇脑袋:“大人,我记性不好,就得他说。”

差人们心说:“这挨着记性什么事儿了?”

大人一拍桌子:“混账!快说,偷什么来着?”

“大人……”张三挠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些什么,“哦,启禀大人,我偷了金刚了,我偷金刚了!”

大人心说不像话,怎么没偷罗汉哪?

“不是,你再想想你偷什么了?”

“不是金刚吗?那是什么啊?”张三傻眼了,“大人,您提个醒。”

“混账!我给你提什么醒?你们俩自个儿商量商量。”

张三跟李四跪在堂下,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伙计,咱偷什么来着?”

“我记得是偷金刚了呀?”

“不是偷金刚。”

俩贼迷迷瞪瞪的:“大人,我们偷了那个,我们偷了罗汉了?大人,我们偷了什么呀?”

“哎哟!混账!你们是不是偷了《金刚经》了?”

“哦,对对对,大人,咱们仨偷了《金刚经》了!”

“这里面有我什么事儿啊?是你们俩偷的。”

张三附和道:“对对对,我们俩偷了那个《金刚经》!”

旁边的李四舌头都快捋不直了:“什么金刚、金光经,我们俩金……偷了金光。”

“不像话!重说!”

俩贼欲哭无泪:“我们俩……”

大人看戏演得差不多了,也该收场了:“哦哦哦,你们偷了《金刚经》了,是吧?”

“对对对,大人说得对,大人说得对。”

“现在这东西在哪儿呢?”

“东西在洞庭山洞庭寺。”

“那行了,看来洞庭山洞庭寺窝了赃了呀,来人哪!”

“有!”

“拿着飞签火票,去把老和尚给我带来吧。把那个《金刚经》一块儿带来,他们是窝主。”

常州府上下的师爷、差人们都知道,大人这是瞪眼说瞎话。但是大人安排了,那就照办吧。差人把这些江洋大盗全押了下去,钉杻收监。大人这儿安排人,立马赶奔洞庭山洞庭寺,要去敲诈勒索,逮人家老和尚。

一路无书,这一天差人们就来在了寺里边。前两回来的时候,那几个人多多少少还算假客气。这回来不一样,这回来是抓差办案。嗬!一个个拧着眉瞪着眼,拿着铁链子,从大门处进来:

“嘟!老方丈呢?”

寺里的大和尚、小和尚纷纷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办案知道吗?把你们方丈叫出来!”

老方丈出来了:“阿弥陀佛!”

“咳,我知道你没头发。我告诉你,你的案子犯了。”

老方丈吓一跳,他打四岁就跟这儿当和尚,突然间来几个差人说自己案子犯了:“哎呀!我犯什么案了?”

“别废话!不知道,我哪知道?”哗楞嘎嘣一阵响,差人就把老方丈锁上了,跟前这些人都傻了。

辩悟出来了:“慢着!几位上差,水有源树有根,为什么锁我们当家的老方丈?”

“不知道,看见了吗?大人这儿有飞签火票,让他去一趟。听说你们这儿还有一个什么《金刚经》啊?”

辩悟点点头,明白了。他们三番两次前来,就是为了这本《金刚经》。

“有。”

“带着!带着它跟我一块儿上堂。有话见知府大人说去,跟我们说没用。你们谁跟着?”

辩悟上前:“大人,我跟着。”

“好,赶紧拿去。”

过去有个老话:“光棍不斗势力。”漫说是出家人,哪怕是地面上混黑社会的,或是耍巴巴儿[ 耍巴巴儿:在天津话中指做事带有江湖气,行为鲁莽,敢于耍横的人。也称“耍胳膊根儿的”。

]、耍胳膊根儿的,要是真来了四个差人拿他们,当场就傻!

辩悟赶紧进了后面的库房,把《金刚经》取了出来,贴身揣好,再从库房出来:“我跟着我师父一块儿去。”

“对,你跟着去是最好,多一个人也别跟着,咱们走,走。”

从寺里出来,下得山来先坐船,坐船过去再倒旱路。简断截说,一行几人就来在了常州府,差人往里边传报:

“启禀大人,我们把老和尚抓来了。”

“哦,抓来了,《金刚经》呢?”

“也带来了。”

“好好好,把《金刚经》拿到我这儿来,把老和尚钉杻收监。”

“好嘞!”

老方丈就这么被押在监狱里边了。这本《金刚经》也落入了常州府知府的手里,往桌上一放,大人挺开心。

“哎呀!这些年来,我还真没见过这玩意儿。其它的宝贝咱们也见过,这个东西可是头一回见,去请夫人们!”

叫下人去请他几个老婆出来,他家里连媳妇带妾,有一大帮妇道人家。这些日子里,他老跟几个老婆说起这个事儿。别看他没文化,人越是没文化,就越爱充有文化的。这阵子他天天在几个老婆跟前念叨:

“这回我让他们拿去了,洞庭寺的镇寺之宝,他们的镇寺之宝可了不得呀!”

这几个媳妇儿还问:“什么叫镇寺之宝?”

“每一个庙里边都有宝贝,你们看有些庙里边的镇寺之宝是锦襕袈裟,知道吗?上边缀着珠子呀、翡翠呀,各式各样的东西。他们这家的宝贝叫《金刚经》,你们听听这名字,金的,刚的,经的。”

“那管什么用啊?”

大人解释半天也没解释清楚,所以这些日子里,这几个媳妇耳朵里边都灌满了这三个字——金刚经,但硬是不知道这《金刚经》是什么玩意儿。今天《金刚经》终于来了,就让几个老婆看看吧。

小厮跑到后院一吆喝:“有请各位夫人!”

各位夫人打后边往前厅走,环佩叮当——

“丁零当啷、丁零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这几个就跟唱山东快书的。

夫人们打后边来了,围着桌子,稀罕道:“哟!老爷,您说的那个什么‘金的刚的经的’,在哪儿呢?”

“你们来看看,就在这个布包里边。打唐朝流传下来,唐朝的白什么乐天的,金的刚的经的,反正挺好。来,咱们一起看看宝贝吧。”大人就动手解这包袱皮儿,打开了,大伙儿看得直嘬牙花子。这几个媳妇儿愣是没看出个好歹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这是?一本破书啊!没有什么金的刚的经的呀,这怎么回事儿啊?”

大人脸上挂不住了,一边说,一边捧起来翻页:“你们不认字,你们不懂这个东西……这怎么连个皮儿都没有啊?”

各位,是没有皮儿啊,头一张不是飞了吗?之前在船上,辩悟拿着古册,手一掀开,一刮风,头页就“呲啦”一下子飞走了,所以这本《金刚经》其实就是个残本。大人打开之后看了看,翻了翻里头,往桌上一扔,土都呛起来了,呛得几个人直咳嗽:

“咳咳咳,好家伙!什么破玩意儿?”

几个媳妇儿:“咱们要这玩意儿干吗呀?这有什么用啊?”

这就是“听景别看景,看景更稀松”,是不是?咱老听人说上哪儿玩去,那地儿这么好那么好,越听他说越想去。等到真去了,到地方之后,咱就觉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是不是?

大人咂摸咂摸嘴巴:“咱们这也是上了当了呀!我在老家听我那几个同学跟我念叨,说这《金刚经》是个了不得的宝贝,结果就是一本破书啊!我跟你们说个笑话,为了这个,他们那老方丈,现在还在牢里边押着呢。”

他其中一个媳妇儿说:“咳,行了!咱们别整这出儿了,赶紧把和尚轰走吧。这么大岁数,回头要是死在咱们这儿就造孽了。这个金的刚的经的,也让他拿回去吧。这玩意儿在他那儿是个宝贝,在咱这儿一点儿用都没有啊。”

“说得有道理。那放了他吧。”大人点点头,把这《金刚经》又包好了,喊人进来,把《金刚经》递了过去。

“把那老和尚放了,这个也还给他,跟他说一声,让他回去好好地修炼。”

“哎哎哎。”手底下的人接过《金刚经》,下去了。

到这会儿天已晚了,差人们得等到转天才能放人。

转过天来的上午,辩悟早早地来到了衙门的大门口儿,因为他昨天跟着差人们一起来的。他心里想的是:

“按流程来说,今天常州府得升堂审我家老方丈,得看看他们是怎么个说法。”

他就跟门口儿等着。刚等一会儿,差人就把老方丈喊出来了。昨天逮他的几个差人也都跟着来了,手里托着《金刚经》:

“那小和尚过来。”

辩悟双手合十,跑来扶着老方丈:“哦,阿弥陀佛!师父!”

“哎,来来来,这个给你拿着。”差人把《金刚经》递了过去,“这是你师父,是吧?回去吧,你们的案子结了。”

俩和尚没听明白,辩悟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到寺里拿锁链子给我们家方丈锁上,把老头儿锁了一宿,早晨一上班,就通知我们案子结了,这都不挨着呀!”

辩悟就问:“几位上差,什么案子结了?我们到这儿来还没见到大人呢。”

“不用见了,大人也不想见你们。现在你们的案子已经结了,这个《金刚经》也还给你们,你们就拿回去。”差人咳了一声,眼皮一翻,开始胡诌,“所以说,这件事对你们来说是一个教训,也是一个改正的机会。你们回去好好地修炼,下回一定要注意,千万不可以再犯这种错误了,好不好?滚蛋!”

差人说的话,俩和尚一句都没听明白,对视一眼,心里都疑惑:

“我们犯什么错误了?怎么就下回注意?我们注意什么呀?”

但要是硬跟他们讲理,那就错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人能出来,比什么都强。何况《金刚经》也拿回来了,俩和尚这厢千恩万谢,爷儿俩还挺高兴:

“走吧。”

辩悟搀着师父赶紧往外走。他俩回去还得坐小船,得先坐船到浒墅关,才能进苏州地界。

坐在船上,爷儿俩就聊闲天,说来说去,辩悟叹了口气:“师父,我跟您说实话吧。这本《金刚经》啊,短了一页。所以说,我觉得常州府放人,可能跟这件事有关系。”

“怎么还短了一页?”

“咳,您看看吧。”辩悟从怀里掏出《金刚经》来,把事情怎么来怎么去,全跟老方丈讲了一遍。

“如果《金刚经》很完整的话,有可能今天咱们就回不来。”

老方丈点点头:“阿弥陀佛!看来这是天意呀!行啊,也是我们命中有此一劫。不过你我能够安然无恙,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也。”

行船行了一天,此时暮色四合,眼瞅着两人就来在了苏州地面,下了船往前走,突然间就觉得前边有红光一道。老方丈说:“前面这是什么呀?着火了还是怎么着?”

“不知道啊,咱们过去看看吧。”说话之间,两人就赶到这道红光之下,定睛一瞧,原来是一所小房子,门还开着。窗户里透着一豆灯光,俩和尚思忖一番:

“方才那道红光莫非是屋里的灯光?可这光线也不大呀!”

俩和尚刚站住了,打屋里出来一个老大爷,慈眉善目的,看样子得有六十来岁。老大爷一看门口站着俩和尚,登时喜笑颜开:

“哟嚯!两位师父,阿弥陀佛!合夜至此,有何见教啊?”

“不敢不敢,我们是洞庭山洞庭寺的。打常州回来路过此地,刚才看到这边有红光一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以为是着火呢。没想到走到这儿一瞧,是您这屋里点着灯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打扰了!打扰了!”

“别别别,不打扰,不打扰。相逢即是有缘,两位师父,快请进来吧!进来喝杯热茶也是好的呀。”

“哎呀!给您添麻烦了!”

“快进来,快进来。”老大爷就把俩和尚让进来了。

进来一瞧,这个屋子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子、柜子、凳子码得整整齐齐。

老头很热情:“快坐!快坐快坐!”

俩和尚坐下了,老大爷给沏了壶茶,倒好了。

辩悟就问人家:“这位老者,您贵姓啊?”

“我姓姚,大伙儿都管我叫老姚。”

“姚老丈。”

“哎哟!您别客气,别客气。”

“您以何为生呢?”

老姚笑呵呵地说:“咳,年轻的时候,就在河边打小鱼。后来上岁数了,也干不了了,每天就闲着。我有俩儿子还不错,也不让我干活。他俩闲着没事儿呢,就过来照顾照顾我,给我送点儿吃的。我一个人住着也清静。我这个人呢,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愿意做点好事儿。我小的时候没念过书,不认识字,但是我偏偏爱惜字纸,平时捡到什么字纸,我都愿意捡起来,省得街上的那些流氓亵渎文字。而且我也喜欢念经,为什么看见出家人觉得亲呢?因为我爱念经,可是我又不认字,所以我一天到晚的,也就是念个阿弥陀佛。挺好,我觉得这是个好事儿,这是最开心的事情。所以今日瞧见二位师父,就觉着很有缘分。您二位喝茶,喝茶喝茶。”

三人喝着茶聊着天,聊得挺开心的。辩悟无意间一抬头,只见房梁上粘着一张纸。这张纸怎么这么眼熟?他站起来一看:

“哎哟!”

怎么呢?正是那《金刚经》遗失的头一篇儿!

“哎!师父!我这,老姚你快看,这个是怎么回事儿呢?”

老方丈也认识这张纸,立马站起来了:“阿弥陀佛!”

老姚乐了:“这个也是我捡的。有一天刮大风,我一出门,刚站住了,刮大风来一张纸,呼我脸上了。我一瞧,像是个经,也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明白。我一看别糟践了,我就贴在我这房顶子上边了。怎么,您认识啊?”

“哎呀!阿弥陀佛呀!”辩悟乐坏了,打怀里把《金刚经》掏出来了,“您看看,您看看,您这一篇儿跟我手里这个是一套。上次刮大风,把我这篇儿就给刮走了。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看见了!”

老姚哈哈一笑:“哎哟!老天爷睁眼,今天是完璧归赵!”

继续阅读:八 但行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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